萨拉丢下那句话, 便没有再言语。
日出东方,朝霞晕染连绵的黑山头峰线,很快点燃云层, 淹没星月, 燎烧万顷草场,车队无声前行, 一路奔出数十公里,乌拉山被甩在身后,黄河的奔潮仿佛近在咫尺,随后原野不见了,变成无际的戈壁黄沙。
领头车拐下高速,转进公路, 短暂停留在加油站补足油箱, 顾弦望从车窗里看见后备车里的人下来几个, 手里都拎着桶,单独又灌满几桶备用油,而后车队继续向前, 不久后驻车在个鸟不拉屎的沟地里。
这才真叫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放眼望去连个路牌都看不见, 就近的村子应该是她们一刻钟前经过的那座,现在怕是喊破喉咙都见不到半个人。
车一停下, 萨拉便下去同老狗接了头, 他们离得远, 只能看见两人在说话, 萨拉点了根烟,招呼其他车里的人轮流下来休息, 有几个就地搭起简易的火灶,用的是燃气罐,看样子是准备烧水。
她们这辆车里司机和桑帛都没动,有个男的走过来敲了下车窗,招呼司机下去吃点东西。
叶蝉昨晚喝多了,今早本来胃就饿得直转肠,一听有饭,抻长脖子问:“你们吃啥啊?我们的饭呢?别忘了给我们做一份啊!”
车边的男人半翻眼白瞟她,呲着黄牙不知笑了声什么,也没理会,转身走了。
从窗边看,后头有人拎出半箱子泡面,桶装的,在这样的地方能吃口热乎的就算是开席了,尤其那泡面居然还是红烧牛肉味儿的,光给看不给吃,这不是满清十大酷刑是什么,叶蝉直勾勾盯着绑匪挨个冲热水,口水一个劲儿地咽。
忍不了了!
她俩都是反手被捆,但饥饿之下叶蝉脑筋异常活泛,她使劲背身掰着手指头摁下车窗,朝着萨拉那头狂喊:“喂!姓萨的!国际公约,要善待俘虏啊!我们也要吃饭!吃饭吃饭吃饭!!!”
萨拉踩着块岩石扭过头,肉眼可见满脸黑线,她丢下烟头踩灭,咬牙切齿地和老狗说了句什么,紧接着大步走回来,骂道:“姓叶的,你特么是不是脑子有坑啊?知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
叶蝉能屈能伸,瘪嘴道:“知道啊,不都说了要善待俘虏,你不要那么小气嘛。”
方才还气势汹汹,这会儿瞬间变脸,她眨巴眨巴眼,朝围坐嗦面的那堆人呶了呶嘴:“很香欸。”
“之前在贵州你还欠我一次呢,可是你把我丢下的啊,给口饭,就算一笔勾销了嘛,再说了,好歹你和龙姐姐以前还是同事呢,不看僧面看佛面~~~”
“快点啦,你们又不差钱,几桶泡面而已,不然你搜我口袋,里头还有零钱,我和你买总行了吧?”
萨拉把着车门脸色几变,最末几乎给她气笑了,她说:“你是真不要脸啊。”
叶蝉悄咪咪切了声,“我和你要啥脸。”
反正都是绑匪和人质了,说句更不要脸的,她做人质那都做出经验了。
“你别在这见风使舵的,”萨拉打开车门,让她们两个下车,又朝边上的小岩包挑了挑下巴,“百米之内,谁敢乱跑就是个死。”
那上头坐着俩男的,一个手里拎着单筒望远镜,另一个腿边放着长条的手提包,拉链拉开,漆黑金属并不反光,不瞎都知道是什么。
切,叶蝉不以为意,她傻啊,在这里跑,驯姐都比你吓人。
顾弦望观察着来来去去的队员,方才他们收拾垃圾时她瞥见了猛禽的货斗一角,里头物资倒是充沛,但是这么多人在这个时候吃面,估计是行动前最后一顿整饭,要把占空间的东西消耗完。
很快,龙黎也下了车,老狗跟着她走近过来,萨拉瞧她总是没好脸色,到现在估计也没打过声招呼,人来了,她一反常态,故作凶神恶煞:“面你就甭想了,没你们的份,阶下囚还做梦呢!”
谁知龙黎落拓地笑了声:“无妨,给支能量棒即可。”
末了,又补一句:“多谢。”
大火浇在沙地上,还没烧起来,就偃旗息鼓了,萨拉瞪着眼,又喝叫边上的人:“吃饱了就干活去,来两个人,检查检查她们的手绑结实了没有,我看怎么这么松!”
老狗没她那么大的情绪,走到边上拿了几支能量棒过来,拆开包装,粗犷地往龙黎和顾弦望嘴里一塞。
这种东西那么噎人,一口气吃完不得腻死,叶蝉见他来赶紧退了半步,“我自己不行的啊,姓萨的,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啊,你喂我。”
“我喂你个#……@%¥!”
哇,骂得好脏,超凶。
得了,做人得见好就收,试探也试探得差不多了,绑匪的底线也清楚了,叶蝉大喇喇地唆咬着塞进嘴里的能量棒,朝顾弦望和龙黎瞟了个眼神。
叶蓁和顾瑾年没有下车,也没有人去送食物,倒是必勒格和那日苏的位置她在队员换班的时候看清了,和龙黎在一辆车里。
吃东西的功夫,顾弦望看见老狗将五花大绑的那日苏抓下了车,远远地听声,似乎是准备把他就放在这里。
紧接着老狗又找来三辆车的司机,对头开了个小会,他很谨慎,要亲自检查物资和车况,而后又让人搜索了不同气象频道给出的天气预报,斟酌之后才确定下一步计划。
半听半猜,顾弦望估摸着必勒格给出的路线还是往沙漠深处走,他们的车队前期没有把进沙漠戈壁这一项列入计划,虽然库布齐沙漠外缘开辟了旅游点,但深处仍有大片无人区,而且附近是流沙地形,没有可信的向导,就必然存在迷失风险。
以往龙家人点穴只在深山,她猜测克莱恩几人的信号虽是断在库布齐周遭,但阴山山脉在这一侧还有狼山和色尔腾山两处山脉,老狗原先主要的猜测方向也是往山里去,现在必勒格确定了沙漠这条方向,他心里自是难免疑虑。
果不其然,他最后还是走来与龙黎商议。
“照老家伙的意思,我们打算把年轻的这个放在这里,他一口咬定喇嘛带的位置就在无人区里,你怎么看?”
龙黎应当是旁听了他们在车上的审讯过程,并未拿捏,只是思索道:“按照地图,这片沙漠整体面积并不大,旅游区划在东面,西面距离磴口与乌海均不算远,内部不乏海子,红沙土沃,植被不绝,跟着走一趟,风险可控。”
“你若是想保险,就在两个出口处插下点,只要有卫星电话,救援当日便可赶到。”
老狗沉思道:“我也这样想,克莱恩的车虽然没带后备人员,但以他们的经验会失踪在这个地方并不正常。”
“老家伙刚才又提了条件,要他指路,所有车辆人员必须一起进沙漠。”
这不奇怪,顾弦望想,如果她是必勒格也绝对不会留人在外,他提出条件放走那日苏,如果绑匪在外头留了人,这一举动就没有意义。
龙黎淡道:“如何藏人是老把戏了,不需要我教罢?”
果然,他们是不可能老实的。
老狗点了点头,面上疑虑未减。
龙黎问:“天气?”
“多云,现在是四级风。”老狗说,“照天气预报,今天应该没有太大变化。”
“老狗,风险永远存在。”龙黎做了结论,再没说什么。
老狗看她一眼,转身便招呼人准备出发。
他们现在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论龙黎对他们而言是龙队,还是阶下囚,顾弦望想,似乎只要她还在队伍中,就独有一份让人安定的力量。
趁此时机,她低声开口:“他们为什么要信任必勒格?”
龙黎向周遭扫了眼,用唇语说:“笑三笑。”
顾弦望心中咯噔一声,她差点忘了,笑三笑在他们手里,一路来却并没看见这个人,显然克莱恩和查克走的时候将他也带走了。
笑三笑有什么特别?她还记得在杨家的时候,龙黎曾经提过,杨妈身上有着和笑三笑相似的味道。
难道他们身上都带着同样的毒?这种毒…可以令人寻觅龙家人的方向么?
不太对,如果可以的话,那为什么笑三笑会白白蹉跎三十年?
萨拉说她天真,便是手里还有她所不知的情报,他们审讯的手段足够血腥,如果笑三笑没抗住,或许他会将当年自己所见的龙家古寨之事交代出来。
真是见鬼,所以龙家古寨当真不在四川,而在无人问津的内蒙沙漠里?
不等细想,车队再次打乱出发,沙漠行车与平地深山均不相同,对车技和经验要求很高,原先的司机出身东南亚,习惯在雨林城市穿行,对付沙漠非常吃力,老狗斟酌调整之后将萨拉调到领头车上负责开车,而他自己则换到了装备车上殿后,大多物资都在他手里,这是车队的生命线,老狗丝毫不敢放松。
顾弦望和叶蝉被换到了改装牧马人上,之前那辆陆巡应该是被老狗留下来当保险点了,因为她们的车居中行驶,司机便没换,只是副驾变成了顾瑾年,他脸上有伤口,多半是换车的时候被老狗私下审过,将他掉换过来,也有勉强当个向导的意思。
车队在乌梁素海附近调头,自国道横穿黄河弯口,由金沙岭旅游区直接进入沙漠,这一片旅游区相对冷清,穿过骆驼队和成排的沙漠穿越车,绕开零星举着丝巾拍照的游客群,这段路因为常年进出车辆,车辙印深,压出的沙道较硬,还算平稳。
在即将离开旅游区中心的时候顾弦望听见车台突然响了声,老狗让前队停下,自己拐到近旁找做旅游项目的一群本地人问话,从后视镜里看他在角落里挨个分了圈烟,白雾缭绕中不知问了些什么,而后掏出现金付了笔钱,从人家手里买了两张长条的金属板回来。
等车队正式开到旅游区的边缘,这段路上几乎没什么游客了,只有少数做穿越和冲沙的玩家零散在沙丘上,老狗让车队再次暂停下来,挨个给车胎放气,进沙漠的胎压与公路不同,等到正午太阳最大的时候沙地的表面温度会升得很高,降低胎压可以减少爆胎的风险,同时也是为了增加轮胎的附着力。
处理完轮胎,他从萨拉那里往回走,经过顾弦望她们的车,敲了下车窗,同司机交代沙漠里行驶的注意点。
顾弦望自己也会开车,但没在沙漠走过,刻意留神记住了他的话:要缓起步,大给油,别点刹,忘掉刹车,靠感觉沙子阻力来踩动油门,下坡时切记不要莽撞,宁停勿冲,以防翻车。
重新起步之后,车里的人很快感觉到气氛的变化,穿出旅游区后沙漠戈壁一片茫然,四周风景无不相似,天地苍茫,愈发显得车与人都渺小,自古沙漠都是吃人的,它们吞吃一切,用风暴,用流沙,用无法分辨的方向与干燥。
未经碾压的沙道变得越发松软,顾弦望感觉车子开起来像是坐船,再小的沙坑越过时都像浪涌,这种不适感在后座尤其明显,不多时叶蝉已经皱了脸,眼看着喉结上上下下,像是在强忍那股翻腾起来的酸水。
她们这辆车的司机技术太次了,就连顾弦望也开始忍不住恶心。
就在叶蝉想开口让他稳一稳的时候,副驾上的顾瑾年突然看着窗外喃喃地说:“库布齐沙漠的东头,有个叫响沙湾的地方。”
许久没人说话,他现在作为半个向导,一出声,所有人便都看向他。
顾瑾年扭头看向司机,“你们知道为什么叫响沙湾吗?”
没人回答。
他那张结着血痂的脸上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响沙湾在蒙语里被叫做‘布热芒哈’,那里有座叫银肯的沙丘,银肯的意思是永久,从银肯沙丘往下走,东西压在沙子上就会发出响声,轻的时候像青蛙叫,重的时候,像乐器的轰鸣。”
“布热芒哈是带喇叭的沙丘之意,到今天也没有人能弄清为什么这片沙丘会回声。”
他的声音越说越缥缈,似说鬼故事,叶蝉忍着恶心搭话:“我、我之前听说过的,响沙的原理,有人说是因为那个啥,共鸣箱原理。”
司机表情严肃,仍直直地盯着领头车车辙,但看得出东南亚人大多迷信,他不动声色地咽着唾沫,又听见顾瑾年说:“还有个传说,听闻银肯部落附近曾有座大召,也就是喇嘛庙,一日千余喇嘛正围聚颂经,击鼓吹号,突然在这时候,四下狂风大作,顷刻间,整座召庙连同喇嘛们都被掩埋进了沙漠之中。”
“但是被吞没的喇嘛们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他们就藏身在表面的沙层之下,就在人们的脚底,依旧不停的颂经、敲打羊皮鼓、吹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