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蔹借力站起, 收回尚如昀递来的刀:“九爷,当真要纵她?”
“纵她?”尚如昀哼了声,“是你我纵她, 还是她纵你我?”
叶蝉搭腔道:“呃, 那什么,我觉得还是别打了吧, 和平至上嘛,咱们有话好好说呗,龙姐姐她也不是那种人……”
季鸢觑她:“龙姐姐?你们认识啊?”
本来挺骄傲一事儿,偏卡在这个当口,这才刚把人砍伤,叶蝉有些尴尬, 挠了挠鼻尖, “啊, 认识肯定是认识,咱就是说,这里头肯定是有什么误会嘛, 是、是吧, 顾姐姐?”
顾弦望视线落在白蔹紧捂的剑口上,“龙黎是我的朋友, 她不是龙家人,但我此刻拿不出证据, 这一剑, 我愿代她赔罪, ”她伸出右臂, “照江湖规矩,我还你一剑。”
“欸?”叶蝉一愣, “欸欸欸?不是不是,我不是说这个啊。”
“胡闹。”尚如昀瞪她一眼,将她的手臂摁下,“病成这样,逞什么能?”
顾弦望不认:“我没病。”
“你——”
季鸢凑近过来,“哎呦,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女人家家的怎么这么执迷不悟啊,那人皮图是能作假的?我们几个就别内讧了,还是想想一会儿要是往下走,该怎么办吧!”
顾弦望皱眉:“你怎么知道要往下走?”
季鸢啊了声,“这明墓上面的路根本没法走,去了就是个死啊,再说,先前那暗道不就是往下的嘛,她来都来了,啥东西都没拿到,还真能带我们找出口不成?”
“要么说龙家人皮图上点的都是大凶之穴,我看这地界,连龙家人来了都未必能活着出去,他们既然乔装打扮混进我们之中,肯定就是想借我们的手探路。那柴英是棋子,走鼠也是棋子,她就等我们把那些机关蹚得差不多了,欸,就是现在,她这一现身,杀人取宝不就是吹灯拔蜡的事儿吗?”
顾弦望觉得奇怪:“你为何这么笃定这下面一定藏有秘宝?你们手中的那份龙家人皮图,就一定是真的么?”
“龙家人皮图怎么会有假?”季鸢信誓旦旦地说,“那东西的纹墨世间罕有,这九爷懂啊,那是地宝之一,市面根本寻不着,谁能作假?退一万步说,就算真能做,那赝品也得有个仿造的对象吧?整个江湖里,除了卸岭的人,谁见过其他人皮图啊?”
话说到这,顾弦望便想起先前柴英提及的线索,“你说的对,整个江湖里,只有卸岭的人可能办到,但这次你们的行动,发起者不正是卸岭的人么?”
叶蝉插嘴道:“就是啊,而且当时在花会上,走鼠的电脑不是也被黑客黑进去了吗,现在这张人皮图都已经人手一份了,那现在能出这样的事,以前就没有吗?”
“应该没有。”白蔹终于开口道,“走鼠寻找龙家人皮图的线索,已经找了三十年,如果有假人皮图存世,我们早就应该发现了。”
“找了三十年?”叶蝉不理解,“不是,那人皮图不就在卸岭手里吗?而且当年去龙家古寨,你们手里也应该还有一份地图啊。”
白蔹摇头:“没了,除了当年进入古寨的人手里的真迹,那份地图的相关资料,不论是走鼠还是卸岭,所有的线索全都在一夕间被抹去了。”
尚如昀沉声道:“当年之事牵涉甚广,死伤的都是中流砥柱,即便卸岭受损最重,但毕竟事起源头在它,众门派要个说法,自是不可能善了。”
那些事说来脸上无光,但现在,白蔹也没什么可藏掖的,“被寻仇的,以卸岭走鼠首当其冲,别说是我们自己,就连其他门派的人都来扫荡过无数次了,东西没有就是没有了,丝毫也没剩下。也正因此,众人才反应过来,当年在进入龙家古寨以前,我们当中就已经混进了其他势力。”
混进其他势力?顾弦望暗想,能与当年江湖群雄为敌,又有能力施为此道的,似乎除了鬼魅般的龙家人之外就没有第二个可能了。
但是太奇怪了,从夜郎祭坛,到龙家古寨,再到现在的秦岭疑冢,从所有人口中透露的线索,那龙家人经过了千年时光,代代传承,忠心不渝的在做一件事,那种奇怪的延续感和顺畅感,当真是人能做到的吗?
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即便再坚定的信念,几代人也该消磨光了,可龙家人却能出现在每一个节点上,至今不休。
“啊?都没了?”叶蝉直白地诧异道,“都没了的话,那现在这张图又是哪来的?总不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吧?你们是不是给卸岭的人骗了啊?”
这时候,白蔹看向了季鸢。
季鸢瞪大眼,摆手说:“和我没关系啊,不是,怎么就绕到这了?谁说这图是假的了啊?”
“卸岭和公输以前是常来往没错,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我老爷子都死了,当年我们家的确没参与龙家古寨的事儿,那单纯就是觉得竞争不过啊,我们老爷子为人又谨慎,这才没去,可不是早知道会出事才这么干的。”
“卸岭出事以后,公输就和他们没啥瓜葛了,是那柴英突然拿着地图来拜访,他和我叔爷说了啥,我也不知道啊,那我叔爷当年也是有幸见过一眼人皮图副本的,他说是真的,那我就信了,再加上柴英那厮把话说得那么好听,我这不才犯了糊涂。”季鸢唾沫横飞,满脸无辜,“再说了,卸岭虽然拉了公输一起作保,那人皮图你们走鼠也是过眼了的,要是假的,你们为啥还接这活儿呢?”
他唾沫都飞到叶蝉脸上了,叶蝉莫名其妙:“你急什么?这不是在说地图到底是从哪来的吗?”
尚如昀冷眼看着季鸢:“这么说来,你与那柴英倒是相交莫逆,不过几面,就成了手足兄弟。”
“哎呀,这个…男人嘛……”季鸢打了个哈哈,“咱们来这,不都是图那些宝贝的。”
“宝贝?”顾弦望笑了声,淡淡道,“这疑冢之下只有千尸埋骨地,何来的宝贝?”
季鸢笑意一敛,“你们已经下去过了?”
’你们‘?
顾弦望心念微转,有些迟钝地品咂出了些先前话语里隐约的不妥之处。
话题没有继续下去,龙黎出现在石柱的影子中,“时间到了。”
…
如预料中的,龙黎选择了那条盗洞中新炸开的岩道。
岩道口原本是被几块大石堵塞,她们先前途经时并未留意,这里头空气沉滞,没有风,从外部看很像实心山体,没想到炸开以后,里头竟还藏着一条纵向延伸的岩隙。
起初一段非常狭窄,只能挨个爬行通过,龙黎作为绑匪,自然不会走在队首,但这条路谁也没蹚过,以疑冢内部设置的尿性,谁打头阵危险性都不低,他们这支集齐了老幼病残的队伍里统共就俩男的,季鸢左看看右看看,两手一摊,头名放躺,表示自己作为伤员,不能走在最前面。
“万一我死前边儿了,还把路堵了,那多不好啊。”
这种境况里顾弦望自不可能让尚如昀走在前面担了风险,“我来吧。”
季鸢腆着个大脸,真好意思:“那感情好啊,以顾小姐的身手,这点困难肯定不在话下。”
叶蝉真想拿大脚板踹他,“好什么好啊,我顾姐姐还病着呢!”
顾弦望不想浪费时间,但龙黎就堵在她必经路上,她不让,自己过不去。
方才她们之间才互相放过’狠话‘,好吧,应该是她单方面放过狠话,这感觉很糟糕,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诚然那一刻她是愤怒的,愤怒的成因非常复杂。
他们之中,她是唯一了解龙黎的人,局面混乱不是理由,她在看见青铜剑的时候,对于龙黎的状态心里应当就有预判,白蔹受伤本应可以避免,如果她能及时扭转对话的方向,或者再做些什么,这对龙黎也是一种保护。
说到底,她愤怒的是自己的无能为力。
上一刻还在亲吻的人,下一刻却成了陌生人,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其实没有所说的那么勇敢,龙黎出乎预料的举动,轻易地打破了她的所有安全感,龙黎失去掌控这件事,令她惶然失措。
-我的过去,是一条昏朦的暗道,每近一步,都潜藏杀机。
顾弦望的脑海里,无数次闪回这句话,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以为自己已经成长到足以站在她身边,但在那一刻,龙黎真正挥剑伤人的一刻,她脑子里却只有一片空白,她真正愤怒的,是自己辜负了承诺。
她没有保护好她。
…
争执没有继续下去,在青铜剑的胁迫下,季鸢心不甘情不愿地爬进了岩道里。
岩隙的含氧量比预想中要低,几人都不说话,促狭的空间内,只有深沉的呼吸声从头到尾,爬了约莫十几分钟,一直压在发顶的岩层豁然开朗,顾弦望最后一个从三角洞口钻出来,打量四周,眼前的岩道宽阔不少,五人得以拉杂并立,危机感稍减,肉眼可见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呼吸间,这岩道中似隐隐流通着新风,只是气味感人,像陈年的地窖,腥臭阴寒。
唯一一缕木香离得好远,已经飘到了最前面。
叶蝉忍耐半天,嘴上的阀门明显关不住了,她落后两步,凑到顾弦望身边,嘀咕:“我说龙姐姐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啊,我看这路不像是有头的样子,而且好臭,这样走下去,不会真要去地底深处吧?”
越往前走,岩壁越是湿润,上下间存在不少缝隙,几个曲折之后,人走在当中几乎失去了空间感,只知道大体上他们还是在平行移动,但具体是往哪个方向,是完全没有头绪的。
如果龙黎神智还正常,那她有十足把握这条路一定通往出口,但现在,说实话她也拿不准。
白蔹也慢了下来,低声说:“我们不是在往下走,路是平行的,现在应该在往北。”
叶蝉有些佩服:“在地下你也知道方向啊,行走的活体指南针?”
“还好。”白蔹很谦虚,“要做走鼠,总得有些本事傍身。”
叶蝉对走鼠很好奇:“那你们选拔有什么标准啊?也有学校吗?和那动漫里的忍者村似的,你们以前是不是也生活在啥隐秘的走鼠村?”
白蔹失笑:“没有那么夸张,我们其实都是普通人家。选拔…也没什么固定的标准,我是头儿划名册调动上去的,她是怎么考量的,我真不知道。”
还有名册啊,这不比古惑仔酷多了。
“普通人家怎么还做这个,”叶蝉自来熟地戳了戳人家的肌肉,“你这身体素质,要是练体育,指不定还能去奥运会为国争光啊。”
顾弦望虽没搭腔,但也觉得叶蝉这话劝得不无道理,时代变了,早已经不是过去能凭刀剑说话的年岁,她的身体素质很好,险境亦能求生,便是伤重,现在脚步也依旧有力,如果不做走鼠,进入社会也有很多选择,她完全可以走一条更稳妥平凡的路。
想着,视线往下,又看见她打赤的脚,忽然想起来,自己扒了人家的鞋,到现在也没归还。
但现在再还,又没有合适的时机,多少显得心虚刻意。
对于龙黎给她造成的伤,顾弦望心里始终缀着份愧疚,她迟疑片刻,忽然想到先前在寿眼湖底拽下来的两块铭牌。
她掏出来,“白蔹,这个,我想应该还给你。”
这东西龙黎身上也有一块,她虽然对佣兵之类的职业了解不深,但将心比心,她能明白铭牌对于同伴而言的重量,这是他们存在过的唯一证据,只要有一丝可能,就应该带着它们,引故人魂魄归家。
白蔹怔了怔,双手郑重地接回铭牌,她眼尾泛红,神色克制:“这是…在哪里找到的?”
“在寿眼湖下,”顾弦望说,“我们见到了你的两个同伴,她们……她们背着的氧气罐,救了我们一命。”
白蔹了然,有些欣慰:“是吗,”她将铭牌与自己脖颈中悬挂的链子并在一起,重新贴身安放,“那是我们走鼠的习惯,如果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也会竭力留下物资,为后来者,保住一线生机。”
气氛倏然沉重,叶蝉有些不好意思,“那个…我刚才那话,不是不尊重你们的意思,你别放心上啊,我就是觉得,生命挺宝贵的,你们做走鼠,有点太危险了。”
白蔹摇头:“不,没关系。只是不是每个人都幸运,很多时候,不是人选择了路,而是路选择了人,叶小姐,你单纯直率,我很喜欢,说明你被叶家保护得很好,这些浑水,你自然不必沾染。”
“但是我也并不羡慕,你们应该也发现了,走鼠大多是女人,在这一行,女人总是被瞧不起的,我们的体力有上限,每个月还总有例假,照以前镖门的说法,开路前见血,大不吉,当年走鼠那么困难,头儿——也就是三姐,她还是挡住了所有非议,给我们留下这条路走。”
“如果不是她,我可能早就死了。”
“呃……为啥啊?”
白蔹笑笑:“因为我出生在一个非常偏远的山村,离我们最近的镇子,大多数人,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听说过那里的地名,它存在着,却又不存在,在我出生的年代,村里并不把女人视作劳力,是赔钱货,我们家里还没有一个男丁。”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破,但同为女人,她们一下就都懂了。
“像我这样的出身,走鼠里遍地都是,三姐走过许多地方,救下了许多人,她给我们吃,给我们穿,让我们读书识字,教我们本事,也许对你们来说世界很大,但对我而言,我的世界就是走鼠,三姐给我一个家,我还三姐一条命,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活得很有尊严,所以我并不羡慕任何人,我想她们,也是一样的心情。”
“我们是一群本不存在的人,就像自然里的一阵风,一片叶子,又或是别人眼中的一只老鼠,但我们活着的时候竭尽全力,死了,也只是尘归尘,土归土。”
“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