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两声闷雷, 窗外头的天色一下子暗下来,正午头上黑得就像夜里八九点钟,浑似半日倒倾, 好在餐厅里食客不少, 人声鼎沸,再摁开灯, 气压便稍稍缓解,不至于死压着人的肩头,闷得喘不动气。
杨白白都没细看那字,只瞥了眼脏乎乎的纸巾,“他问你要多少钱?”
叶蝉:“……598。”
刚才不还说388么?
瞧见顾姐姐抬眼的眼神,叶蝉不由脸皮发热:“呃, 内大师说咱们这个命格奇特, 就很复杂, 得好好盘算,所以就要得贵点儿。”她紧接着抬手阻止杨白白开嘲讽:“别以为我傻啊,人家也是说准了一些事儿我才信的。”
“哼。”杨白白嗤道, “这家伙连局式都没摆, 光凭着钢口骗人,看样子这年头懂行的的确是没多少了, 腥到底的成了响万儿,攥尖儿的反而成傻子了。他手里出来的东西, 呵呵, 过眼就得了, 就当花钱买教训吧。”
(注:局势是奇门卦的意思;钢口是用话术忽悠人;腥是假的意思;响万儿就是有名;攥尖儿是花时间学真本事的意思。)
话里话外, 看样子他是认定了这人一定是个江湖骗子。
实话说,顾弦望也偏向这么认为, 如这命偈,其实和星座一样,套用自身总有相合的解释办法,多半都属于是万能句式,她观察半晌,觉得这叫笑三笑的’大师‘除了习惯古怪些,旁的本事却看不出多少来。
“那他给你看出什么了?”
“呃……”叶蝉可能也是觉得受骗了,但又不愿意承认,扭捏半天才说,“他说我这是’命在名中显‘。”
顾弦望:“没了?”
叶蝉:“没了。”
明白了,难怪她回来的时候光把那张面巾纸拿回来了,原来是因为这纸上的字多,显得这钱花得不算太离谱,起码还溅起了几枚水点子。
杨白白冷笑两声,抽出纸巾抹了把嘴,站起来说:“走了。你们多吃点吧,补补脑子。”
说完,白了那神棍一眼,转身就回自己屋去了。
叶蝉确实是尴尬,最尴尬的问题是她怀疑是她哥给找错人了,虽然这人符合’手艺人‘,’在陕西采风‘这俩条件,但他看那些文字一点儿表情变化都没有,这明显是没看懂啊,不仅没看懂,也没感受到其中宝贵的文化积淀和分量,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懂得古文字学?
但、但是还好,稳住,先别慌,她用的是老哥给的赞助费,反正不亏,只是稍稍有点丢人而已。
她一回头,就见那老头冲她抬了抬下巴,笑得见牙不见眼,一副下次再光临的模样。
叶蝉脖颈子一僵——妈的,好气啊,她怎么会信了这家伙的邪?有什么大师包里只放着泡菜坛子和辣椒酱的?而且上来就给人算大命数,这不是开了天眼了吗?那戏文里都说了,这种属于泄露天机,你得瞎眼啊!
丫这双眼睛,视力瞧着比她还好!
正在她埋头吃饭,用食物抚慰心灵的当口,窗外面雨丝斜打,蓄沉已久的暴雨终于哗啦啦的倾盆而下。
村里的电路用的还是比较原始的扯线方式拉进来的,一到这时候电压就非常不稳定,灯泡闪灭之间,顾弦望忽然觉得背脊窜凉,好似有道锐利的目光扎了过来,猛地回头,却只见那方向上只有老头一个人在自斟自饮。
这人——真古怪啊。
开水不喝,自己带着只三才碗,要单独的茶壶来,也没点菜,就着那泡菜喝茶沫子,却也自得的很。
刚才是她感觉错了么?
“他看了你的笔记本,什么都没说么?”
叶蝉单独要了只荷叶馍,把绿辣子腰丝和几块羊血夹在里面,大口咬着吃,“唔,倒也不是什么都没说,他说了几句话挺怪的,我反正没听懂,神神叨叨的,什么’沙在水中淘,雨在雾中摇,人有人走的道,天门不要找‘,大概是这个意思吧,嘶——我说,这不会是在给我下咒吧?”
天门不要找?顾弦望暗自琢磨了会儿,觉得他这话里好似有别的意思。
龙黎默不作声地吃了些菜,这时放下筷子,喝了口水,笑问:“想把钱要回来么?”
叶蝉一听,两眼放光,浑以为龙姐姐这是要去给她撑场子去了,那小拳头一攥:“想想想!呜呜呜,龙姐姐你一定要替蝉宝宝出头啊!给这老神棍一点颜色瞧瞧!”
“行。”她站起来,“等着。”
这人,怎么忽然为这百来块钱计较起来?顾弦望侧过眼,用余光偷瞧着那桌的动静。
只见龙黎不慌不忙在边上的茶水桌上拈了两只小瓷杯过去,坐到了大师对面儿,接着将两个杯子并竖排摆在一起,提了那泡着茶沫子的壶将两杯斟满,过程里俩人好似一句话都没说过,大师身前那茶盖碗本来是一直是斜着放盖子的,龙黎斟完茶,突然伸手把那盖子给扶正了,咔的一声盖回了原位。
灯光又灭了。
但顾弦望却清楚地看见,那瞬间老头的瞳子猛地紧缩起来,亮堂堂地与龙黎对视了一眼。
很快,他开口了,但声音太小,这边听不清楚,只能勉强分辨口型,好像是问:“阁下由哪里来?”
不知龙黎回答了什么,他又问:“向哪里而去?”
紧接着他眼珠子转了转,接着问:“那古城寨里什么景致?”
等龙黎答完,他脸色微微一变,伸手去将那朝自己这头的瓷杯拿起来,一饮而尽。
可这之后,这老头就再没开过口,也不知龙黎到底说话没说话,只能看见他时而喝茶,时而斟茶,只有那盖碗儿一个劲的被摆弄着。
末了,老头神色微沉,从口袋里掏出些散碎票子拍在桌上,饭也不吃了,茶也不喝了,收起自己的辣椒瓶就要走。
那钱龙黎也没点,一把攥过便回来了。
叶蝉咽下腮帮子里的粉条,乐了:“真要回来了啊?”
“哈哈!叶蓁那个不靠谱的家伙,等我吃完饭了再骂他。”她点着那些散钞,又问,“这人是不是真神棍啊?他还看了我的笔记本呢。”
龙黎摇摇头:“嗯,他身上就剩这些了,混口饭吃罢了,就算了吧。”
顾弦望一直盯着那老头匆匆出了餐厅,外面风雨狂作,他连把伞都没打,走得那么急,不是说这人一直混迹在江湖人的场子里当神棍,挨打挨骂都是常事,怎得今日不过是看个相被人戳穿了,忽然就计较起面皮来了么?
轰轰的雨幕里,老头的长幡子忽然一歪,好似是和什么人撞了一下,接着就有些骂骂咧咧的动静,很快几个人浑身湿透地钻进了门帘,正是上午退房的四个人。
那阿姐一看,赶紧迎出来,招呼着他们坐,今天店里生意紧俏,位置还就剩下刚才神棍那一桌。
四人滴淌着满身水坐下,要了壶热水,接着顾弦望便听他们说。
“哎嘛真特么寸劲儿,这雨早不下晚不下,这时候给老子下,还好老子车技好,不然就给土埋那儿了。”
阿姐忙问:“怎么了?山道给堵了吗?”
那青年人说:“不是大路,是另一条山道出了滑坡。”
“呦,这可麻烦了,你们没事儿就好。”
看起来像公务人员的说:“没得撒子大事,妹儿,麻烦给我们炒几个辣菜,冷得慌,对喽,还有么得空房,我们几个再住一晚上。”
“有有,我让人先去拿毛巾给你擦擦啊。”
顾弦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很快收到了一束同样打探的视线,是早先那女人,两人对了一眼,彼此目光都不算友善。
“怎么了?”龙黎问。
她看回来,摇头:“没什么,既然暴雨已经下了,我们什么时候准备寻雷晷?”
龙黎笑笑:“不急,你现在需要先休息,雷晷需得入夜之后方才当用,还有时间。”
“那——”
“听我的,吃完饭先回屋好好睡一觉,什么也别想,到时间,我便来叫你。”
…
顾弦望不是不想睡,而是不敢睡。
自苏州那晚后,她已经一昼夜没合过眼。
暴雨的山窝子气温骤然下降,房间里开着空调,她躺在床上感觉四肢灌了铅般沉,但还是撑着眼皮翻了翻从叶蝉那里拿来的书。
这本《红与黑》先前一直没时间好好翻阅,这会儿看了看,里头并没有多少使用痕迹,出版年头虽然长,但保护得很好,几乎是一本新书,如果不是里面夹着那张火车票,顾弦望绝对想不到这本书有可能是顾瑾年留下的。
但是…到底是怎么回事?顾瑾年,顾瑾年已经失踪了二十年几年,杳无音信,就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没有回来看过一眼,寄过哪怕一封信,钱就更不必说,这穷酸的书生甚至还留下了一笔不大不小的债务,还是爸爸开车给还上的。
1985年他们还出现在西沙码头,她则出生在1987年,其间的两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杨白白说杨柳拿了杨家最好的一颗鳖珠,却投奔了相灵的人,她之前从不知晓师父竟最先是由相灵起家,难怪都说憋宝相灵互不对付,这次师父却是与相灵的人一同行动。
难道师父和她生母之间真的是……
顾弦望捏着那张火车票,辗转翻了个身,叹了口长气,“应该不会吧。”
他们之间,可差着辈呢。
窗外有檐,檐下滴雨,滴滴答答,有一阵子非常均匀,这声音就像打在她的神经上,顾弦望的眼皮一点点耷拉,实在是撑不住了,便从身边的背包里抽出条细绳,把自己的手腕和床柱子捆在了一起,中间留下五十公分的余地。
就睡一个小时,她想,别让龙黎等着她……
山的那一头,轰然驰裂声闷雷,云层之中隐显丛丛电闪,雨打在窗花上,顾弦望盯着那石榴蝙蝠的木窗棂,心里蓦然想起有人曾在她临睡前为她念过的诗。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视线回转,小小祠堂里坐满了男人,青年男人,中年男人,老年男人,有的穿袍子,有的穿衬衣,好像不是一个时代,却又有相似的轮廓,她的视线不高,应当是坐在一个雕花木椅上,她的位置很奇怪,好像在正中,每个男人都打量她,带着探究的视线,好像她是一个研究品。
她看着每个人的嘴唇张阖,但话语却很模糊,有延迟,且是扭曲的,勉强地分辨,好似有人在说:“这个病从来没有见过。”
“但…并没有进入古寨。”
“杨柳死得够蹊跷了。”
“她在蜕变。”
“不对,她只是看起来在蜕变,每次……都会终止。”
“现在吵又能吵出什么结果?你们就说吧,要不要把她丢出去。”
“之前被送回来的那卷山本呢?”
“在这里,你觉得这山本写的会是龙家的……”
“这起码是……拼了命送出来的。”
山本…山本?
顾弦望皱着眉,使劲伸长脖子去听。
“沉渊锁鳞蛇,金乌镇潜蛟。水云起廉贞,一化飞来骨。龙楼倒寒潭,地枭含金波。休待皮囊苦,登阶过天门。”
这首诗…她听过,金乌、潜蛟,还有廉贞星,原来杨白白所说的廉贞是这个意思。
不行,她得马上醒过来,千万不能忘记,她得将这首诗记下来,告诉龙黎——
急躁中,她竟从梦中那木椅子上摔了下来,那瞬间她下意识闭紧了眼睛,身体却没有预想中的剧痛,对了,这是梦,她还在梦里,梦里的雨滴发凉,触感竟也很真实,她缓缓睁眼,一时不知自己又梦到了何事的旧事,怎么连视线都显得古怪,好似整个人是倒转的,难不成在这新的梦境里,自己只是一缕游魂么?
好奇间,游魂飘荡起来,眼前的瓦顶湿淋,自己却跃动得飞快,这感觉好像壁虎游墙,有些畅快的自由感,不一会儿她终于意识到这个梦中搭建的场景好像就是她们居住的地仙居,那里是餐厅,餐厅边上是后厨,侧面就是小巷,小巷靠着山,那里……
那里好像立着两道人影。
她悄悄地游过去,尽管有大雨的遮掩,但她下意识觉得不能靠得太近,太近是会被发现的。
低伏在檐脊之上,顾弦望凝神静听,摒除了雨声之后,好像墙外是一男一女,男的听起来有些年龄了,说话很激动,那女人很沉默,话音总是听不太清。
他们在争执些什么?
隐隐约约的,她分辨出来一些词,’茶碗阵‘’古寨‘、’雷暴‘、’仙山‘之类。
突然,她听见了那女人说话的声音,这声音好熟悉,她说:“天书里记载的到底是什么?”
男人说:“莫再追寻喽,追逐龙家嘞人,追逐巫族嘞人,都没得啥子好下场。”
女人说:“我不一样,这是我的使命。”
后面男人又激动的说了些什么,因为方言的味道太重了,她一时间分辨不出来,接着女人就低声说:“如果你真心想要阻止那些事,那么这些文字,不要再告诉第二个人。忘掉吧。”
文字?
正在她想探头看得清楚些的时候,不远处突然传出咚的一声巨响,好像就在他们房间外墙附近,顾弦望被声音吸引,很快调转方向,等她游到那侧的时候,发现是条扔垃圾的小巷,暴雨天,巷子里的灯是灭的,阿姐拿着条木棍气势汹汹地站在垃圾桶边上,墙角的铁桶翻倒一地,在攒堆儿的生活垃圾里瑟瑟缩着个男人,那男人一身捡来的衣裳,下意识护着脑袋。
阿姐一点也没留情,小臂粗的木棍当头就砸,浑不似将他当成人看,那男人挨了打也不躲也不叫,街巷里就只有木棍砸开湿衣的闷声,还有阿姐的低咒。
“让你不要来,让你不要来!不要接近我们的村子!你快滚吧,臭老鼠,你那妹妹早就已经死透了,她是地仙的祭品,祭品懂吗?你别再装疯卖傻,想死就找个不碍人眼的地方去死,滚!滚!”
乍听得妹妹两个字,那男人突然有了反应,猛一下抬起头,竟露出个笑脸,这张脸她是见过的,那口黑牙……就在雾蜃里。
是他。是他!
叮叮叮———
随着闹钟铃响,顾弦望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下意识伸手摁灭了屏幕。
房间里很黑,分不出时间,但好在她睡了这一会儿,感觉脑子清灵许多。
对了,那首诗,趁着她现在还记得,得赶紧默写下来。
她呼一下坐起来,拿起手机点开备忘录,手指刚接触屏幕,一滴水珠突兀地落在了指甲上。
滴答,滴答。
她怔了怔,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是湿的。
衣服……换过了,不对,怎么回事?但她手腕的绳子——
绳子还在,但是,却是被第二个结,重新扎结起来的。
她出去过?
去了哪里?
去了多久?
见过谁?
被谁发现了么?
一时间,脑子里轰然震响,顾弦望这时才想起看时间——手机上明明白白的显示着,已经是夜里十二点整了。
她的闹铃,重复了几十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