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 龙黎轻叹声:“弦望,我并没有不信任你。”
但话却仅止于此。
狭小柴屋中晦暗难见,二人眉目里, 各端得是不同的不可言说, 木床上用塑料袋兜着小山似的湿棉絮,血的气味似浮水的利剑, 既腥又冷。
“我知道。”顾弦望将那袋血棉花收进背包中,自她定了心,整个人的气场无形里似有所变,显得更为凌厉而富有攻击性,“先前见你摸寻口袋,是不是掉了东西?”
若是以往, 许多事她不会管也不会问, 就如在贵州时, 即便私有所图,她行事起来总也以谨慎为上,在人群中并不出头, 总显得温吞有余, 长久以来这已经成了她下意识的保护色,她要在她生活的半径内围织起密闭的茧, 将自己与一成不变的平静封闭在内,籍此来获得某种安全感。
所以前半生里除了平稳的生活外她别无所求, 她艰难地在颠沛流离中稳住自己脚下那一块小小的木板, 不令自己沉溺下去, 乃至与世隔绝, 自我封闭也无所谓。
只有这样她才能压制下心底里那头嘶吼不止的凶兽。
但现在——在迷雾环伺,性命堪忧的时刻——她变了主意。
突然想…争一争。
她瞧着龙黎, 快速归拢起手头的线索:“你的手机还在身上么?最后一次用是什么时候?”
龙黎眉梢微扬,似是察觉了她身上细微变化,应道:“我确实落下一物,对于我而言是极为重要的东西,所以那雾林,我是非去不可,并非是你想的那般出于不信任。”
说罢,又将断了电的手机拿出来,借着窗缝外投进来的微光从侧面窥看手机膜的痕迹,“有人用它给你发过消息,是不是?”
先前叶蝉提及三姐给的坐标时她便起了疑,她至金钩镇后与本地走鼠虽有过一次通讯,但却没有给过详细定位,用的也是匿名代号,她这趟根本算不上和走鼠交易,不过是与红三姐之间的各取所需,简单来说,这是’私活儿‘,不论在走鼠还是在组织的眼目里,都不会有这一条行踪出现。
这是她自保的方式之一。
“嗯。”顾弦望点头,将那条聊天记录给她看,“这是在我们被卷进雾蜃的三个小时前。”
龙黎放大了那张照片:“拍摄的好似是屋侧所对的那片悬崖。”
雾遮云绕的昏影中,透过木屋刻图后模糊的悬崖好似张黑漆漆的人脸,从拍摄角度来看,用她手机的那个人应该不高,但:“为什么是这一张图?”
“或许现在并不重要了。”顾弦望淡声道。
从贵州宣传页到秦岭羊拐沟的神秘字条,显然有人在步步引她入局,而且一次较一次更近,浑如伏在她背后吹风的鬼魅,她原以为那人的目标只是自己,但现在看来,不论是龙黎或是她,都已在这鬼魅的眼目之下,指爪之中,被把玩多时了。
顾弦望从包里翻出一套备用绳,抬眸问:“你落下的东西,是什么模样?”
…
“欸,你在寻思什么呐?”
顾姐姐和龙姐姐进屋半天了,叶蝉没敢跟去听墙角,只好在这看着杨白白,结果这厮一转德性,也不嘴臭了,除了把树上系的那些个红绳收回来之外,就在那蹲着看雾,也不知道到底琢磨什么明堂出来了,能一动不动地看十分钟。
这给叶蝉憋得别提多难受,到了实在忍不住,就学着他那闽南腔激他,结果人家眼珠子都没侧过来,浑如老僧入定,别个是蹲在街口嗦面抽烟,他是蹲在林间绕指翻绳。
杨家人都很独,其中最独的便是杨白白这一代,父母早亡,兄弟离心,在他学艺之初的确刻意融入过人群,可惜未果,最末还是踏上了条遗世独立的路,这辈子活到二十来岁,见过千重山峦,万条江河,脚板上的茧是一条条路垒出来的,师父说他是杨家百年来最刻苦的一个,其实旁人不知道,所谓的刻苦也不过是他逃离现世的一个山洞罢了。
他实在是不愿与人产生无妄的交集。
而且,真的很烦。
他五指翻着太公绳,嗅着绳面的气息思索,走鼠的人对阴涡一知半解,现在想要出去还是得从头搜寻对策,这里的雾乍看之下是无序的,但若是以更长的时间为单位,辅以招子功的细察便可发现,每过五分钟雾头会转向一次,而后雾尾会随之回流,填补上转向后的那一块空缺。
那个叫白蔹的说得没错,这东西,就是活的。
五分钟活动一次,他想,雾蜃开启的通道不会只有一个,如果想要冲出去,就必须抓住每一次雾头转向瞬间形成的一条真空带,顺着真空带肯定可以找到阴涡的边界。
但如果没有抓住呢?势必会再被困进雾林子里。
啧,反正已经陷进来了,是死是活赌一把也就是了。
想定了,他猛地站起来,一回身险些撞着顾弦望,忙退了步,皱眉:“你怎么一声不响的站人身后?”
顾弦望纯纯无语:“我们已经同叶蝉说了半天话,你是入定了么?”
“噢。”他一捋发茬,“还不习惯边上有人。”
见她手上拿着长绳,正在一节一节的捋顺计量长度,“怎么,你想靠绳子保持方向?”
叶蝉数到两百三十二米,接着从新绳里再解出两股,系在先前的绳尾,“基本上勉强能凑够三百五十米左右,再分的话绳子就太细了,我估计在树上磨几下就该断了。”
也好在是她吸取了上次贵州的教训,这次在户外用品店里就先给自己整理了一只万能生存背包,自己带的绳子加上顾姐姐的这一套,东拆西补凑了两根长的。
“好。”顾弦望应了声,转向杨白白说,“五分钟,你应当也看清了罢?”
杨白白:“…看清了,怎么?”
顾弦望将绳系在自己腰际,挑衅地笑:“我有个不成气候的法子,想赌一把么?”
杨白白古怪地瞧瞧她,又瞧瞧她身旁的白蔹,直觉这俩人进了趟柴房就跟换了魂一样,不过他了解顾弦望,这家伙小时候就有两幅面孔,平时闷不吭声似葫芦,真要逼急了比那山上的野狸子都要狠,正所谓三岁看老,定跑不了。
“赌?”
“有句口诀,荧烛火,赶阴涡;铜鼓震,莫开眼。白蔹说这是走鼠所藏古籍中关于阴涡记载最详尽的一条,猜测这荧烛火,也就是萤火虫或许对活雾有驱赶之用。”
顾弦望淡笑道:“一柄匕首一根绳,三百米,五分钟,你探来路,我探山侧,你若是寻得的萤火虫比我多,我便将鳖珠让给你。”
她用让字,却是刻意模糊了赌注究竟是哪一颗。
“要是你输了,就无条件地应我一件事,自然,事有限度,绝不为难,如何?”
杨白白倏然怔忡,这张扬的模样,竟猝不及防地将他抽回到幼时记忆中。
那是她寄住在杨家后上的第三堂课,彼时内外门弟子共聚学堂,就和古早时的私塾没什么分别,杨家祖宅坐落在群山深处的小村里,风俗极其闭塞,像顾弦望那样的情况刚来时被欺负得很惨,领头的那个是前任家主的遗腹子,地位很高,又得家族宠溺,就连他也只能听从调遣。
顾弦望的母亲是杨家的叛徒,不仅骗走了杨家至关重要的一颗鳖珠,还学尽了憋宝的本事去投靠相灵,末了与人苟且不成,又勾搭了个什么公职人员,反正是使得一身狐媚本领,不要脸地往上爬。
这话虽然大人们不在明面讲,但从孩子口中早已传得人尽皆知,现在那杨柳死了,就把生在外面的孽子送回杨家来,杨家人自然不会让她好过。
那时候杨白白看顾弦望,只觉得这女孩看着木讷,远不如村里孩子灵动聪明,当下更笃信这是个野种的说法,那时正逢他渴望融入人群的岁数,就给杨白墨做了刀,饭里搅虫,座椅淋胶,只要顾弦望经过的地方,必有杨白墨一众狗腿子作乱的残迹。
现在想来,顾弦望那时应当已经忍了许久。
杨家大课,分文武两项,文课上的是山川地脉,这是憋宝一脉的基础,所有人都得学;武课练的是拳脚体力,跑、攀、跃这三项日日都得练,走山靠的就是这个脚板功夫,每逢大课便要捉考,哪个不过关,所有人都得挨罚。
那时顾弦望体弱多病,总是告假,除了被欺负,就是窝在黑屋子里养病,第三堂课是她第一次上武课,好死不死,就给捉了考。
杨白墨那日也被捉考,当时就不干了,反正顾弦望考不过,所有人一样挨罚,他何必费两趟力气,’但这一笔必须记在她头上,下了课我给兄弟们讨回公道‘,当着所有人的面,杨白墨这样说。
那时杨白白觉得顾弦望罪不至此,可他却也不曾为谁辩白过。
当日考的是折返野山坡,被捉考的一共五人,时限一刻钟。
结果最先回来的,却是满脸血的顾弦望。
等师父们回头去找,才遇到被四个倒霉蛋搀回来的杨白墨。
关于那天在野山坡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五个人讳莫如深,没再提过,但杨白墨的那身伤太明显了,压根就不像是被人打出来的,起码不是他们练家子会使的招数,简直就是野兽的路数。
杨白白永远能记得那天晌午头里,这家伙瘸着条腿,一根手指掰折了九十度,指甲都劈裂了,却在限时中踩了线。
她笑得很恣意,比任何一天都要鲜活,像头刚断了奶,开始撕肉吮血的小狼。
“离我远一点。”她启唇露出牙锋的血痕,警告着所有心怀不轨的杨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