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升中宵, 小吃街上火烧火燎的烟气终于淡下来,酒过好几巡,空瓶散倒, 叫喊划拳的声音也低了, 只有霓虹的颜色还定定的亮着。
办公大厦内的灯都熄了,从高楼的落地窗往对面望, 只有中段的酒店式公寓还有零星几扇窗映着白光,穿着休闲服的男人一手晃荡着玻璃瓶装的大乌苏,一手撸着羊肉串,他歪着脑袋用肩头夹着电话,看着倒是忙而不乱。
电话里的声音很沉,也经过变声器的改造:“我只让你放出卸岭拿来的那张假图, 你为什么要自作主张又伪造了一份人皮图?”
男人嚼了几口羊肉, 嬉皮笑脸地道歉:“哎呀老板, 你也知道走鼠的场子有多难混进去了,我想去都去了,难道还不玩儿个大一点的么?再说了, 龙家的地图本来就只有人皮图这一种, 卸岭那帮老家伙现在拿一张拓印的牛皮图来试水,这不是拿这帮菜鸡当傻子耍?”
“用假石头砸水花, 能砸出什么大鱼来?你说对不?”
低沉的电子音哼笑一声:“你觉得这些人老了,就变蠢了么?今天在五楼的人物, 当年哪个不是在江湖有过名号, 翻过风云的主, 所谓死而不僵是为妖, 你想在老妖面前耍手段,还得掂一掂自己的斤两。”
“你要是把自己折进去, 我是不会救你的。”
男人把吃完的铁签塞回塑料袋里,咕咚喝了两口啤酒,“嗝儿——,我懂我懂,我们是合作关系嘛,少了哪个这事儿啊也还得往下推进。”
他眼转子一转,又笑:“但我猜你既然现在才打电话给我,说明我的计划,运转得很顺利吧。”
“哼。”电子音沉默了两秒,信号有一阵滋滋啦啦的干扰,“如今卸岭魁首的地位到底是不比当年,只有一份牛皮图的拓本的确不足以打动那群老家伙,你说的没错,你把人皮图的正本放出来才是正确的,现在这池水,才算是真正浑了起来。”
“欸,别夸,千万别夸,我这个人皮子贱,就是不经夸。”他扯来一把办公椅,轮子哗啦哗啦响,接着吱嘎一声大喇喇瘫坐下去,翘着二郎腿觑着对面,“要没有你提供的人皮图真迹,我上哪儿也造不出这一份呐,毕竟由这帮人精掌眼的东西,机会么就这么一次,我再不靠谱,也不敢胡来么。”
“老有老的好,就算是打了眼,他们也不会认,这次是走鼠倒霉,在自己的场子里反叫人给砸浆了,听你那儿的动静,这帮人应该已经忙不慌地出发了吧?”
“嗯,一切就按之前计划的进行吧。另外,管好你带出来的那个女人,别叫她出岔子。”
“呵,这你放心。”男人喝完最后一瓶底的酒,倏地冷笑道:“从阴曹地府里滚过一遭的女人,比千百个男人都好用。”
“那才真叫是一柄好刀呢。”
…
一场夜宵局,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到最后三个人坐在一辆车上也只听得见风声,叶蝉瘪着嘴,看着委屈得都人都涨了,话篓子硬是鼓成颗闷气球。
这次龙黎是走对了路线,先将她放下了,人倒也真是淡定,对着叶蝉可怜巴巴那张脸,也没什么表示,就嘱咐了一句’快点回家别乱跑‘,油门一踩接着就走了。
顾弦望从后视镜里看她飞快变小的影子,在秋色里伶仃得活似被爹妈抛下车的孩子。
看这样子,她再说什么也都无谓。
深夜的五大道很安静,龙黎将车靠边,她没有熄火,也还没有给车解锁。
停车后的三十秒,车厢两个人一个不问,一个不说,安静得几乎胶着,接着,档把被拉回驻车档,咔哒一声,车门解了锁,顾弦望瞥了眼还显示在播放中的音乐器,声音已经听不见了,不知是龙黎什么时候调的。
她开门下车,手扶着车门框,最后一句,她说:“开车小心。”
扔下这句,关上车门,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她不擅长与人接近,但却无比习惯与人分别,在很小的时候她会企图去抓住那些温暖带光的东西,一句话、一个物件,或是与一个人的缘分,她会希望与这些东西再相见,正是因为心怀期许,所以每一次的失去和离别都像是撕扯,她不想再当那张孤零零的胶面了。
洒脱一点,由它去吧。
“弦望。”
她走了二十七步,龙黎才叫住她。
顾弦望脚步一顿,却没回头,听她接着问:“能陪我再走一走么?”
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从那晚的暴雨之后,夏末初秋的夜就开始凉了,零星的叶子落下来,恰好刮到她脚边,顾弦望转身时鞋底擦过叶脉,发出轻微的声响。
她有一万句软硬不同的拒辞,挑挑选选,最后却从角落里捡出一个’好‘字。
龙黎从后面大步赶上来,“在生气?”
句式是问句,语气是陈述,表情是明知故问,眼神独独认真。
“是。”顾弦望不扭捏,“我不应该生气么?”
龙黎若不问,今晚本该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揭过去了,她也不会像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你说我们是朋友,但我不知道朋友原来可以是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人。也是,你聪明,拳脚好,知识渊博,与谁都能说得上话,自是普天之下皆好友,是我误判了你对朋友的定义,我生我自己的气。”
“你有阳关道,我有独木桥,缘分到了便共一桌酒,缘分尽了天涯各自安,”她低头说着,兀自冷哼一声,“你说得对,我们不是同路人,你于我处处都是谜,我于你却单薄如透明,真正的友人应当旗鼓相当,而我却从贵州出来几日都动弹不得。”
“你要是没有出现,我还半点不知你生死。”
顾弦望说着说着,好像把自己给说通了似的,满腔的愤怒沉下去,突然软了,泛起层苦气,她盯着盲道上的砖纹,似也在依赖它分辨方向,“你有权利决定你的路,我也一样。我不知道巫族祭坛与我要找的东西究竟有多深的关联,但我不会放弃,贵州一行,多谢你——”
龙黎落下她几步,静静跟在后头,这时才开口打断:“我并没有许多好友。”
“我对朋友的定义,与你对朋友的定义,我想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从相邻那条同纹的盲砖道赶上她,“抱歉,我之所以没有及时联络你,是担心公司对我的监控。”
顾弦望一愣,“什么监控?”
龙黎叹了口气:“叶蝉说得没错,你们所见的组织见不得光,里面的每一个人走的都是灰道,弦望,我与他们虽是合作关系,但同样受到牵制。”
顾弦望倏地便想到了师父曾说的话,是了,他们干的是要命的买卖,谁又会将自己的命和一个外来者捆绑在一起?
“你…要一直为他们卖命下去?”
龙黎摇了摇头:“不,但我还需要一些时间。在此之前,我无法大言不惭地说,我是可信的。”
顾弦望脚步慢下来:“你曾说你要找的是女娲茧,到底什么是女娲茧,你在巫族祭坛找到了么?”
“说实话,我也不知什么是女娲茧。”龙黎苦笑,“我的记忆就像一张大片留白的剪报,所有东西都是破碎的,这些陌生的词会自梦魇中落下,任我翻遍今古文籍,大多词汇却都遍寻不着,我只得大江南北地寻找。”
“若是遇见了,我大概就能知道那是什么了。”
顾弦望眉心微蹙,用这样的办法,要找到猴年马月才是个头?
“但——”她吐出口气,却找不到落点,只得无甚信心地说:“或许,我可以帮你一起找。”
“我和叶蝉都是’白道‘里的人,你们那个组织总管不到我们头上,而且我瞧那祭坛里的茧就有几分似你说的女娲茧,说不定是你寻到了,却因为时间紧急没来得及细认呢?”
“既然女娲茧是书籍里找不见的东西,那也许是异族之物,祭坛石台上的文字我先前也粗粗看过一眼,石台用于摆放祭器,上面肯定记载着重要信息,只要我们能找到人翻译出来,总能发现更多线索。”
龙黎不禁笑:“你要兼走两条路,岂能忙得过来?”
现在还有心情说笑,顾弦望瞥她一眼:“互利互惠,你就不能也帮我找找么?”
“噢?”
“你可有听说过…禁婆骨?”
她顶上这句话,多少有点冲动的意思,’禁婆骨‘这三字对她而言是个禁忌,除了匿名发帖那一次,就连师父陈妈她都没有提过,只说是与禁婆或有关系的恶咒。
这个词,是她幼时从旁人口中偷听来的,她身上的恶咒名叫禁婆骨,是个害人害己的东西。
讨债鬼,丧门星,毒罐子,烂脸婆,没人要的脏东西——都是它的注脚。
龙黎的神色很定,只略一思索,便摇头:“我倒是知道禁婆,可从未听说过禁婆骨。”
意料之中,倒不如说顾弦望反而因此暗舒了气,“我也了解不多,只知道这是个会使亲近之人横遭祸端的恶咒,我想找到它的解法。”
“恶咒?”龙黎似笑非笑,耐心地说:“傻姑娘,我去过许多地方,所谓灵异神怪之物也见过一些,对诅咒言灵一说却是不信的。这世上不论是巫蛊降头,又或是佛儒道法,便像是你见过的夜郎与巫族的遗迹,所有东西都是实在的,看得见摸得着。”
“你说禁婆骨是一种恶咒,那它可有什么表现?”
顾弦望脸颊发热,低下头说:“你不信我?那表现你也见过,在天坑里凡是沾了我血的蛊虫都死了,而且每一次这些蛊虫都会先攻击我,还有、我身上有一股,一股…气味。”
最末,那两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
龙黎看着她发红的耳骨,眸色几不可见地沉了一下,倏尔如常道:“是么?这确实有些特殊。”
“但你说的气味,除去沐浴露与洗发水的香气,旁的我倒不曾闻见。”
顾弦望一抿唇,这个确实,除了她自己,先前身边的人也说不曾闻见,后来还是她哭着说妈妈不信她,顾妈妈才改了口,说闻到了那股香味。
见她神色,龙黎缓声又说:“并非不信你,只是我想恶咒在你身上,你却无事,而你身边的人却已到了急需救命的地步,这是不合理的。所以我猜测,关于禁婆骨的信息,一定还有缺漏之处。”
“我会尽快想办法去查,在此之前,你可否先把自己的身体养好,再想着去做侦探的事?”
龙黎的视线落在她手臂的绷带上,顾弦望背了背,瓮声瓮气地应:“……我尽量。”
路总有尽头,绕了几个弯,终究转回了正路,顾弦望瞧了眼路牌,心想她先前不靠近,一是因为走鼠的车,二应当也是怕自己露了脸,便说:“那你我就都查着吧。”
后面一句话她不肯说,只告别道:“我要回去了。”
龙黎抢了一步,把欠的话补上:“弦望,我没有分道扬镳的意思,先前笨嘴拙舌,你不要生气。”
“手机联系,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