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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睛的一刹那,比疼痛来得更直观的是四周死一样寂静的黑暗。一寸寸地扭过头去,床榻边蒙蒙的背影让他哑着嗓子下意识地叫了一声“阁主——”。
叫完才觉出不对,衣裳不对,头发也不对。
缓缓伸过去的指尖第一下摸上去时轻轻柔柔的,看清楚是谁以后第二下再摸过去,几根细长的手指直接攥住了那把白绸一般闪着幽光的银白色长发。
妖气冲天的身影即刻侧转过来,一根象牙雕成的长烟杆在他手上稍稍盘旋随之挥动而下,噔地一下挥打在了郁哲的脑门上。
“松开。”许谦没几分好气地说。
郁哲撇了撇嘴,松了手,才刚受过致命伤的身体让他犯起欠来显得有那么一点吃力。
“死狐狸……”
许谦扭着头低垂下眼眸看着他。
“你得帮我个忙。”郁哲用苍白的声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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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朗云天,秋高气和,已经过了正午许久日头都还高悬不落。
顾怀瑾独自离开宅邸前往玉容山,身边只带了徐安和一个司机。
秋末霜降这一天是钟伯尚的生辰,从早起,住在西郊周边各部大院里的官员元老们就差人来给最高领导人送上家中眷属或厨师做的吃食。经专人检查过,这些精美的菜肴糕点被挑选了装在万寿盘里端上餐桌,这些东西不一定就十分合口,要的是百家进上,图那一份添福添寿的吉利味。
顾怀瑾在昆明湖西岸下车,山底下摆了寿字花坛,花坛上面用的仍是十月国庆那张普天欢庆的五星图,小广场里除了他的车以外没有别的外部车辆。
他随着老警卫的带引蹬上只有十来米长的山梯,老警卫走在前面打着灯,一边提醒他注意脚下一边闲聊似的与他说:“今年钟其他们都来不了,说是事忙,善儿小姐晌午过来陪着吃了饭,坐坐又走了。老先生病才好也见不了那么些人,您来了就最好了,有您陪着老先生最高兴。”
顾怀瑾走在他后面淡淡道:“外公不爱热闹,我知道。”
穗花厅里已经备好一桌家常菜,除去一煲燕窝三菌清远鸡汤算得上细料,余下的不过是几道南北小炒以及一小碟榛子酱馅儿的甜窝窝。
山腰上零星站着几个玉容山上的警备,顾怀瑾穿正装缓行在树荫中,穗花厅外有人等着替他开门,兽首棋盘隔扇门轻缓洞开,他微微低首走了进去。
厅室内温度适宜,不干不燥,屋子四角上都放着可以控制温度和湿度的净化器。
钟伯尚坐在一张沙发似的中式软椅上,穿的是一件天青色暗回纹唐装,腿上盖了一条羊绒毯,毯子两边的穗子直垂在他两脚下的加热垫上。
顾怀瑾一走进来他便笑着扬头:“来,阿瑾。”
“外公。”顾怀瑾看着他,明眸含笑。
“等你半天了。”钟伯尚抬抬头,灰边眼镜里透着些许明光:“老冯,给我们爷俩倒倒酒。”
“欸。”老警卫应声走了过来,“钟佬,大夫说了,酒不能多……”
“你这老东西。”
“酒不在多,外公。”顾怀瑾手点了点桌,老冯倒酒的动作随之也就停了下来。
钟伯尚手举酒盅,细嗅杯里温热过的窖藏坛子酒,笑意溢满在他那张苍老却精神矍铄的面孔上,他浅啜一口,笑着说:“不杀此老朽,国不能安——”
顾怀瑾很是淡定地举起酒盅,摇晃未饮。
“戊戌日记里这一句,阿瑾啊,你怎么看?”
“我对败了的事不感兴趣。”顾怀瑾的声音十分冷静。
钟伯尚松弛的嘴角翘起来笑,“你就这么有把握能成?”
老冯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手上端着一把枪和一部只有玉容山最高领袖才能使用的密码通信器。
“你知道百年以前就在这里,帝党要杀后,慈禧是怎么说的吗?——傻儿子,今天没了我,明天哪儿还有你啊?”
“你觉得把我杀了,郁家那小子能站出来保你吗?”
顾怀瑾把酒杯放了下来:“外公,如果我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你呢?”
钟伯尚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不杀我,你怎么稳定局面?”
“有些事不是只有杀人才能解决的,外公,”顾怀瑾拾起一把长勺,舀动了一下明黄寿字碗里盛的燕窝鸡汤,他反问他的外公:“您这辈子杀了那么多人,最后不也落了这一堆事情解决不了么。”
无视他外公骤变的面孔,顾怀瑾拿过碗来,一勺一勺地慢慢添汤,添完一碗,他给钟伯尚递到面前。
“今天您生日,别的事儿都一会儿再说,怎么也得先把饭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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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密令,袁野领着人正要下部队,他和副手被堵在停车场里,许谦徒手三两下解决了那个没有耐性还不会听人说话的缺心眼副手,旋即闪身到袁野身后,他挥手切近的动作与袁野拔枪的动作几乎快到一致。但狐狸显然不在乎作弊,在袁野枪口顶上他头的刹那,他长指一点,由指尖跃出一条流光,那道光刃刺进袁野脖子上的皮肤,袁野神情一滞,片刻瞬去,只见狐狸并起两指,缓缓从袁野脖子里取出半根像是在融化中的针状物。
袁野的表情仿佛凝住,顷刻间无数不应该出现在他记忆里的画面喷涌而出碎片一般扎进他脑子里……
许谦垂眸看了看那根满是邪佞的秽咒,很不屑地将它捏碎在指尖。
袁野恍如梦醒。
“袁将军,世道险恶,不是谁都像郁哲对你那么心软的。”他缓缓一回头,眸光横扫过解咒后一时无法接受现实的男人,狐狸看着他,冷笑一声,说,“袁将军好枪法,你那一枪打掉了郁哲肚子里的一块肉,你的亲生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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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花厅圆桌上已是一片狼藉。
钟伯尚提前布好的棋被一颗接一颗地拔掉,他最为信任的两只部队被他亲外孙的武装分散围困在郁公馆和另外几名军官的驻扎地周围。
袁野没有赶来,他发往中南海的电讯无人应答。
机警了一生的老人在此时此刻竟然有些参不透他亲外孙的手腕了,他用枪指着顾怀瑾问:“中南海的武警只听命于最高领导人,你是怎么让他们脱离我的命令的?”
顾怀瑾坐在椅子上,扬着头与他的外公对视:“这个国家的最高领导人,不是只有您一个。”
钟伯尚慢慢张大了双目。
他突然间转身,冲着身边的老警卫低吼:“马上给我接钟其!让北郊出动所有兵力!发什么愣!快啊——!”
即便稳如泰山,天顶一般地压在这块土地上几十年,到了天地翻覆这一刻,一样也是要撕掉那层画皮。
“伯尚……钟其……钟其他……”
顾怀瑾从圆桌后面站起来,高挺的身影向着他的外公走来。
“怎么可能……不可能的!谁做的?谁?!”他脑子里用最快的速度闪过那些曾被他当作棋子随意摆弄的人。
钟伯尚不得其解。
而就在被他视作核心势力的北郊,东部战区一支满编特种作战部队兵分两路,一路围剿营防,一路直接攻入内部参谋部,见人屠人,见鬼屠鬼。
那一天,柳玉山杀穿了北郊大营。
引以为傲的亲卫军被逐个击破,钟伯尚面容扭曲地死死地盯着他这辈子唯一选定过的继承人。
顾怀瑾走了过去,胸膛几乎顶在他外公的枪口上,他缓缓地抬起手,握住手枪枪管:“外公,就算我只是你的棋子,我也不一定非要你死,我要的只是你手里的权力。”他握着那把193式,缓缓将枪口压了下去。
徐安带领着公安与顾怀瑾麾下的部分兵力入驻玉容山,钟家被自家人反噬,郁子耀突然复归重掌大权,一切都向着一个一眼不能探清的形势发展。
几乎所有在任的当政高层在知情那一刻都很默契地选择了沉默,而那些不知情的,他们的选择似乎也并不重要。
顾怀瑾把钟伯尚依旧‘安置’在了玉容山上他住了几十年的住所,只不过他从他外公那里拿走了一些东西。
没了那些东西,从此以后钟伯尚剩的也就空有一个头衔。
从玉容山上下来,顾怀瑾旧伤复发,他在车上吐了一口血。
徐安十分担忧地问,先去医院吧?这里离军区医院很近!
顾怀瑾抬了下手,让他先把手机拿来。
他擦着唇边的血沫给郁凛打电话,这个时候,郁家那一家子应该已经团圆了。
“嗯。”电话没等太久,郁凛接了起来。
“怎么办郁局,没机会让你给我烧纸了。”
电话那头静了一下,郁凛好像笑了一声,很轻,顾怀瑾不确定听得真不真。
“顾怀瑾。”
“嗯?”
“没什么。”
胸腹里绞痛得他眼前发黑,可郁凛在那边一个字也没再说,又一股血腥从他喉咙里涌了出来,握着手机倒下去时他也不记得是郁凛先挂的电话还是他先倒下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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