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岚城。
这些年是不允许封建迷信了,但是岚城政府、岚城一些有头有脸的商人、名人们都会花钱放一场盛大的烟花。
一方面是为了庆祝新年,热闹热闹,丰富一下市民的精神文明。
而另一方面……
还有祭祀的一层理由,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不会说出来而已。
楚词跟着父母和哥哥们上过香,在家里吃团年饭。
团年饭还请了蔡师傅来一起吃,楚词跟两个哥哥还要给他磕头,向他汇报学习和工作情况。
蔡瞎子格外盯准了楚词,问了好几次她今年都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
楚词心知大概与阿怜有关,却又不敢将实情说出口,只隐瞒了阿怜的事,将其他在学校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蔡瞎子。
蔡瞎子的双眼也不太好,一年四季都带着一副圆圆的玳瑁墨镜。
楚词觉得他似乎在隔着黑洞洞的墨镜盯着自己看,她有些不太自然地低下头去,等着蔡瞎子的下文。
但蔡瞎子倒也没再问,只是点点头,跟楚父与李月华道:“这是个很有福气的孩子。”
这话让楚父与李月华二人有些受宠若惊。
楚家极其庞大,姓楚的上下那样多的人,谁都没有得到蔡瞎子的这句话。
楚词不算最聪明,学习不算最好,也没有在其他方面有特别突出的表现,蔡瞎子为什么会……
李月华高兴极了,在团年饭上多喝了两杯酒,搂着楚词不肯撒手。
楚词顺势靠在她怀里,心里却在想——阿怜在做什么呢?
她那样会生活,这会儿本该要在后院摆一桌饭菜看烟火吧?
饭菜一定要有多少种干果,多少种果脯,多少个凉菜多少个热菜才行。
还要茶,还要酒,还要甜食……
她不吃的,只是闻闻味,再看小兰大口大口吃完。
小兰的胃似乎是个无底洞,多少都吃得下。
阿怜很喜欢看她吃饭,比自己吃都开心。
油条这时候应该竖着它毛茸茸的大尾巴走过来了,油条不吃调制过的熟肉,生肉倒能吃一些,鸡肉和羊肉是它的最爱。
小兰会给它吃,阿怜有了兴致也会喂它。
罢了,新年不能哭,新年要开心,这样一整年都会开心。
楚词摸出手机,给阿怜发过去消息:
【阿怜,新年快乐。】
配图是她在市中心步行街上,季晓萍给她拍的照片,她手拿糖葫芦,对着镜头笑。
【阿怜,新的一年我们也要继续一起过啊。】
消息如石沉大海,半点波澜也不起。
*
文羽的情况很不好。
文青峰天天烧香上供,整个人几乎都被香腌入了味,祭祀用的猪牛羊头流水一样地拉来又抬走,要不是文家有钱,恐怕连这些都快买不起了。
他还要下跪、磕头。
跪得膝盖直打颤,磕头也磕得头晕。
跟帝都那边电话一天打八个,个个都是不一样的情况。
文青峰也麻木了。
新年,他在祠堂吃了些冷掉的饭菜,坐在垫子上看着密密麻麻的牌位。
列祖列宗在上,能不能让父亲少受些折磨?
好也就好了,不好能不能给他一个痛快?
文青峰站起身,给一个快烧尽的香炉里续了三根香。
父亲也是老糊涂了,在这种关头,居然还想着这些,真是……
他叹了口气,对着刚续上的香炉磕了三下头。
帝都的电话又来了。
这次是一位医学界大佬带的实习医生来向他汇报情况,实习医生到底年轻,有些沉不住气,总觉得文青峰这人有些问题。
老父亲卧病在床,虽然人品不好,但再怎么样也是老父亲,他怎么就一走了之,将照顾的事全部交给护工来做呢?
因此,实习生的口气就带上了几分埋怨。
文青峰活了半辈子,这点话音还是听得出来的。
他心烦意乱,居然跟实习医生呛了几句。
呛完又后悔了。
“对不起啊,朱医生,我真的只是担心父亲,一时着急才说出这样的话,你千万不要介意,我……我没有别的意思……”
文青峰一把年纪,还要给一个能当自己儿子的实习医生这样道歉。
电话那头的朱医生冷笑一声:“文先生真有这个担心的意思,就来医院看看老先生吧。”
随后就挂断了电话。
文青峰一时有些无奈。
离开了祖祠,对父亲而言就是不孝。
但不去帝都,在别人眼里他还是不孝。
横竖都是不孝,不如按照自己想做的来!
文青峰霍然起身,摸出手机给自己订了张去帝都的机票。
朱医生说得不错,他真是瞎了心才将父亲一个人丢在帝都,自己却来祖祠没完没了烧什么香。
治病救人的是医生,又不是面前这些牌位!
平日里供也没少上,光是大小香火他就买去不少钱,腿跪出了关节炎,头也磕出了偏头痛,可父亲呢?还不是在抢救室里住着,甚至都没办法与他好好通一次电话!
不管了,一定要去。
文青峰收拾了两件衣服,预备着坐车回城里。
跟着他的老婆和儿子也长长松了口气。
在这里苦熬着什么也没有,无聊也无聊死了,无聊都是其次,关键是老人还在帝都躺着呢!
再怎么封建迷信,也从没听过烧香把人烧活的。
他们也对文青峰的决策举双手双脚赞成。
只有那位拄着拐杖的老本家又慢吞吞地拦住了他:“你爸的病,可都看你了啊!”
文青峰此次对老本家冷漠了许多:“他看我,我也急着看他,就不在这里多消磨时光了。”
说着就拂袖而去,只留下原地叹息的老本家。
文青峰跟老婆孩子来到帝都的那天,文羽病情恶化得极其严重,病危通知书下了一道又一道,主治医生明确告知他,文羽现在就是靠仪器吊着命,随时有可能离开,好转几乎已经成了天方夜谭。
文青峰与老婆儿子面面相觑——明明说昨天还能坐起来自主进食的,怎么今天就忽然变成了这样?
主治医生也在叹息:“病人基础病太多,随便恶化一点就是致命的,总之,你们也准备好吧……”
他没有再说下去,文青峰的脸也跟着黑了下来。
难道这个决策真的有问题?难道真的要回祖宅再去烧香?
但他顾不得多想,只问主治医生还能不能见父亲一面。
主治医生表情有些为难,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想来可能是真的最后一面了,还是要顾及一下病人家属情绪的。
文青峰做好防护,慢慢走到了父亲面前。
父亲比昨天照片上更加苍老瘦削,整个人陷进被褥里,几乎要被大片的白色吞没了。
到时候,灵堂大概也是这样的白……
文青峰有些绝望地心想。
仪器波动了两下,文羽居然睁开了眼。
文青峰微微一愣,上前了一步。
文羽喉咙里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挤过来的那样:“你不该……你不该……”
“爸,爸,我来看你啊,爸……”文青峰有些焦急地上前,想抓住父亲的手。
奈何那只手上全是各种管子,他根本没有下手的地方。
“也罢,也罢,都是命……”文羽嘴角的笑容里带了些嘲讽的意味:“骨灰……回祖祠……”
他断断续续说完这些,终于停止了呼吸。
医生护士们一涌而入,竭力准备着各种抢救手段。
文青峰退了出去——他知道,父亲刚才交代他的,是最后的话了。
说来神奇,从小他就很烦去祖祠烧香上供,长大了也尽可能逃离,这么多年过去,他又回到了那里,但……
但他心里依旧是不信的。
是因为他的不信所以导致了父亲的离世?
文青峰忽然打了个没来由的寒颤。
父亲毫无理由的天赋,父亲非凡的成就,如此种种,仿佛都像是天外飞来的东西一样,直直落在父亲身上……
所有的事桩桩件件,像是珠子一样穿成了一串。
他忽然相信了祖祠里的那些东西,没有一刻比现在更信了。
但已经晚了。
文羽被宣告死亡,就在这一刻。
文羽过世的事引起了一小片小小的波澜。
走在大年初一,这日子不知道是算好还是不算好。
季晓萍一连发了数十条动态,楚词也在宿舍群里被众人小小刷屏了一波。
文羽走了,阿怜的目的是不是达到了?
她有些兴奋的摸出手机给阿怜打电话,半晌,依旧无人接听。
楚词心凉了半截,但依旧不甘心。
现在天晚了,明天一早,大年初二,她必须要去一趟时生古镇,跟阿怜一起过年!
到时候要买些花才好。
楚词一边想,一边在外卖平台下了单。
想了想,又翻箱倒柜找出来别人送给自己的礼物——两把古代名家折扇。
到时候给阿怜送去,给她的库存添砖加瓦!
还有冬天的水果,也不能给她落下。
每次给阿怜买东西,楚词总能找到花钱的乐趣,看着阿怜摆弄花朵、闻水果的样子,她的心中就有极大的满足感。
下好单已经是半夜了,楚词有些幸福地抱着手机沉沉睡去。
也许明天一早,她就可以带着这些东西去时生古镇。
那里还是熟悉的模样,小兰在擦擦洗洗,油条四处乱逛,阿怜则坐在她的“二楼”或者后院上网、看书……
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