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88、第八十八章

  古贤人尝言,成大事者,心细气柔。

  有才而心细属大才;有智而气和斯大智。心细,明睿智慧,三思而行,审时度势,先谋后动;气柔,柔和待人,宽容处事,胸有成竹,不战屈人。外柔内忍,养身益气,利己益人,好勇斗狠则暴躁易怒,伤己损人,是故曰心细气柔大事必成。

  在协同办理苗同军自杀案过程中,赵睦心细气柔之质逐渐显现,令大理寺共事同僚钦佩不已。

  评事官单耕同样发现苗家必定有三人以上结伴来过,且非为吊唁,然则他确实没赵睦反应快,那样迅速确定下问题出在苗夫人身上。

  三人行必有我师,单耕在大理寺供职十余年,算得上个中老手,查疑断狱不含糊,他全程同赵睦问苗夫人话后,对比之下感觉自己在话术方面还是差赵睦太远些。

  且见赵睦询问并不费力,无论对方选择是胡搅蛮缠拉扯,还是沉默不语应对,单耕发现赵长源这后生都能凭严谨逻辑和充足证据,在三言两间出针见血,使受问询者节节败退。

  严谨冷静还理智细致,再好不过的刑狱苗子,怪不得短短几年升迁如此快,第一次与赵睦合作的单耕同意这后生有点本事在身上,和一般的世家纨绔很不同。

  问询结束从苗同军家离开已是一个半时辰后,苗同军远房表弟王又喜送官爷们出门,直送到巷子口,磕磕绊绊问:“不知我何时能去带表兄回家?这眼看着到入殓办事时,总不好老不得让表兄入土为安。”

  闻得此言,在场公门表情各异,谢岍望着不远处摆席的人家咧嘴,可心说嘞,就凭你哥身上背的那些迷雾重重的事,你就是请水陆道场来给他安魂超度,下葬后他也照样没法入土为安。

  “理解理解,毕竟都是生死大事,能送归时我们肯定第一时间通知亲属,绝对不耽误贵府办事,”单耕打官腔道:“只是律法在这儿放着,为了查明真相还博士一个公道,我们也都得按规矩来,也望亲属担待担待。”

  王又喜碰上软钉子,没得到能领回表兄尸首的具体日期,面色为难,嘴里还是得客客气气说,理解理解,大家互相理解。

  此刻已是晌午用饭时候,日头高悬正中天,乡邻好客,也不忌讳这帮官爷才从死人家里出来,热情邀公门来吃席,尤其对谢岍。

  更有胆大的大婶哈哈笑问:“个子最高喏(那)后生,家里给你说媳妇没?”

  这是又把女生男相的谢岍误认作男子了,谢岍混不吝,调侃应道:“要是答应婶子给我说姑娘,咱回家肯定要跪我媳妇的搓衣板,”

  说着拍赵睦肩膀给大婶看:“婶子给我这兄弟挑个姑娘吧,二十多没成家,她耶娘急着哩。”

  “恁兄弟真俊,家里啥条件哇?”大婶欢喜应。

  谢岍无视赵睦的大无语目光,答大婶道:“她下头就一个妹妹,父子吃官粮,我兄弟品阶虽不高,诚然品性好着嘞!”

  “中哇,婶子手里好姑娘多这哩,定能给恁兄弟说个好媳妇……”

  大婶还在热络言语,赵睦捂住谢岍嘴把人拖走。

  直到走远,谢岍挣扎开赵睦的束缚,嘿嘿笑道:“咋还害羞上哩,我个大姑娘家脸皮都没恁薄,你还先脸红哩。”

  赵睦:“……”

  没毛病,这的确是谢二能说出来的话,只有谢二这混不吝的彪玩意说得出这种话。

  单耕憋着笑,缓解气氛道:“长源还没说媳妇啊,二十好几了吧,家里不急?”

  “二十一,”赵睦报上年纪,摇头道:“业立家成,还是先把脚跟站稳再说。”

  “业立家成?你这说法倒是新鲜,”单耕道:“正常不是成家立业么,先成家,后立业,成家立业。”

  赵睦道:“窃以为,业不立,脚不稳,自己都没有安身立命本事,成了家如何给人保证?”

  单耕:“你们家家大业大,便是先成了家,也有父母能顾全你两口,别家姑娘给了你们家,也绝饿不着哩。”

  “非也,”赵睦道:“若是成家,非是别家把女儿给男家,而是小夫妻二人成立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家,婆家也好岳家也罢,于小家而言,最多帮衬扶助,而非养活。”

  “你们年轻人想法就是新鲜。”单耕无法理解赵睦所言,女方嫁夫家不是给夫家,什么乱七八糟离经叛道的想法,简直荒谬。

  荒谬归荒谬,压根不至于争辩伤和气,单耕道:“已是正饭时,找个地填肚子去?”

  被赵睦婚姻言论震惊的众人纷纷附和,要先填饱肚子才有力气继续当差,众人感叹着,感觉啥都没干呢可就晌午了,时间过真快,谢岍拉赵睦故意落后几步。

  “怎么了?”赵睦气声问。

  “正事,”谢岍稍微低头靠近,正经起来时就显出几分凌厉杀伐的本色来:“啥时才去见你'新朋友’?你再拖延耽误我几日,我就又该回祁东啦!啊呦……”

  谢岍肚子上不轻不重挨了一肘,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即刻捧腹弯腰碰瓷:“赔我,要用冰糖大肘子来赔!欸渟奴,渟奴?等等我……”

  懒陪友人过戏隐,赵睦先走一步;独个搭台好没趣,谢岍拔腿就追。

  谢岍性格外向开朗,自来熟,又在沙场驰骋久,练就个嘴软心硬本事,赵睦与之截然相反,大公子嘴硬心软,凡她嘴上爱搭不理的事,别担心,保管没问题。

  下午,时过申初,日头偏西去,天气明显有些转凉,赵睦早早带谢岍等在李三儿茶居。

  点上壶随便什么绿茶,赵睦低头整理笔录,旁边谢岍托腮而坐,百无聊赖吹着杯里茶叶玩。

  “渟奴,”谢岍问:“你这新朋友倒底啥人,相亲对象?”

  赵睦掀过来一眼,“我能成亲?”

  “够呛,”谢岍如此评论,又不死心:“试试呗,说不定就王八盯绿豆,觉着对眼呢。”

  “我还不想辞官,更不想死。”赵睦把簿子翻页,带了笑腔。

  谢岍不再托腮,两小臂叠放到桌沿:“要我说,你就趁现在赶紧找个合适的把亲成了。”

  “怎么?”赵睦从谢岍语气中听出隐约异样,抬眸看过来。

  四目相对,谢岍抬手做出掐诀样子,张嘴就是胡咧咧:“慈悲,贫道掐指一算,施主他日必于姻缘之上有……”

  胡诌不下去了,你见过有人用眼神骂人么?谢岍无声咧嘴角,她朋友赵长源会,那双黑溜溜的眼睛,骂人可狠了。

  谢岍心虚喝口茶,正经道:“这半年来分析北边整体戍守情况,我和我大哥都觉得,东北边的秦国,极大可能将会与我朝重新恢复邦交友好。”

  道法不渡无缘人,否则耗损是自身,故而医不叩门,师不顺路,不问不说,谢岍今次开口,并不是表面看起来属于随口一提。

  “不是还隔着北狄、金匈奴、廉奴金等部落国?”供职大理寺的刑狱官赵睦,她目前的确不太了解边陲事和国事邦交。

  谢岍道:“鸿蒙军传来可靠消息,秦国皇帝老儿废储君十年后,现下准备立他五儿为东宫,他家老五对我朝持交好态度,我猜咱们这边也是远交近攻之策,秦人软骨头,有事没事最喜欢往别国送女人联姻,若届时真是如此情况,那你可就悬喽。”

  皇帝柴贞至今膝下无儿,皇帝也从不纳别国女子入后宫,皇室宗亲子息凋零,与皇帝关系近些的唯余翟王曲王二小辈王,联姻涉及邦交势力,皇帝定不会把可能挑起争端的机会给二人。

  结拜义兄弟也是写进皇帝家谱的,届时皇帝定会退一步做选择,那么他结拜的兄弟里,谢昶大儿已娶妻,老二是个丫头,老四及老四以下年纪还小不做考虑,没人选;鞠家情况和谢家差不离,那么适龄的就剩赵家仨嫡子。

  赵家老三非官身,人家秦国必定看他不上,剩下老大和老二比较,真正的难分伯仲。

  若是秦国联姻不想找个在朝大有潜力的姑爷,那开平侯府大公子也不必杞人忧天,七八年前曾有过这种情况,邦交国要嫁公主来联姻,彼时赵睦尚年少,对方国使连连叹可惜。

  赵睦现在还没把情况考虑那么老远,偷懒敷衍了这一次:“若是情况当真如此,那便到时再说也不迟。”

  主打一个船撞桥头自然直,随心散漫。

  不多时,虚掩的独间门被敲响,赵睦允进,门一开一合,进来位模样乖巧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姑娘。

  正是赵睦给谢岍打过预防的国子监祭酒董公诚之女,董之仪。

  “等很久?”她走过来,面带笑意,她比约定时间早到半刻,孰料赵睦已唤了壶茶在等。

  “也是才到,”赵睦起身,介绍谢岍道:“此吾挚友,谢侯府,谢岍谢重佛。”

  谢岍应声起身回应董之仪的蹲膝礼,调子轻快道:“我是女的。”

  “我知道你,在西北从军,是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董之仪笑起来,眼睛眯成条缝,又随着谢岍的起身惊讶得把眼睛睁大:“你好高呀,站起来像座山,得有七尺?”

  兜头朝她笼罩过来,压迫感十足。

  “没恁高,”谢岍随着赵睦让座而随董之仪同时坐下,“六尺二而已。”

  听见这个数,给董之仪斟茶的赵睦暗暗看这厮一眼,大公子努力多年也才勉强六尺,好家伙,怪不得中午捂谢二嘴时感觉高度不对劲,感情这两年来这厮在西北又偷偷窜个头了。

  傻大个,长这么高做什么,以后可怎么找郎婿。

  董之仪品茶,赞好,是她爱喝的恩施玉露。而赵睦和董之仪都非健谈之人,幸好谢岍很会接话聊,场面不会冷,赵睦安心品茶,寒暄事都由谢岍来。

  巧的是董之仪对女营长谢岍以及行军打仗事颇为感兴趣,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相谈甚欢。

  待聊得差不多时,谢岍把关于书的话题恰时抛给赵睦。

  赵睦拿出放在身边椅上绸布包裹的书,打开发放董之仪面前。

  是头回见面时董之仪向赵睦提起过的某珍本下册,她苦苦无处寻觅的书!

  董之仪欣喜甚,赵睦道:“此书前两日便寻到手,本想说托令尊带与你,只是路过国子监两回,他都不在。”

  董之仪脸上喜悦霎时减退,她的反应较大多数闺中女儿而言,已算得上见过大场面的波澜不惊:“大公子是想问和苗博士案有关事吧?”

  哦呦,咱个赵大公子遇见明白人了这是,坐在斜对面的吃瓜人士谢岍端起茶杯默默喝茶,一双大眼睛在赵睦和董之仪间滴溜溜转。

  “实不相瞒,”赵睦坦白道:“经查实,苗同军发妻苗万氏常赴令慈牵头的麻将牌局,玩的还都很大。”

  闻此言,董之仪眼里有种无奈一闪而过,搭在书封面上的手默默收回,身上轻快愉悦气息悄然退散,稍微低下头去,嘴角勾起抹自嘲苦笑:“是,家母喜欢打牌,也常找关系好的官宦女眷一起组局。”

  “一般都玩多大?”赵睦从斜挎包里掏出询问录。

  又准备从算帒里摸笔墨时,被董之仪打断:“可否不写笔录?我说的这些话,没有证据,我也不会出来当人证。”

  “……见谅。”赵睦眉心有一个轻微上扬的动作,手离开算帒:

  “苗同军自杀原因有二,其一即是千两银的虎皮钱,债主拿刀削着他后脑勺讨债,鸡血狗血泼他家满院,

  我们去查,放虎皮钱的人也只是说是苗同军借钱不还,今个上午始弄清楚,这钱原来是苗万氏所借,用来和以令慈为首的国子监高官夫人们打牌。”

  放虎皮钱的人不认女人在借条上用的印,苗夫人为帮她男人疏通关系平仕途,遂偷了丈夫私印,借下高利贷。

  苗同军在遗书中把一千两归于赵盼飞勒索,其实也有因由,结合苗夫人口供,乃是说,董夫人曾在牌桌上说过暗示的话,赵盼飞口中所说祭酒府的关系,其实便是指的董夫人。

  苗万氏把两边话相结合,苗同军明白过来赵盼飞这样嚣张跋扈,原来背后有祭酒府在撑腰。

  是了,手底下两大副手赵盼飞和索吟的事,祭酒董公诚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家人也极小可能未参与其中。

  “抱歉,”董之仪深深低下头去,“我帮不了你,赵大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