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66、第六十六章

  又几日后,春暖大地,一场细雨罢,雨过天晴,草色遥看青意朦,霍家老太太做寿,汴都上至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排着队来给大医精诚的霍老太太贺。

  霍家在杏林,在汴都,地位都不寻常。

  百姓有百姓进霍家贺的路,勋爵有勋爵走的道,高轩大马停满霍家门前两条街,来拜贺的百姓排队排出好几里,霍家不得不在路边搭棚供来贺百姓喝水歇脚。

  霍老太太比赵家全氏老太太还要年长几岁,如此大寿,精力再好也撑不住应酬,只在接罢皇帝圣旨后与在场大小人物们寒暄几句,便回后头清净处与自己的两三位老姐妹叙旧去了。

  霍家老两口膝下仅一子霍如龄,从政而未学医,继承老两口衣钵的是霍老侯爷亲弟遗女霍如晦,此刻应付场面事的自然交给霍如龄和霍如晦。

  官场人交给霍如龄,霍如晦负责接待太医院同僚及杏林同行。

  节俭一生的霍老侯爷夫妇这回场面铺的大,连多年前皇帝赏赐下来的、与霍侯府后院连通的杏园,此番也一并开放用来招待客人。

  霍如晦领着几位霍家医馆的老资格们招待汴都医行,那边小厮来靠近耳边低低禀报,太医院官员家眷席位安排出了点问题,需要霍如晦亲自过去处理。

  霍家早上开门开始迎客,席是吃的午席而非晚席,春阳不躁清风徐徐,再好不过的时节。

  全老太太同老寿星及其他几位老姐妹在僻静处吃小席,陶夫人和吴子裳被全老太太打发到杏园女眷席,吴子裳以前朋友们现下嫁的嫁搬走的搬走,放眼望去无半个熟人,只好安静跟在陶夫人身后。

  吃席占不住八卦的嘴,有人见到吴子裳,免不得问陶夫人:“你家这丫头多大?”

  陶夫人客气答:“十六。”

  “呦!”对方满脸打量:“那确实不小了,可有婚配?”

  吴子裳是姑娘家,又跟在陶夫人身边,不好自己站出来与这些八卦夫人们辩论什么,只能低头吃菜装乖巧,由陶夫人帮她应付。

  陶夫人道:“不着急婚配,才十六,我们先留她几年,玩耍够了再成家也不迟。”

  对方不同意陶夫人观点,道:“女娃家贪什么耍,赶紧成婚生子才是正经事,再过两年,等到十八//九岁,上了年纪不好说婆家哩。”

  吴子裳心说,你才上年纪哩,莫说十八//□□//华//茂,二十八//九我也正年轻呢。

  对于这位圆脸夫人的话,陶夫人不似对方急于言辞犀利地反驳,而是保持脸上微笑淡淡,从容雅静,回敬了旁人一杯酒后才继续道:“或许吧,婚事看机缘,缘分到了谁也拦不住,若是缘分不到,孩子便是到四十岁,我们做长辈的也不着急。”

  听去陶夫人此言,圆脸夫人一副过来人姿态笑道:“说的怪简单,我家丫头当初也是这么拖拖拉拉过来的,拖拉到十九岁,我们不着急她自己都急,最后还不是匆匆找个人家嫁了?现在照样是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女人都是这个命,再折腾也逃不出去的,与其到时候着急,不如趁着现在赶紧开始给她挑,哪怕慢些哩,省得好男人都让别个先挑走。”

  “说的挺有道理,的确是这么个理,”陶夫人斟酒敬对方:“今个得亏你指点了,我得敬你一个。”

  圆脸夫人被这么一夸,高兴起来,喜眉笑眼与陶夫人喝酒,吧啦吧啦又说起儿女家宅事。

  一桌子六七位夫人聊得可热闹,围坐一起叽叽喳喳,时而津津有味,时而义愤填膺,时而惋惜慨叹,其实左拉右扯无非还是内宅那点事,婆媳不和,妯娌争风,妻妾嫉妒,拉拉杂杂,听得吴子裳耳朵疼。

  没人与她做伴,加上陶夫人被别家夫人拉着吃酒,无暇顾及阿裳,阿裳百无聊赖贪吃了几盏酒,席过半,她酒意上涌,与洪妈妈交代行踪后带杏儿出去透透气。

  杏园嘛,正是因为种有许许多多杏树故而得名杏园,屋舍楼台掩映在茂盛花木中,从远处看,绵延成片的杏花海中露出几个檐下铁马,风吹过,铁马铛铛响,花瓣纷纷落,怎一个美字了得。

  吴子裳在个地势稍高处几棵大杏树形成的隐蔽处,寻到个绳子编成的大吊床,看样子霍家常有人在此享受浮生清闲,试几试挺结实,她拉着杏儿齐齐倒在上面。

  稍微享受片刻,手中鸡腿没啃完的杏儿一骨碌爬起跳下来:“我还是到前头给姑娘盯着点,免得哪个浪子吃了酒跑来冲突姑娘。”

  还没等吴子裳开口,杏儿已撒开步子火急火燎往十几步外的大杏树下跑去。

  吴子裳枕着胳膊,身子用力晃晃,带得吊床微微荡动,她悠悠然重新闭上眼。

  杏花香,树荫凉,吊床宽敞,她腹中有食物,心中无挂碍,春半正是好时节,十六岁也是人生好光景。

  片刻后,搭在肚上的手有些无聊,秀嫩手指忽然乱弹几下,吴子裳想,这时候要是有个狸奴陪伴,岂不更加美哉?

  “杏儿,”她闭着眼道:“我记得东归来哥哥院养里有狸奴的,下有崽么?我们去聘一个来养怎么样?”

  杏儿声音从小坡下轻快传上来:“二公子院里狸奴是儿狸,不会下崽的。”

  “他怎么养儿狸呀。”吴子裳轻声嘀咕。

  顷刻又听杏儿道:“东院养有只滚地锦,尾巴大大的,像扫把,煞是漂亮,那是只猫妮儿,不然咱个问问大公子去?”

  “……”吴子裳深深吸气,长长吐出,闭着眼继续感受杏花春意:“罢了,回头说不定就能在路边捡一只来养。”

  “不喜欢滚地锦?”头顶忽然传来这样道声音,明朗清雅。

  吴子裳睁眼,见一俊美青年抱着胳膊靠在旁边树上,用双桃花目盯着自己,水汪汪犹如饱含深情,吓得咱们阿裳姑娘一个翻身连滚带爬掉下吊床去。

  彼时杏儿听见扑通声响,在下头问:“姑娘,你不是掉下来了吧?”

  问罢,不闻回答,杏儿顿觉不妙,三大箭步噌噌噌蹿过来,张开胳膊挡在自家姑娘身前,隔开了那陌生外男打量吴子裳的目光。

  “冒犯了,”俊美青年笑,识趣转过身去背对这主仆俩,道:“我以为吊床藏得够隐蔽,没成想姑娘发现了它,在下霍闻昔,今个老寿星是我祖母,不知你是谁家的?”

  吊床下,吴子裳狼狈爬起,杏儿紧忙帮她整理仪容,替主开口道:“我们是开平侯府家眷,席间吃了几口酒,来此透透气,不想占用了霍公子吊床,我们这就走。”

  “你是狮猫儿家的呀,”霍闻昔忽然转过身来,直勾勾看着吴子裳,笑得比头上春阳还灿烂,唇红齿白:“那我就不逗你了,我不是霍家公子,是姑娘,穿着男装是为了好出来耍。”

  吴子裳:“……”

  被人耍了?

  闻得霍闻昔此言,吴子裳把人上下打量,半信半疑道:“你当真是霍家姑娘?”

  “骗你做甚,”霍闻昔拍自己胸脯,还有那么几分洋洋自得:“不信你过来验嘛,狮猫儿现下在我祖母身边侍奉呢,不然把她喊来给我做个证?”

  照理说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吴子裳总该相信了,可搁不住这丫头是个实心眼的,还真挪着步子过来拍霍闻昔胸脯,虽验明是真,此举还是把霍闻昔逗笑。

  霍闻昔往后退半步,拉开二人间距离,乐呵呵问:“我都自报家门了,你又是狮猫儿哪个妹妹嘛。”

  吴子裳也退,退回吊床前,带着三分提防道:“我姓吴,名唤子裳。”

  “你就是吴子裳?”霍闻昔走过来,抱起胳膊靠到吊床尾所系的树干上,站没站相:“我听狮猫儿说过你,赵大公子养大的,喜欢出门,见多识广。”

  吴子裳差点翻白眼:“这真是狮猫儿说的?你大概不知道,我两个基本见面就掐。”

  狮猫儿只会评价她像个疯丫头爱乱跑,绝不会夸她见多识广。

  “见面就掐,不见面还想呢,是也不是哩?”霍闻昔笑起来。

  她笑起来可好看,唇边隐约有小酒窝,说不上来与赵睦哪里有些像,似乎是笑起来的轮廓像,又似乎是笑起来时唇边若隐若现的酒窝梨窝像,更似乎是弯起的眉眼几分像。

  “你笑起来真好看,”吴子裳喃喃自语般脱口道:“有点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霍闻昔快人快语道:“像谁,你家大哥哥?”

  “你认识他?”吴子裳有些诧异。

  “不认识,”霍闻昔摇头,脸上笑意没下去过:“狮猫儿说过,我穿着男装时,笑起来的样子与你家长兄有几分神似,大约是因为有酒窝。”

  吴子裳摇头否认,信口胡诌:“我说的不是我家长兄,是我在南边认识的一位朋友,你们有些像。”

  八卦之心人人有,霍闻昔不免俗,自来熟的语气中还带着几分促狭,问道:“你那朋友男的女的?”

  “啊?”吴子裳没闹明白为何问这个。

  霍闻昔道:“好奇嘛,瞧你提起那位朋友时的神情,好似才会相思便害相思的小少女,作为狮猫儿好友,我自然要帮她问一问,关心关心妹妹嘛。”

  “……”关心你妹啊,吴子裳差点无语凝噎,上回跟这般自来熟的人打交道还是小时候,嘿,上回那人叫谢岍,是个能把人气到牙痒痒的家伙。

  “你在乱讲什么,”难得以脸皮厚自居的吴子裳也有被人说得面皮发热时,解释起来时不熟相关话术,显得有些笨嘴拙舌:“他只是我认识的一位普通朋友,你可不要到狮猫儿跟前乱讲,不然我,我就给狮猫儿说你欺负我。”

  霍闻昔越逗吴子裳越觉着有趣:“怎么还急眼了,你给狮猫儿告状有什么用,她还不是得恭敬唤我声师姐,又不能给你报仇,你便给我说说你那位南方朋友嘛,我不会偷偷告诉狮猫儿的。”

  比狮猫儿年长,那么这位霍闻昔最小也得十八了。

  “你这人,都说了是寻常朋友,怎么还在胡言乱语,我不跟你说了,告辞!”吴子裳罕见地红了脸,有些不知所措,拽着杏儿逃也般跑走。

  目送那主仆二人彻底离开,霍闻昔身子一歪倒进吊床里,冲小山坡另个方向挥手,道:“来都来了,聊会儿呗,赵大公子。”

  那边大杏树后,背对这边的长身玉立者正是赵睦,闻罢霍闻昔言,她掸掉落在肩头的杏花走近过来,缓慢和温中透着深思熟虑:“想聊什么。”

  霍闻昔掀起眼皮看眼赵睦,那双桃花眼看什么都深情,无论被她看的是人还是狗:“聊聊吴小姑娘那位南方朋友呗。”

  “霍姑娘,”赵睦提醒道:“眼下是你有求于我。”

  霍家这位唯一的嫡出孙女想偷偷调查点旧事,挑来选去只有赵睦能帮她,遂主动找大公子,没成想无意间碰见大公子兄妹似乎在两个吵架赌气——赵睦站树后不出来,她就主动跑过来和吴子裳说话,意外发现大公子家的妹妹是个蛮好玩的丫头,只是大公子好凶喏,连开个顽笑都不让。

  “……哎呀,别那么认真嘛,开个玩笑而已,”霍闻昔从吊床上坐起身,两条长腿垂在吊床两边轻轻晃,望着赵睦微笑道:“找到你舅父家以前那个老妈子了?”

  赵睦自袖兜里拿出份签字画押的口述书,递过来:“人不可能给你见到,这是那老妈子对你疑问之答,看下吧。”

  “哎呀,大公子讲究人,办事就是靠谱,找你我算是找对人了,来来,且让我看看这口述书……”霍闻昔打开纸卷认真浏览内容,赵睦不由得多看了这人一眼。

  赵睦感觉霍闻昔性格跟以沉稳著称的霍家人都不像,与其说她是离经叛道,倒不如说她像是百亩水稻田里长出来的一根红高粱,特他娘的与众不同。

  逐字逐句看罢口述书,特他娘与众不同的霍闻昔把写满字迹的纸哗哗卷起,眉毛往上扬了下才眯起眼睛,深情桃花目变得迷离:“这也只能说明你娘跟我小姑姑以前认识,且她们关系还挺不错。”

  赵睦把口述书抽走,从腰间蹀躞包里摸出火折子,拔开盖子吹着,付口述书于一燃。

  收起火折子,垂眸看那份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口述书燃烧,眼底倒映出猛然兴旺旋即转衰的火光,赵睦永远不紧不慢:“家母出嫁前两日,她们曾发生过争吵,因时间久远,只能打听到争执内容似乎是在分辩什么对错。”

  霍闻昔仰起脸:“分辩什么对错呢?”

  赵睦掀起眼皮平静地看过来,没说话。

  不过短短几个呼吸之间,霍闻昔感觉自己被大公子这平静目光看得无地自容,为消除这种错误感觉带来的压迫感,她向大公子绽放出一个单纯且无辜的笑容:“嘿嘿。”

  赵睦:“……”

  赵睦认真问:“我家狮猫儿自幼眼光独到,却不知她眼睛又是何时出问题的?”

  “……”终于轮到霍闻昔无语凝噎。

  好嘛,狮猫儿说的果然没错,她大哥哥这张嘴,比滇州那种红伞伞白杆杆的毒菌子还要毒。

  红伞伞,白杆杆,吃完一起躺板板,霍闻昔直勾勾躺进吊床里,就当自己躺板板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霍闻昔嘀咕。

  “什么?”转身欲走的赵睦以为她说什么事。

  霍闻昔闭上眼,拖长调子:“夸你长的好看哩,俊。”

  赵睦敏锐感觉到有什么轻轻落在头上,低头抬手拂了下,是片粉色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