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笔记本, 确实是芳治老师托我转交的。”
沉默了很久之后,高远终于忍不住主动开口说。
要不然,偌大一个水池之中,只有他和明智一人一头坐着, 哪怕有氤氲的蒸汽稍作遮挡, 也觉得相当别扭。
刑警先生居然想在这种地方问他的口供,也真是够异想天开的。
并没有发现自己的推测中有自相矛盾的地方, 高远继续着这个话题。
“里面的内容我看过了, 确实是菅野先生构思的一些诡计。
“该怎么说才好呢……虽然乍看起来是很精彩的点子没有错, 但距离写成小说, 应该还有很长的路吧。
“这一点, 身为推理小说获奖者的明智警官,应该更容易判断一些。”
话是这么说, 但笔记本已经交到了想子手上, 明智不太相信还能从她那里借出来。
毕竟她在这一点上很有些偏激, 认定了那就是她父亲留下的最大的财富。
不过,算了。
“没关系, 我能想像得到。”明智回答, “还有多歧川老师这个例子嘛。”
“再怎么样……多歧川老师也算成功人士吧?”高远指出。
虽然比起同时出道的作者,多歧川薰的作品总显得瑕疵明显,无法跻身于一流行列, 但无论是名气还是金钱也都称得上可观了。
刑警先生举出这个例子, 倒好像在说同样是凭借“笔记本”, 菅野想子未来也可以达到多歧川薰的成就一般。
“不过别忘了, 多歧川老师可是正牌大学生, 而那位想子小姐——看样子她今世的轨迹和上一次是相同的——连国中都没能进入。”
谈到这种话题的时候, 明智身上那种名校精英的优越感就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了。
不得不承认的是, 他说的也有道理。
从专业性的角度来看,也就是说,对语言的认识和把握,表述的能力,修辞的手法以及人物刻画、情绪和节奏的设置等种种小说家必要的素养,身为大学生的多歧川薰当然要比仅仅小学毕业、从事的职业又和文字没有什么联系的菅野想子更胜一筹。
“更不用说,在她对面的,是人称天才小说家的御庄芳治老师。”
如果这世上有所谓靠天分吃饭的行业一说,那“小说家”无疑就是一个典型。
一个精彩的点子,并不是在任何作者笔下都能焕发出它应有的光彩。
而御庄芳治,正像是一双可以从顽石中点出金子来的妙手。
因此也很难判断,如果隐藏在“山之内恒圣”这个署名背后的,不是御庄芳治,而是菅野想子、或者就是菅野阳己本人的话,那本《露西亚人偶杀人事件》还是否能像现在这样大放异彩。
这或者将成为一个永远的谜团。
不过刑警先生的倾向性已经很明显了。
“你对芳治老师的评价还真高呢。”高远淡淡地笑着说,“还是说,想子小姐为了远离麻烦,抛下为她抵挡小混混的你就自己跑开了,所以明智警官对她有所成见?”
之前在风俗街的情景,虽然当时来不及分析什么,但事后总能推测得七七八八。
而想子那种一直保持戒备、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也算是个旁证。
像是对高远将称呼改为“明智警官”没什么反应,明智只是摇了摇头。
“说起来你大概又会嘲笑我了,”他带着温和的语气说,“其实找到想子小姐没有费太多工夫,而且以她的年纪而言,即便是那种场所也不敢真让她做什么的。
“那些人是我带她离开之后才找上来的,与其说目标是想子小姐,倒不如说是……”
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完,但高远马上就听懂了。
所以说一直吐槽他自带仇恨真的没有错。
不过,能够将目标锁定为刑警先生,而且还清楚他的去向的,也就只有……
“芳治老师是有多看不惯你啊!”高远脱口而出,说完才觉得似乎过于亲密了。
自己和刑警先生,并不是可以用这种语气打趣的“朋友”呢……
而明智则马上就望向了他,神情变得严肃。
“高远,如实地回答我——御庄芳治,他有没有试图拉拢你?”
对嘛,这才是明智呢!
那个时时刻刻都防备着高远再去犯罪的警察。
“朋友”什么的,也只是在平淡的日常中生活久了,而生出来的可笑幻想罢了。
带着近乎残酷的自嘲心情,高远翘起嘴角,目光追逐着水面上摇曳不定的蒸汽。
“这个问题的答案,有那么重要吗?
“反正我现在,是逃不开明智警官的监视的。
“发现我要去犯罪,就及时阻止我,这不是你身为刑警的责任吗?
“还是说,因为没办法干脆把我抓起来枪毙,也觉得有些厌烦了呢?”
厌烦的是自己才对吧?高远自暴自弃地想。
刑警先生是严格禁止自己杀人的,哪怕杀的是“高远遥一”本人都不可以。
这种日子还要过到什么时候去?……
不知是不是被高远怼得有些生气,明智半天都没有说话。
等到高远听到水声的时候,那人竟然已经坐到身边来,一点不客气地握起了他的右手。
之前淋浴的时候,绷带就已经拆掉了。因为没有外伤,还残存着一些疼痛的手腕在温热的水中泡着,反而觉得很舒服。
觉得刑警先生又来表现他的人文关怀、因而没什么心情敷衍的高远,迅速地将手抽了回来,一言不发。
“我……很遗憾……”明智轻声开口,是那种安慰的口吻,但没什么歉意。
他接下来的话也说明了这一点。
“从我的立场来看,我没有做错什么,所以是不会道歉的。
“但仍然觉得很遗憾,所以……想向你解释一下。”
有什么可解释呢?
无非是重申一次他那个“不可以杀人”的观念。
“不必了吧……”截断对方的同时,高远朝反方向扭过头去。
似乎是表示疏远,也或者为了逃避那种明亮得扰人的目光。
“明智警视长,有向犯人解释所作所为的习惯吗?”
“当然没有。”像是抓住这句话里的破绽,明智迅速地接了上来,哪怕不看他也能听出语气中的笑意。
“好了,先听我说吧。当时的我的确很生气,但不是以警察的身份。”
“我生气的是,在相处了那么久之后,我的朋友——”他刻意在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听得高远心里莫名地颤抖了一下。
“——高远,身为我的朋友,你在面临问题的时候,还是第一时间就想用最极端的手段解决。
“我生气的是这个。
“但那不代表我对你这个人全盘否定,也不是想划清界限什么的,你明白吗?”
高远觉得自己并不明白。
一个人怎么可能在反对杀人的同时,又和杀人犯做朋友呢?
“地狱的傀儡师”,那不是作为高远遥一的这个人身上可有可无的标签,而是……
宿命的烙印……
自己是无法逃脱命运的。
在被同样从未来归来的御庄芳治叫出那个身份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那么,该道歉的是我吧?”望着右手的手腕,高远平淡地说。
“是我的错,很抱歉让你生气了。
“我本来……就不值得别人当作朋友,特别是你……
“我们……你和我,根本就不是同类……
“明智,让我单独待一会,可以吗?”
最后一句话几乎带着乞求的味道。
因为已经无法忍耐了。
手腕处的痛楚微不足道,因为更深的痛来自于身体内部,好像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又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心脏,喘不过气来的疼痛。
高远十分确定的是,如果向来强硬的明智不接受自己的请求,执意要留下来的话——
——他就会目睹自己完全失态的样子。
而且还是在这种场合,在空荡荡的水池中,连可以遮掩一下的衣物都没有。
最后的一点自尊都剩不下。
察觉到明智没有离开的迹象时,高远感到的并不是愤懑,而是绝望。
然后就被一双手臂从身后环抱住了。
对方的胸膛紧贴着他的后背,没有任何阻隔,是直接的、湿漉漉的肌肤的触感。
那里的温暖更胜于池里的热水,令从来没和人有过如此亲密接触的高远一时之间头脑空白,身体僵硬。
“什么啊!”身后的人说话时,他才发现对方的嘴唇刚好贴在自己耳缘,口中的热气喷到耳孔中,有种暧昧的痒。
“一直说那种拒绝的话,我还以为魔术师先生是石头做的。
“原来也是有血有肉的人类嘛!”
人类……吗?
尽管在思绪混乱之中,高远还是为这个定义失笑了。
刑警先生……给自己的底线……还真是宽松呢……
“既然是人类,”耳边的声音仍然继续着,“就会有情绪,
“忧虑,
“恐惧,
“愤怒,
“失落,
“伤心难过……
“你什么都不说出来,我也很难办啊!
“高远……”明智叫着他,好像在呼唤迷失方向的孩子。
“唯独你这个朋友,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失去呢。”
作者有话说:
高远思路的自相矛盾在于,他以为明智找他就是为了问笔记本的事,然而先开口的又是他自己。
要是就为了说正事,明智根本不至于沉默那么长时间233
说到有点子就能写成小说乃至于就能出名发财,那只是想子的一厢情愿,相信大家都能看出不对来。
关于我把场景设置在温泉里,某两位还能给我聊了多半章的案情这事,你们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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