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到了第二十四天时,出现了变化。
此时正值黄昏时分,初夏的夜还是有几分寒凉,日薄西山,夕阳将万物拉出道道长长的影子,远处的城池燃起盏盏灯火,为日落的凉意增添一分暖。
从这个城池起,沈玉奚与玄霄算是正式踏上修真者的地界。
偶尔还能看见有修士御剑自上方的虚空掠过,迅疾如星,一闪而过。
马车载着沈玉奚与玄霄,笃笃地驶向夕阳余晖里的城池,
一路上倒是不曾遇到什么波折,到底是在赶路,哪怕已经放慢了速度,终究还是会有疲乏缠身,叫人心生倦怠,只想早早找到一个温暖平静的地方歇脚,不肯继续奔波。
要了一间客房,又叫了一桌饭菜,沈玉奚心不在焉地听着楼下大堂的修士或高声或低声的交谈。
身前的空碗多了一块剔好刺的鱼肉,沈玉奚回过神来,看向玄霄。
当沈玉奚的目光落在玄霄身上的时候,飘荡不定的心神一下就落在了实处,嘴角不自觉便牵起了一抹笑意。
“味道不错,”沈玉奚朝玄霄笑了笑,有学有样地也夹了一块鱼肉剔刺,送到玄霄的碗里,“你也尝尝。”
“要我说,那沈玉奚可真是祸水!跟他搭边的就没一个好下场。”
楼下不知是哪个修者喝醉了酒,嘴上没分没寸地嚷嚷了起来。
“诶你——你怎么说话的?关沈仙师什么事?”有认可的,自然也有不认同的,这边声音才落下,另一边的反驳便响了起来。
“怎么就不关他的事?远的不提,就提那魔尊重渊,不就是因为摊上了沈玉奚这么个师尊,堕入魔道不说,还落了个不得好死……”
“他活该!是他自己堕魔,同沈仙师又有什么关系,堕魔之后陷害恩师,活活逼死了自己的师尊,甚至在沈仙师陨落后强行扣住他的尸身,做出强娶……离经叛道,天理难容!”
随即便有一道女声大声应和:“正是,如此欺师灭祖,罔顾人伦的玩意,死不足惜!你竟还同他共情,想来你这厮也不是什么好的。”
“嘿!你这小娘皮怎么说话的?!是不是故意挑事想打——”
“砰——啪!”
突然一声巨响,只听见那大声胡胡咧咧的修士发出一声惨叫,随即就是暴跳如雷的怒吼:“你居然敢打我。”
飒爽女声道:“打你就打你,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一时间楼下十分热闹,大打出手的动静,店里伙计的惊呼,掌柜的心疼的叫嚷,还有唯恐天下不乱的起哄声……
身为引起这场闹剧的“主角”之一的沈玉奚神色淡淡,无波无澜,甚至还有闲心伸手去拉玄霄的手,朝安抚一笑,“这家店点心的味道也不错,听说是当季才有的特色,错过这一次,就得等来年了。”
沈玉奚并不意外他在修真界的‘名气’,他身上发生的事情,无论哪一件在修真界流传出去都足以说书的先生以此赚个温饱。
各中是非曲直从来不是叫外人评定,而是全靠身为当事人他们自己如何看待。
沈玉奚如今还未拾回记忆,只听道听途说,不好妄下定论,一切还需他到魔域之后,再论其他。
“尝尝呀。”沈玉奚将那甜糕往玄霄面前送了送。
玄霄定定看了眼几乎凑到他唇边的糯白糕点,视线不觉又落在沈玉奚那捏在糕点上的玉白手指,眼睫一垂,就着沈玉奚的手张嘴将那糕点吃了。
糕点的清甜冲淡了玄霄眉眼间的沉郁,沈玉奚微微弯唇,“好啦,不要生气啦。”
“不值当。”
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外人罢了,犯不着为此费神。
吃罢回房的途中正好可以楼上的过道看到底下的大堂,原本在大堂大打出手的修士已经不知去了何处,大堂里的食客也散得干净,只剩下处理残局的店内人士,一地的狼藉,掌柜的圆胖的脸皱出包子的褶子,一手拨弄着算盘,一手不时摸着绣着漂亮纹样的钱袋。
“这是怎么了?”沈玉奚问,语气懒洋洋的,像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
店小二们正因收拾残局,满腹牢骚,听到有人搭话便急不可耐地想要一吐苦水,循声望去,却是一愣。
先前只听到声音只觉得那声音清扬动听,看到声音的主人众人心道合该如此,这样好听的声音的主人合该是这样一位美人。
一身白衣胜雪,暖橘色的烛光从他的衣间发上蜿蜒,如贡奉在神殿之上的神像,通身华贵又冷淡的疏离。
有眼尖的认出那美人身侧的冷脸仙君正是先前入店的时候陪在那白衣修士身边的那位,当时那白衣修士还带了一顶带着幕帷的帽子,原来幕帷底下遮着的容颜竟是如此……如此惊为天人。
沈玉奚和和气气地问道:“我在楼上听到你们在说什么魔尊?魔尊怎么了?”
被这样一个美人注视,几个不过练气修为的小二无不熏熏然,轻飘飘,不说他们,就连还在肉疼店里砸坏的桌椅梁柱的掌柜的也抹了抹头发,满是殷情地同沈玉奚搭话。
“我们说的正是那重渊魔尊。”
“客官大概也听说过了,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一个模样机灵的小二适时接上话。
大抵是职业特色,那小二语速飞快,一连串的话不间歇地说出口,连换气都不需要。
“那玄天剑宗的沈仙师不是死了么,这魔尊不愧是魔道头头,做事也更阴险恶毒,沈仙师都死了,也不肯放过他,仗着尸体不会说话拉着沈仙师的尸身拜堂成亲,天底下哪有拉着死人尸体成亲的道理,更何况那还是魔尊昔日的师尊呢,啧啧啧,真是令人发指。”
掌柜的唏嘘道:“沈仙师也是可怜,本来收了个徒弟死了就死了,谁知道那死了的徒弟既然摇身一变成了魔域尊主,要我说,那徒弟还不如死了。伤心也好过被那样折辱。”
他想起那沈玉奚也是素有薄名的美人,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蓝颜也不逞多让,想来美人总是命途多舛,圆润如盘的脸上带了抹情真意切的痛心。
“就是,都说死者为大,魔尊做这事确实太缺德了些,还好咱们仙尊挺身而出,制止了这场荒唐。”
“据说那一战打得是昏天黑地,整个魔宫都榻了,只剩下一片废墟。”
另一个小二一脸感叹地说道:“是呢,打完之后留下的魔气与灵力一直持续了数月才逐渐消散。”
“有修士问讯赶到魔宫旧址,只看见一地废墟,一地的血迹。”
“那魔尊呢?”沈玉奚问。
“没有人看见。”店小二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摇头。
“大家都说那魔尊大概是死了。”
“我那表兄的师叔的好友是亲自去过魔宫旧地的一个修士,他告诉我说,他去的时候正是魔宫坍塌的第三日,宫殿啊,魔植啊,全部都倒在地上,也没看见一个修士,连一个魔修也没有,他心里好奇,便跟着同伴一起深入魔宫的废墟,远远看见那重渊魔尊在废墟疯疯癫癫的走,说是走,更像是爬,那模样……”
这小二咋舌道:“瞧着像是断了腿的野狗,怪可怜的。”
“他们见魔尊怀里似乎还抱着什么东西,本来想追过去看看,但因为魔宫中心的魔气太过浓郁,实在是无法靠近,就只能远远看那魔尊一直走到废墟尽头,他们等了等,也没瞧见有什么人再来,便打道回府了。”
“等到弥漫整个魔宫的魔气散了去,我那表兄的师叔的好友又去魔宫走了一趟,那重渊魔尊已经不知其踪,只看见地上干涸的血迹,那血可都渗到地底下去了,怕是把全身的血都流干了。”
“就算大罗金仙亲自也救不回来了吧。”
“更何况,魔族最是薄凉,他们魔尊出事的时候一个个跑得比什么都快,根本没有人去帮魔尊,也没有人去救魔尊。”
谈到一代魔尊落得如此一个凄惨下场,几个小二都心有戚戚,无不深深感觉到人走茶凉的悲哀。
重渊死了?
沈玉奚慢慢垂下眼睫,玄霄轻轻握住他的手,眼神关切。
察觉到玄霄的担心,沈玉奚同玄霄静静对视了眼,摇了摇头,淡淡道:“我没事。”
该知晓的也知晓了,沈玉奚无心继续探听消息,同他们道了谢,便中止了话题。
得了沈玉奚的一声谢,掌柜的也好,店小二也罢,一个个的连自己的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了,连连摆手,神色窘迫,“哪里哪里,这些都是烂大街的事情了,客官不嫌我们啰嗦就好。”
“客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们便是,千万别客气。”
沈玉奚微微颔首,与玄霄回房去了。
至于小二们与掌柜的则留在原地又对着魔尊的落魄下场唏嘘了一阵,各自干活去了。
魔尊的事终究也只是一个插曲,很快就从所有人的生活里淡了去。
休憩了一夜,次日清晨,二人便重新踏上前往魔域的路途。
毕竟是赶路,不是游玩,魔域还未到,重渊还未寻,除去必要的休憩,其他的享乐被削减到了最低。
想到昨夜听来的消息,沈玉奚的神色微微复杂了一瞬,对于重渊已经亡故的情况,其实他也早有预料,但真的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心里还是会有几分难过。
不过根据那个小二的描述,重渊其实是失踪才对,并没有确切的死讯流传出来……
马车上的流苏摇啊摇,晃啊晃,那座城池不知不觉便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再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