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奚临水而立,水是后山寒潭水,雾气缥缈,终年寒凉蚀骨,却是修行的一处宝地,沈玉奚来此却不是为了修行。
他是为了静心。
“我来时瞧见你那弟子在竹海外站着,你今日也不愿见他吗?”黯无笙折下一截竹枝,抖落一枝清露,看向沈玉奚。
“……”
潭水无端起了涟漪,水雾缥缈,凝结的水珠沿着竹叶下坠,汇入潭中。
“这都三年了,你这弟子倒是有恒心。”黯无笙一边说,一边看沈玉奚的反应.
知道沈玉奚这是打算避而不答了,黯无笙收回视线,俯身用竹枝拨弄水面,激起层层涟漪,半是感慨半是唏嘘,道:“你这又是何必。”
“到最后……最难过的还不是你自己。”
当年,离渊鞭伤尚未痊愈,便妄动灵力,导致体内灵力紊乱,喷出一口鲜血后便失去了意识,是沈玉奚背着昏迷不醒的离渊,来求他出手救治。
作为旁观者的黯无笙看得分明,当时沈玉奚神色惶惶,眼眶通红,简直像是下一瞬就能落下泪来。
而后,沈玉奚又寸步不离地守了离渊三天三夜,任谁看了,都能看得出沈玉奚对离渊的在意。
然而,离渊对这一切,却是不曾知晓一丝一毫。
在他醒来的前一刻,沈玉奚便已离去,还带走了所有他来过的痕迹,还叫所有人隐去他的所作所为,不叫离渊知晓半分。
听到黯无笙的话,沈玉奚脸上的神色出现一丝松动。
他的眼神复杂,似苦痛,又似挣扎,变化了几番,最终,还是归于沉寂。
沈玉奚静默不语,黯无笙亦是不愿多说。
半晌,黯无笙负手而立,轻轻出了一口气:“罢了,我向来是劝不了你的。”
他叹息一声,回头对沈玉奚劝诫道:“莫要叫自己后悔。”
黯无笙走后,竹海一时寂然无声,水雾无声的四散漫开,带着寒潭的湿气与寒气。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沈玉奚压低了声音,轻声说了一句。
这一句是他说给自己听的劝诫之语。
然而,并非不愿。
而是……不敢。
在三年的拨乱反正之中,沈玉奚也借此厘清他与离渊过往种种,也是在这个过程里,沈玉奚猛然惊觉——不是离渊依赖他。
而是……他自己需要离渊。
沈玉奚依赖离渊,是他将对道侣思念寄托在毫不知情的弟子身上,而正是这些超过师徒的亲近给了作为弟子的离渊一种暧昧的错觉。
是他作为师尊,却没有正确引导弟子,导致混淆了他们师徒之间最纯粹的情谊。
都是……
他的错。
他于心有愧。
“清霄……”沈玉奚轻轻抚摸渡厄剑的剑身,眼神悠远,“我该怎么办?”
“我……”
“你会生我的气么?”
渡厄剑似是有灵,嗡嗡振响。
沈玉奚握紧了剑鞘,目光落在渡厄剑上,神色似喜似悲,“你个呆子,还是……还是同从前一般的嘴笨口拙。”
“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
“不同你说了。”
沈玉奚说罢,召出自己的灵剑,开始练剑。
他受身虚体弱拖累,人如瓷器般的脆弱,一招一式,比之常人慢上许多,然而他练剑的动作虽然慢,却仍是有一分剑意暗藏其中,锋芒暗敛。
……
清静峰外。
离渊同往常一样守在禁制之外。
三年的时光,足够离渊出落成一个俊朗的少年郎。
他身姿挺拔,如一株生机勃勃的树,充满朝气的双瞳带着超出年龄的沉着,为他又添了一份稳重。
“嗯?”
离渊疑惑地看向禁制,方才有人从禁制出来了,虽然隐秘了自身踪迹,但以离渊对清净峰的禁制的研究,仍是能够发现那人来过后离开的痕迹。
按照阵法溯痕,那人甚至还在清净峰内停留了一段时间。
闭关?
果然是用来搪塞我的借口。
师尊就这般不愿见我!?
离渊冷笑了下,忍不住一拳砸下,却发现那禁制不知何时解除了。
“?”
离渊试探地摸向禁制所在。
果然畅行无阻。
师尊这是……愿意见我了?
只一刹那,离渊便被心底升起的狂喜淹没。
他完全升不起一丝念头去想禁制出错的可能,不假思索地穿过禁制,径直跑着到了内殿,去找沈玉奚。
然而,离渊在内殿却并未看见沈玉奚。
离渊是在后山灵泉里瞧见了沈玉奚。
沈玉奚坐在灵泉之中,头发披散着垂在脑后,湿漉漉的,水汽蒸腾着打湿了他的眉眼,顺着他的下巴和脖颈一路向下流淌。
那白得晃人的冰肌玉骨就这么毫无遮蔽的暴露在他的眼前。
只一眼,便足以掀起滔天巨浪。
离渊心神大震,一时连呼吸也忘在脑后,只觉胸膛的那块红肉跳得厉害。
“咚咚咚”撞得他脑袋发懵,连心口都疼了起来。
“……!”
离渊脸涨得通红,头重脚轻的跑了。
他心慌意乱,隐约意识到有什么不一样了。
有什么一直存在,却从未被他正视的情愫,如吸饱养分的种子,破土而出,一直长成一株参天大树。
他原来……
原来那是喜欢。
他喜欢师尊。
想要和沈玉奚做道侣的喜欢。
……
沈玉奚对离渊的到来与离去一无所察。
他有些头疼,好像有一把无形的锤子在敲他的脑袋,又像是有千万枚细长的针往他的识海里钻。
脑袋昏昏沉沉的,身体亦是使不出半分力气。
方才练了不过一刻钟的剑,沈玉奚便隐隐有几分的体力不支,对此,他早已习以为常,却也并未分出太多注意,长久与病痛相伴的经历已经叫他对忍耐疼痛一事上变得麻木。
自他金丹破碎后,他便再也无法像从前那般纵情舞剑,可他到底是剑修,哪怕只剩下一口气,也不能松开手中的剑的剑修。
沈玉奚无心调理歇息,只想再练上几遍,直到他手中的剑被渡厄剑击落。
“清霖。”
一道模糊虚影自渡厄出现在沈玉奚的身前。
沈玉奚没有去捡他的剑,而是第一时间握住渡厄,往渡厄输入灵力。
当年在葬仙岭,清霄为了将沈玉奚送出,亦是为了保护沈玉奚,特意分出一缕分魂化作渡厄剑灵,居于渡厄剑中,
自清霄陨落,沈玉奚身旁只剩下清霄留下的一堆死物,清霄的分魂与他而言是最后的寄托。
只是作为匆忙分裂出来的分魂,驱动渡厄剑将沈玉奚带离葬仙岭已经耗去了这一缕分魂大部分的力量。
因为力量不足以维持分魂,为了避免过早消亡,这缕分魂向来都是在渡厄剑内沉睡,非紧要关头鲜少出现。
如此也算是相伴过了百余年。
这次清霄的分魂主动现身,却只是为了劝沈玉奚歇息。
沈玉奚神色几番变幻,最终抿了抿唇,低声说道:“我会注意的。”
“你……”沈玉奚贪婪地看了清霄的模样,压着不舍催促道:“你快回到剑里去。”
渡厄剑是清霄的本命灵剑,是温养清霄分魂最为契合的宝物,也是因为渡厄剑,才叫这缕分魂多存在了这么多年。
“快回去,不要随意离开渡厄。”沈玉奚声音急切了几分。
清霄的分魂望了他一眼,确定沈玉奚不会阳奉阴违,这才回到渡厄剑中。
沈玉奚只得收剑歇下,他素来喜净,虽只出了一层薄汗,仍是去了落星泉沐浴。不知怎的,他才在落星泉温暖的泉水里泡了一会便隐隐有些胸闷气虚起来。
他本以为是泉水过热,才泡得他脑袋发昏,稍稍降下些许水温,反而有些凉了。
沈玉奚从水里慢腾腾地站起身。
他烧得迷迷糊糊,头昏脑涨地发起了呆,直到起风,夜风吹散泉水带来的热度,沈玉奚无意识瑟缩了下,才慢了半拍的想起还没穿衣裳。
沈玉奚笨拙地穿戴整齐,牢牢抱着渡厄剑,头重脚轻的走向前殿。
自百年前那场变故起,同门中同沈玉奚交好的那些师兄师姐们走的走,散的散,到如今,沈玉奚宗内的好友近乎与无。
而今岳清则不在宗内,离渊又被他挡在禁制之外,整个玄天剑宗就只剩下一个黯无笙会来清净峰找沈玉奚说说话,谈谈心。
也幸好黯无笙时不时上清净峰来看沈玉奚,才及时救回了发热昏厥的沈玉奚,避免沈玉奚堂堂一个元婴长老因为发热而长久缠绵病榻。
“我才走了不过一个时辰,你怎么就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黯无笙声音带了些许怒气。
他隐隐有几分后怕。
若他今日没有心血来潮找沈玉奚第二次,那沈玉奚的情况岂不是要次日才被他发现。
沈玉奚的脸色惨白如纸,形容惨淡。
他并不做声,只低垂着眼,轻抚渡厄剑身,似是安抚。
“这次只是意外。”
黯无笙的语气不怎么好,动作却是轻柔到了极致,仿佛对待最心爱的,也是最脆弱的宝物,“你对自己多上点心。”
“我会的。”
“哎……你啊你。”他似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藏在面具底下的脸上是浓郁的爱意。
黯无笙掏出一枚传音石递于沈玉奚,“有事随时来找我,只要你一句话,天南海北我也赶回来。”
沈玉奚眼中带了淡淡的笑意,“你的心意我知晓了,有黯先生真心待我,清霖何其有幸。”
“你知道我对你好就好。”
“行了行了,你身体虚,躺回去睡吧……”
沈玉奚这一病便陆陆续续病了十一日,这十一日里,离渊却不再同过去三年那般日日来清净峰苦等,反而接了个下山的任务,下山去了。
“想来,他这是要放弃了。”对此,黯无笙断言。
沈玉奚愣了愣,轻轻出了一口气。
果然不过是少年心性。
如此……
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