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图书馆基情实录>第21章 404NotFound 18

  贺霭印象里,游晚哭过三次。

  一次是他四五岁的时候,在乡下的姥爷家,还记得是下午,天井里有块平行四边形的阳光,大人们在堂屋里嗑瓜子聊天,他乖乖坐在小马扎上,用棕叶编草虫。

  毛梓奇撵着姥姥养的橘猫跑,险些打翻泡茶的热水,遭他妈数落了一顿,橘猫趁机窜到了屋顶上,毛梓奇背着大人做了个鬼脸,被贺霭看见后立刻收敛,颠颠地跑过去。

  “贺霭,你在干嘛呢?”

  “玩。”贺霭说,不想搭理这个大人烦小孩也烦的表弟。

  毛梓奇按扁了他做好的一只虫子,“这有什么好玩的,我们一起去抓螃蟹吧!”

  游晚说做哥哥的要大度。贺霭没生气,但不想让他继续搞破坏,妥协道:“好吧。”

  他们趁大人不注意,悄悄提了个小桶,溜到屋后的河边上,河岸边有很多奇形怪状的石头,运气好的话翻开会有小螃蟹在下面,舅舅曾经带他们抓过。

  贺霭说要抓螃蟹,就专心致志地抓螃蟹,夏日炎炎,没一会儿他就热得满头大汗,抬头擦汗的功夫,瞥见毛梓奇走到河边上了,两节小腿都淹进了水里。

  “毛毛!”贺霭喊他,赶紧跑过去将人往回拽,“别走太近。”

  毛梓奇兴奋地指着河里稍远点的地方:“你看,那里有条白色的大鱼!是白河龙王!”

  白河龙王是舅舅睡前故事里提到的精怪,如果抓住它,就可以向它许愿。他们要是再大点就会知道,这是渔夫与金鱼故事的本土化版本。

  小贺霭信以为真,定睛一看,好像是有条白色大鱼,就在河岸不远处。

  “哥。”毛梓奇和长大一样,只有求他的时候才会喊哥,“它待在那儿好久不动了,可能快死了,我们肯定能抓到,还可以帮它疗伤。它为了报答我们,就会让我们许愿!”

  贺霭想了想,如果抓到白河龙王可以向它许愿,让大人不要骂他们。而且他实在很想要千年隼的乐高模型。

  贺霭脱掉鞋子,“我会游泳,我去抓,你在岸上好好待着。”

  毛梓奇连声称是,还给他加油。

  贺霭一步步往河里走,发现白色大鱼看着近,其实还有段距离,水位漫到大腿的时候,他把上衣也脱了,丢给岸上的毛梓奇。

  变故就在这时发生,他没看路,踩在河底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上,一跤滑倒,直接被河水吞没了,水流瞬间将他冲离河岸。

  岸上的毛梓奇吓傻了眼,反应过来后登时大哭起来:“妈妈——哥哥,哥哥掉水里了!”

  好在屋子隔得不远,大人们听到哭声立即跑出来查看情况,发现了正在河里扑腾的贺霭,及时将人救了起来。

  毛梓奇被他妈狠狠打了一顿,游晚却一点不生气贺霭擅自跑到河边,只是紧紧抱着他,一言不发,吧嗒吧嗒掉了好久眼泪。

  贺霭觉得小题大做,大家都在看着,还有点难为情,所以一直用湿漉漉的小手给她擦眼泪,希望她尽快开心起来。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游晚刚怀孕那会儿正赶上工作室成立,孕期里也忙得不可开交。贺霭是早产儿,出生后在保温箱里待了二十多天才出院,期间历经各种磨难,游晚一直认为是她的过错。

  贺霭是她得来不易的宝贝,她不能承受丁点可能失去他的风险,所以后怕得一直流泪。

  但贺霭绞着指头,贴在她耳边说:“妈妈不要哭啦,看到你哭,我心里的小河会涨水,我就被伤心淹没了,到时就救不了我了,妈妈也不能。”

  然后游晚就不哭了。

  贺霭出生后不久,事务所那边逐渐有了起色,游晚于是专心在家陪贺霭,以至贺霭大半的记忆里都有她的身影。游晚会和他一起做游戏,叫得出他给每个玩具取的名字,他每次参加比赛,上台演出,家长会,游晚从未缺席。

  他对建筑产生兴趣也是因为游晚,谈到扎哈的时候,她眼里迸发的光芒是那么耀眼,所以贺霭同样觉得成为建筑师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小学贺霭第一次考第一名,游晚把他的奖状摆在书架上,特别骄傲:“不愧是我儿子。”

  “妈妈以前也是第一名吗?”贺霭问,又想起贺启杉和她是大学同窗,“比爸爸还厉害吗?”

  游晚笑着说:“那当然。晚杉晚杉,为什么晚在前面。”

  贺霭初中的时候,贺启杉拿了一个德国的设计大奖,也摆在书架上。贺霭有天起夜的时候看到游晚隔着玻璃,对着那个奖杯悄悄抹眼泪,不住压抑着啜泣声。

  这是他第二次看到游晚哭,那一瞬间他深切地感到自己做错了什么,哪怕并不清楚错在哪里。

  那次以后贺霭就慢慢开始学着照顾自己,高中他开始住校,游晚又重新回到职场,她很高兴,所以贺霭也很高兴。哪怕好不容易周末回家,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也高兴。

  他以为家人就是这样,不用时时见面,只要心里彼此记挂就足够了。

  备战高考那段时间,学校每个月放一次假,贺启杉和游晚都恰好有空和他一起吃饭,他们在饭桌上表现得和从前并无二致,所以贺霭没有想到,贺启杉和游晚早就离婚了,还瞒了他整整三年,直到他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

  那天本来是庆功宴,贺霭将面前的餐具悉数扫到地上,手机钱包都忘了拿,就这么徒步从酒店跑回了家,跑了八站路,脑子里一句“我们都是为了你好”翻来覆去地,让他感到恶心。

  回到家贺启杉和游晚已经在客厅里了,他径直上楼,将自己闷在房间里,闭着眼睛却睡不着,不知道躺了多久。

  门开了,贺霭看不见,但他知道那是游晚。

  手边的床垫微微凹陷,是游晚在床沿坐了下来。贺霭感觉到她在看他。但他只是装睡,不肯睁眼瞧她。

  游晚轻声说:“对不起。”

  轻得像一声叹息似的。

  有一滴水落在他手上,凉凉的,然后游晚将那只手放进了被子里,替他掖好被角,将冷气调高了两度,又和来时一样,静悄悄地出去了。

  贺霭依旧闭着眼,直到听到走廊有行李箱滚过,有人踩上楼梯前那块地毯时的沉闷响动,楼下的大门吱呀开了,车点火的声音。

  他从床上爬起来,跑到窗边,透过夜色,他看见游晚上了车,其实并没有看见,他是从她一闪而过的衣角和鞋跟推测出来的,一个陌生男人替她将行李放进后备箱。

  车开走了,只有车尾那两点红灯渐行渐远。

  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游晚哭,也是他见游晚的最后一面,可是他竟然连眼睛都没睁开。

  [妈,我不生气了,我原谅你了。]

  [我要回家了。]

  起飞前贺霭又给游晚发了讯息。

  一旦觉得归心似箭,旅行便结束了。

  贺霭最后没有完成他的360公里,他坐上了十月三日清晨飞往J市的航班。当飞机跃上云层,逐渐习惯引擎的隆隆声和机身细微的震颤,可称之为焦灼和压抑的情绪在他皮肤血肉之中攒动,他已经24小时未曾阖眼,此时戴着耳机倚在座椅上试图入睡,耳机里空空如也。他开始是想放歌的,但思绪被什么打断了,手机扔在行李架上的包里,于是不了了之。

  光投在眼皮上显露出橘红色的幕,让他想起刚到青海的那场日落,通天彻地的红与黑。随意应付的作业,即将到来的集训,未知的骑友,八字还没一撇的对象,那时明明有很多事要烦忧,却显得比现在轻松。

  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回忆昨日,净是些无关痛痒的细节在脑海里盘桓,一帧帧断裂的画面拼凑出并不完整的记忆。与此相对,像炉上加热的一壶温水,有些片段争先恐后地在他松懈时冒出来,又像河床里混杂在沙砾间闪耀的碎金似地,宝贵,无法忽视。

  过去,昨天。

  昨天有鲜血一样火红的落霞,公路上驰骋而来的风,他孤身骑着一辆美利达山地车,不顾一切地,横冲直撞地向前。他摔在路上,爬起来第一时间不是处理伤口,而是拿起手机和K.L通话。

  “小霭,你怎么了?”

  “我找到我妈了。”

  他重复起客栈老板的说辞,才发现那些被他当做老糊涂的话大脑竟记得分毫不差。

  “她们啊,是为两癌募捐参加公益骑行的志愿者,好像都是患者,可励志了。”

  “我看到她们衣服上的标志才想起来。”

  贺霭还记得他按照志愿协会官网上的电话打过去,对方的每个字他都听清楚了,但连起来,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急急忙忙挂掉电话,好像那头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虽然他没骑完360公里,但他确实获得了一个新的开始。

  游晚死了。

  但现在的贺霭还不相信,好像只要否认这一点,那个坐飞机会教他系好安全带、教他画草图、和他一起拼古根海姆博物馆的游晚就还在一样,只要他尽最快的速度回到家,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游晚正好会端着煮好的奶茶从厨房出来,穿着她的拖鞋,她会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对他笑,皮肤和头发闪着健康的光泽,然后说“你回来啦”。

  就和无数个放学回家的日子一样。

作者有话说:

  两癌:指宫颈癌和乳腺癌。(下章有那个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