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仍然是个艳阳天。
齐向然睡到中午的时间,被一阵熟悉的香味唤醒,肚子唱和似的响起来。
他似乎是让这响声吵得不耐烦,拧着眉翻了个身,一睁眼,倪辉搬把椅子坐在他床边,正埋头呼哧呼哧嗦着手里端的方便面。
“有病吧你。”刚睡醒,齐向然声音显得有些哑,也没什么力气,脸上的表情是烦躁的。这烦躁唬不了倪辉。
倪辉稀溜溜喝一口汤,又咂咂嘴,才意犹未尽地说:“我就看你什么时候能醒,他娘的老子一桶面都吃完了。”
齐向然闭了闭眼,显然对他这行为无语透顶,伸手够上一旁电扇的开关,力气有点大,带着起床气的劲儿,然后又往床上一倒,电扇划楞划楞响起来,风也是带着温度的。
倪辉把汤碗怼到他鼻尖晃了晃:“还不起来,真他妈猪似的。我年轻时候睡懒觉也不是你这个睡法啊,迟早睡成痴呆。”
齐向然仍阖着眼,手枕在脑后,轻嗤了声:“小明他爸为什么活了一百岁知道吗?”
“什么?”
“因为他从来不多管闲事。”
“诶——你小子是不是最近太欠……”倪辉把碗一放,就想伸手去揪齐向然起来。这时外头有人叫他,“辉哥!”
齐向然认识这个声音,这人是来对账的。
倪辉在外头有几个生意,齐向然虽然从没问过,但也多多少少有听说,他跟别人在外头合伙开了茶馆快递站,好像还有个五金店,都挺挣钱。
比起这些,隔壁院子的收入简直就是九牛一毛。
“怎么着,想打架啊?”齐向然撩起眼皮,恹恹地笑了下,“我今儿个有事,改日奉陪。”
“你哪天不是事儿?”对账的时候倪辉一般都挺上心,他站起来,随手拍拍坐皱的裤子,没跟齐向然继续斗嘴,斜了他一眼。
“要出去的话晚上早点回,我跟人约了麻将,你得守店,再不收点钱你他妈在外头拿几把浪啊。”顿了顿,又没好气地说,“冰箱里有卤菜,赶紧滚起来吃,不吃老子喂狗了。”
不等齐向然应声,倪辉端上剩的面汤趿拉着拖鞋出去了。
齐向然盯着他离开的背影。
一个平凡庸俗、不修边幅、脏话连篇的中年男人,怎么也想象不出他年轻时该是什么模样。
他收回视线,睁着眼望自己住的这间小屋,砖木结构的老房子,采光通风都不好,夏天,空气总是潮热,墙壁简单抹了腻子,仍然显得破旧。一根电线吊着个灯泡,矮矮地悬在房梁上,时间久了,晚上打开时光线隐隐有些昏暗。
昨晚江纵送他回来的时候进了这个房间,就坐在倪辉刚才坐过的这个位置上,不动声色地四下打量。
是有暧昧的,齐向然能察觉到。
昨天人潮涌动的公园傍晚,他搂住自己时笑说的那声“麻烦精”,松开时在自己脑袋上轻轻揉的那一下,逛到小卖部顺手给自己买的那幅糖画。对一个已知喜欢同性的成年男人,在夕阳里做这些事,江纵真的恶劣到了极致。
齐向然知道,江纵一定洞悉一切。他像个娴熟的老钓手,资深的训犬师,或者又是精通读心术的刑侦专家,而齐向然就是鱼,是小狗,是把他冒犯的囚徒。
江纵别的什么都无需多做,只需要对齐向然笑一笑,即使再为江纵的这个笑感到忐忑、觉得费解,齐向然也自愿咬他的钩、拴他的绳圈、将犯罪经过一一清楚交代。
这种时候齐向然往往会觉得自己很可悲,他流浪的灵魂让他学会自由放纵随心所欲,可在江纵这里却全然失效,这感觉有种奇妙的诡异,如果要形容,大概是臣服。
面对玩暧昧玩得驾轻就熟的江纵,他心里的忿懑不甘伤怀无奈,撵不上身体的不由自主,因为前方吊着主人亲手给的一点甜头,而他是灵魂被烫上江纵烙印的家奴。
不过处在这么简陋的环境里,暧昧便无力持续。电风扇不住地嗡振,从江纵安静的打量之中,齐向然看出来他心里的想法,很轻易,不必像旁的那样提心吊胆地揣测——他不满意齐向然如今的住处。
一支烟的时间,直到江纵离开,齐向然没再说话。这里是有诸般不好,可住了整三年,他从没有过要离开的想法。
这是倪辉给他的一个家。
从下坝村到江纵律所所在的国金大厦,打车其实花不了太多时间。
但一段时间没进账了,该省还是得省,齐向然摇摇晃晃转了几趟公交到了那边,走了好几条街才找到一家花店,买了一大束洋甘菊。买花的时候倒是一如既往不问价钱。
再去江纵律所,他简直可以称得上轻车熟路,前台像是已经认识他,只对他点头笑笑,没做多余的接待工作,于是他便抱着束花大摇大摆地推开了江纵办公室的门。
不料里面却有客人。
齐向然脚步顿在原地,飞扬的眼梢和嘴角几乎在一瞬间沉下来,像淬了坚冰。两双眼睛齐齐向他望过来,一双淡然中有点意外,一双严肃里有点错愕。
对视不过几秒,齐向然毫不犹豫转身就要走,背后传来有人叫住他的声音。
“齐向然!”齐正荣掐着胯站起来,大摆一副训斥模样,“你给我站住!”
如果能立刻消失,齐向然当然不想站住,但他的胃像被一根细线吊了起来,沤进满缸的陈醋,从里到外都是酸,多迈一步,那醋就要晃荡出来,淹没他的五脏六腑。
他背对着他们,手狠狠攥住花枝,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站住干嘛?”他问,“有何贵干?”
“你听听,”齐正荣眉头拧成一个死结,“江纵你听听,他这是说的什么话!”不等江纵开口,他又冲着齐向然扬声,“给你电话不接,短信也不回,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齐向然咬着牙没说话。
“让你回家看看妈妈,她很想你。”齐正荣劝得苦口婆心,“难不成你还真不打算认我们?都这么久了,闹也闹够了吧?”
听到这话,齐向然短促地笑了声:“谁他妈跟你闹。”
齐正荣被这话噎住:“什么?”
“我说。”齐向然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谁他妈跟你闹。”
齐正荣脸上的表情僵了,饶是他在商场上浸淫这么多年,在小辈面前被自己儿子给下面子,多少还是有些绷不住,他憋气憋得胡子都在抖:“我看……我看还是从小太惯着你了,简直是无法无天!有你这样对爸爸说话的吗?你这几年在外面到底都学了些什么臭毛病?!”
齐向然却不为这话所动,听多了他根本不在意,轻飘飘地一句问:“你是我爸吗?”
齐正荣这下是真被气着了,脸色都变了几变,他一把搭上江纵的肩,一只手指着齐向然,狠狠喘着粗气:“我不是你爸?你从小吃的用的玩的是哪儿来的?你怎么长的这么大?养你没有恩是吧?你就这么冷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
“齐叔。”眼看话头越来越刹不住脚,江纵开口叫住了他,“您冷静一下。”
“你让他继续说啊。”齐向然冷笑,“有什么我不能听的?白眼狼?大逆不道?忤逆不孝?没关系,我都可以认。你要是觉得我占了你们齐家的大便宜,那我就效仿一下哪吒,削骨还父、削肉还母,你觉得这法子怎么样?”
说着他视线在屋里一扫,还真作势要找刀:“光说不练假把式,我没钱还不起你们那些吃的用的玩的,命总行吧?贱骨头也值二两钱嘛……”
“够了。”江纵皱眉打断了他,脸上是从没有对齐向然有过的严厉正色,“然然,花放桌子上,你先去屋里玩。”
齐向然没挪脚,拳头紧紧捏着,竭力的,忍耐的,胸膛里像燃一团灼痛的火。
“怎么还不动?”江纵声音比以往沉好多,又轻下来一点,带着安抚的意味,“去吧,现在还早,可以睡会儿午觉。”
只要不是针对自己,对江纵的指令,齐向然骨子里就刻着听话两个字。他低下头,半晌才挪步,把花随手扔到江纵办公桌上,花瓣被砸得有些许散落在桌面。
他没再看沙发上的两人,关上休息室的门时听见齐正荣压抑着怒气的声音。
“我们哪里对不起他了……”
“……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
“……他这个脾气指不定就随的他亲爹,三年了……”
“你也别惯着他……”
门锁“咔哒”合上,休息室顿时陷入一片哑火的黑暗,隐约能听到说话声,但隔得太远,很难再听清了。
黑暗和安静大概可以作为安抚,明明刚刚浑身的血流都像滚烫岩浆,齐向然现在却奇迹般冷静下来,他甚至注意到这么久不见后齐正荣的变化——精神头还足,但瘦了,也老了。
他的爸爸,变得陌生了。
鼻头倏忽狠狠一酸,齐向然轻轻靠到门上,把脸埋进掌心。
佛法讲究“因果报应”,他虽然一无是处,但从来也没起过坏心做过坏事害过人。
这些年他昼夜辗转,苦苦思索,他想不明白。
天赐他这样的命运到底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