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我跟裴以北他们一同启程,返回新库市。
经过一番考量,裴以北把农民工讨薪案交给了她的同事,她自己则选择我的案子作为报告课题。
她又开始了连轴转的日子,除了常常跟检察院对接材料之外,每隔几天,她都要去关心一下陈超那个案子的进展。幸好她的导师够开明,对于她频繁的外勤给予了充分的理解。
我把想起来的事情都告诉了她,虽然裴以北替我拦下了大部分问答环节,但为了完善各种流程,我还是见了一些相关人员,被迫反复回答他们的提问。
新库市春天很短,天气渐渐入夏,德语班第一期结了课。
德语实在是太难了,所以在完成结课测验的那一刻,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睡上一觉。
闭上眼睛之后,我回到了十七年前的那个小山村。
那是一幢非常旧的两层式老房子,木梁混砖结构,木柱子有些已经干裂开了,墙体涂的石膏也开始脱落。层高很矮,来的客人要是个子稍高点,就得时时当心撞到头。
天上没有月亮,房间里很黑。我像往常一样,拖到很晚才回家,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不想被人听到回来的动静。
运气还不错,一直到走完这趟楼梯,我都没发出一点声音。
就在我转身走向自己房间的时候,突然一个人冲了过来,不管不顾地掐住了我的脖子。
“你杀了我啊!你杀了我啊!”他嘶吼着、咆哮着,几乎是拎着我的脖子,把我推到了房间里。
我拼命地挣扎、拼命地呼吸,但都于事无补,甚至连脚尖都很难够到地上。一直到我的后背撞到了墙,我才看清,眼前狰狞的面孔就是吴拥。
“你杀了我啊!你快杀了我啊!”他掐得越来越用力,连五官都使劲得变了形,嘴上却只重复着这一句话。
缺氧的晕眩感向我袭来,吴拥突然拿出了一把刀,他高高地举起,刀刃的寒光晃得我睁不开眼。在最后一缕意识消散之前,我听到了一声枪响。
再次醒来时,我已经躺在了下航村那间房子的床上。
我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床边的地上摆着我最近穿的拖鞋,拖鞋旁边有一滩黑乎乎的东西。我纳闷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发现这滩液体是顺着墙壁流下来的。
像生锈的机械似的,我艰难地转过头,在床头板正中间看到了一颗人头——吴拥的人头。
我甚至没有尖叫,只是很平静地看着他同样平静的脸。
“吴楠,你快走吧……吴楠,你不要再回来了……吴楠,把我忘了吧……”
是刘春华的声音吗?是她开的枪吗?是她放的人头吗?
我这么想着,已经穿上拖鞋站到了地板上。
妹妹背着书包回来了,她站在我的房间门口。我让她回去睡觉。她也很平静,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猛地惊醒过来,大口喘着气,整个人僵硬得无法动弹,仿佛刚刚亲身经历过一场窒息。
天花板、吊灯、衣柜……入目已经是南亦嘉的公寓,躺着的也只是没有床头板的铁艺床,但我还是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才壮着胆子往后仰起头——
墙上什么都没有。
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我重重地松了一口气,像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我僵硬地掀开被子一角,给后背的冷汗透了透气,之后才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片刻后,我放下水杯,换了件干净的吊带连衣裙就出了门。
我惊魂未定地推开裴以北家的门的时候,她正要吃某种药片。她托着药片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就转头和站在门口的我面面相觑。
她迅速甩了一下手,把药扔进了垃圾桶里。
“楠楠?你出什么事了?”她急忙放下水杯,小跑过来把我拉进了屋里。她捏着我的下巴左看右看,最后说,“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你刚才吃的是什么?”我任由她捏着我的下巴,呆愣愣地看着她,说,“你不会跟要我说,吃的是维生素吧?”
她心虚地移开了视线,问道,“我要说是维生素……你信吗?”
“你说我就信。”我说这话不是为了哄她开心,是真的决定了要相信她。
“其实是安定片啦。”她松开我,起身走到餐桌旁,一边收拾剩下的药,一边背对着我解释道,“最近事情比较多,压力大了就容易睡不好觉,所以医生给我开了点安定片。”
“安定片啊?那正好,也给我来一点,我还发愁最近睡不好呢。”我说着走近她,伸手去抢她手里的药。
“药不能乱吃!”裴以北转了个圈躲开我,流利地打开了一个抽屉,把药扔进去,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她回头问我,“你最近真的睡不好啊?”
“真的……”我苦闷地吸了吸鼻子,她还没说话,我就搂住脖子钻进了她的怀里,“我刚刚做了一个特别恐怖的噩梦。”
“刚刚?你今天睡这么早?”她一边说一边来回抚摸我的后脑勺。
说真的,我觉得有点像在摸狗。
而离谱的是,我竟然被她摸得很舒服。
“这几天睡不安稳,下午又做了个德语的结课测验,太累了,一回去就躺着了。”
“看来我们家楠楠最近是真的没睡好……”她像跟小孩子说话一样拖长着腔调,过了一会儿,她松开我,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睡裙说,“你等我一下下,我去换件衣服,我们马上出门。”
“大晚上的去哪儿啊?我今晚可不想蹦迪!”我朝卧室喊道。
三分钟后,裴以北开了门。她穿着跟我同款不同色的吊带连衣裙,直爽地说,“去开房!”
“好好的家里不住,开什么房?”
“你去了就知道了。”
她推着我往门外走,玄关处,她盯着一双高跟鞋犹豫了一会,选择了旁边的一双平底鞋。我抬了抬脚掌,觉得跟我脚上这双看起来还挺像,不过也可能是白鞋子都长得差不多。
临走前,我想起她刚才把药片扔了,就问她要不要把抽屉里的带上。裴以北摇摇头,说今晚就不吃了。
从在前台接过房卡,一直到进到房间里,我都不敢相信,裴以北竟然花了四位数在距离自己家四个地铁站的酒店里开了房。
“你中彩票了吗?”我问。
“没有啊,不过我们最近都很辛苦,犒劳一下自己也无可厚非嘛。你跟我来……”她牵着我快步走到浴室里,指着一个双人浴缸,介绍道,“按摩浴缸!最适合我们这种睡眠质量不佳的人群!”
“就为了这个浴缸?”我走近浴缸,在边沿坐下后开始研究它的出水温度,背对着裴以北说,“你再多开两个晚上,房费加起来就够往家里买个按摩浴缸了。”
“好主意,以后我们家里一定买一个。不过浴缸很容易脏的,你负责刷还是我负责刷?”
“当然是你……啊……”
我忽略了浴室里还有个淋浴花洒,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后背就被裴以北拿着花洒喷湿了。我一手挡着脸转向她,一手从浴缸里往她身上拨水,“裴以北!我可没带换洗的衣服,你要我明早偷酒店的浴袍跑到大马路上吗?”
“等一下叫客房服务,明早烘干了就会送回来的。”她关了花洒,走到我面前,侧着身体在我腿上坐了下来。
“好像已经好全了,看不出什么痕迹了……”她低着头凑近我的锁骨,用指尖轻轻拨开了我左边的吊带,在前段时间被抓伤的位置轻轻打着圈。
“就是一点点皮外伤,这都多久过去了?我还没身娇肉贵到那个程度。”我发痒地缩了缩肩膀,一手放在她大腿上,一手按住了她打圈的手指,抬头正色道,“你指甲长长了。”
“我用的不是这只手。”裴以北无所谓地歪了歪头,继续说道,“刚才做了什么噩梦?能让你慌成那样?”
“这个时候讲噩梦,也太煞风景了吧?”
“但你要是不说出来,不会害怕吗?”
“可以用其他愉快的体验替换掉它。”
我仰起脸索吻,但她好像不解风情似的,只轻轻在我的唇瓣上点了一下。
她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一下一下地舔着我的锁骨。我抓着她的后颈说痒,她却好像完全没听见,我只好恶作剧般在她大腿根上捏了一把。
“嘶……”她倒吸一口冷气,停下了动作,伏在我肩上说,“你这叫家暴。”
“现在可是夏天,你再说我就往你肩膀上咬。”我威胁道。
裴以北笑了笑,她的额头顺着我的肩往外滑,用牙齿咬掉了我另一边的吊带。她的虎牙掠过我的肌肤,引起一阵颤栗。
我用手掌拨开她的吊带,在她瘦削的后背游移,紧接着,我们开始接吻。
浴缸的水放满了,她用手掌护着我的后脑勺,跟我一起摔进了热水里,溅起一大片水花。
“会很愉快的。”在一片氤氲水汽中,我听见她这么说。
以上就是我们在那个初夏时节难得的愉快记忆之一,一切都在往前,只有丢了魂的人还停在从前。
五月中旬,陈超猥亵案开庭。
陈超被指控曾猥亵多名妇女,因犯猥亵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零六个月。
六月中旬,吴拥和刘春华的拐卖儿童案开庭。
我没有到场,但是妹妹作为未成年受害者,当庭指控了吴拥的行为。
吴拥因犯拐卖儿童罪、猥亵儿童罪,性质恶劣,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
刘春华因犯拐卖儿童罪,但由于情节较轻,并且不阻碍对其进行解救,判处有期徒刑一年。
除了刑事责任,他们还分别被要求执行不同程度的经济赔偿,数额不算太大,不过我还是把所有赔偿都给了读初中的妹妹。她在庭审出结果这天,还不满十四周岁。
同样是在六月中旬,裴以北终于转正,成为了顶尖律所的一名正式律师。
我原本以为庭审结束之后,困扰我两个月之久的噩梦就会自然而然地消失。但随着记忆中更多细节的浮现,我不仅继续做噩梦,而且因为害怕做噩梦,我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我忽然想到,是时候跟何涛见一面了。
所以在六月结束之前,我用手机扫描了那张名片上的二维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