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半碑>第41章

  大巴车停在当地的一家旅馆前,旅馆的装修比较简单,不过看上去挺干净。律所给每个援助律师都订了单间,我另外订了这家旅馆的大床房,位置比他们高一层。

  裴以北跟几个同事参观完单间,又偷偷摸摸地拎着行李箱往上爬了一层。我没有锁门,听到动静,回头看到她左顾右盼地拎着行李箱走了进来。

  我开玩笑地说,她这副模样,像是来找我偷情的。

  我们只简单讲了两句,她就匆匆跑下楼,跟同事到村上的一家大饭店吃饭去了。到了下午,他们齐齐端着电脑,被村委带着到村口摆地摊。

  我既不想添乱,也不想凑热闹,就独自在旅馆旁边的一间面馆里吃了面,回房间补了个觉。

  下午四点,太阳逐渐西沉,斜斜地照在旅馆的深色木质地板上,灰尘在光线中缓慢地漂浮着,整个房间都显得懒洋洋的。

  我已经在电脑前坐了两个小时,又是挠头、又是咬笔头,手边的草稿纸上写满了乱七八糟的关键词句,搜集的都是拐卖儿童罪的相关法律条文和判决案例。

  “收买”属于“拐卖儿童罪”的一环,这毫无疑问,可他们但凡有点脑子,也不会承认小孩是买来的吧?

  当初警方找到我,说是人贩子有本记录了部分被拐儿童信息的手册,倒或许能成为证据之一。

  南亦嘉那件事曝光之后,新闻围绕着“团聚”这一主题展开了大面积报道,后来媒体视线又都聚集在四个命运悲惨的女孩身上,根本搜索不到收买方被判刑的报道。

  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是,我被拐走的时候五岁,头脑中关于那个时期的记忆非常模糊。再加上南亦嘉已经不在了,□□程又肯定不想趟这趟浑水……

  我从书桌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趴到窗框上看着外面的景色发呆。

  一只黑色羽毛的鸟类停在了电线上,不多时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我偏过头,目送它在视野中缩小成一个点。

  收回视线时,我瞥到了裴以北放在房间里的行李箱,因为时间仓促,还没打开过。

  如果她在吃药的话,药瓶一定就放在行李箱里,又不是治疗心肌梗塞、哮喘之类的紧急用药,随身携带的话,反倒容易被别人看到。只要我打开行李箱,找出药瓶,再上网搜一下药物说明书,就什么都清楚了。

  我直起身,走到了行李箱旁。

  那天的夕阳见证了我跟一个非生命物体长久的凝视,最终,我遗憾地撇撇嘴,还是把手缩了回来。

  我突然想到,不能翻裴以北的行李箱,但是可以直接去见裴以北。放着这么专业的女朋友不用,我自己一个人瞎琢磨个什么劲?

  她是来给村民做法律援助的,而我,是一个需要法律援助的隔壁村村民,她来援助我,完全合理。

  想到这里,我一把抓过桌上的草稿纸,握在手里出了门。

  我不知道他们摆摊的具体位置,只听到中午乌泱泱的一群人说“村头这边、村头那边”。我下了楼,旅馆老板娘正巧接了小孩放学回来,我向她稍作打听,她立刻热情地跟我说了具体的位置。

  我跟着导航往前走,走过了一段很熟悉的路。

  我的小学就是在上航村读的,叫上航村中心小学,附近几个村的小孩都在这里上学。读大学时听说搬了新校区,不过还是在上航村里,而下航村根本就没有小学。

  以前每次上下学,我都要经过这段沿河的路。这条河曾经很清澈,水位低时有小孩在土石坝上玩,也有女人在河边洗衣服,不过现在一眼望去,又油又绿,那条土石坝也消失不见了。

  小时候总觉得这段路很长,今天一走,没想到五分钟就走完了。

  村口有一大片空地,并排摆了几张学校里的老课桌,每张课桌前都坐着一个人,等着村民前来咨询。后面有一排房子,房檐上拉了一条红色的横幅,隔得太远,我认不清字。

  乍一看,说是街道办来宣传新出台的生育政策也不为过。

  隔着好奇打量的人群,我一眼就认出了裴以北。她坐在那里,连村里的村花都要失掉几分颜色。

  我不动声色地走到她身后一间房子的屋檐下,斜靠在一根柱子旁,这里正好不会被晒到,听着她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的对话——

  “我儿子前几天被人给打了,打得那叫一个凶啊,头都流血了,现在背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啧、啧、啧……”老妇人懊恼地揉了一下自己的脸,边摇头边抹了一把眼泪。

  裴以北从课桌抽屉里给她抽了两张纸,让她慢慢说,问她报警了没有。

  “报了,当然报了!派出所来了两个人,一群人聚在一起讲了一下午。我年纪大了,他们讲的那些话听不太懂,最后竟然什么事都没有,就把那个人放了,反而让我儿子赔钱!”

  “警察没有跟您说为什么把人给放了吗?”

  “说了,说人家是正什么房,那个人好像跟派出所有关系,他们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肯定是合起伙来害我儿子……”

  “正什么房?是正当防卫吗?”

  “欸!对、对!是这么说来着。”老妇人连连点头。

  裴以北耐心地跟她解释了“正当防卫”的意思,随后问道,“您儿子是在哪里被打的?他有跟您说过,对方为什么打他吗?”

  “就在他干活的皮革厂里,不过那个打人的不是厂里的人。我儿子跟我说,那人是想把家里的弟弟安排进厂里,但是厂里不缺人手。他看我儿子好欺负,就想把他赶走。”老妇人说到这里,情绪已经从泪眼婆娑变成了义愤填膺。

  我默默听着,心想能被认定为“正当防卫”,就说明是她儿子先动的手,可是从她的叙述来看,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您儿子没还手吗?”裴以北问。

  “还了,别人打他,哪有不还手的道理!我儿子一向很老实,村里的长辈们都很喜欢他的,他根本没还手几下,就因为这几下,还被罚了两千块钱。”

  这么说倒还有点可能,地方官员勾结村霸欺压良民,是个很好的新闻噱头,但我并不太想裴以北摊上这类事。

  裴以北做完记录,从课桌抽屉里拿了瓶矿泉水给老妇人,问道,“您的意思是,对派出所的处理方式不满意,是吧?”

  老妇人连连点头,声情并茂地把刚才说过的话换了个顺序,又说了一遍。

  等她停下来,裴以北才说道,“这样吧,您让您儿子到这里来,跟我把当时的情况再仔细说一遍,说清楚了我才能帮你们。”

  “让他来这里找你吗?你真的能帮我们吗?”老妇人抬起松弛的眼皮,像看救命稻草一样,热切地看向裴以北。

  “对,您跟他一起过来,把当时的情况说清楚。我们是来做法律援助的律师,一定尽全力帮你们。今天下午来得及吗?来不及的话明天上午也可以。”

  “好、好,下午他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明天早上带他过来,你们明早还是在这里吗?”

  裴以北点点头,老妇人感激地握住了她的手,连声道谢,片刻之后,她瘦弱的身影消失了在金色的夕阳里。

  我扭了扭僵硬的脖子,绕过一排课桌走到了裴以北跟前,在长凳上坐了下来。

  “你怎么来了?”裴以北眼睛一亮,惊喜地问道。

  “俺是隔壁村的,特意赶过来,看城里来的裴大律师。”我冲她一笑,把下午写的几张草稿放到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