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诒拉开窗户,探出身往外看,“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天早上集合做操,回到家我妈妈说在厨房的窗户外看到我了。我做操的时候和别人说话,没有好好听老师指挥。我不是太相信,因为学校和家毕竟隔了一点距离,可是她说的又是真的。我今天就想试试看。”
“试出什么来了吗?”
林小诒摇摇头:“只看到一些蚂蚁人。”
一些小黑点,像蚂蚁军团,涌进了校门。
“你还是关上窗,万一你妈妈抬头又看到你了呢。”
“你说得对。”
林小诒关上窗。坐在了一张空位上,这张课桌刷着亮面的漆,有很多美工刀刻痕在上面,也有一些用黑色油性笔画上去的笑嘻嘻表情。桌肚张着口,他觉得有点像千年古树上的树洞,黑黝黝的神秘感吸引着林小诒目视着前方的黑板,让手的触觉变成千万根丝探进这张桌子的树洞。
一开始探进去,什么都没触摸到,好像空掉的胃囊,然后往下方让双手下降,往下、往下,碰到一片滑滑的,凉凉的有点厚度的东西。
“林夷!你看我!我摸到了一本本子!”
林小诒将本子从树洞里拿出来,是一本亮面PVC片线圈本。它透明的,林小诒转给林夷看:“你看这片东西,像不像透明的昆虫翅膀。”
可以看到第一页的样子,上面有一张大大的哭脸,旁边有几根短的、抖动的线条。
林小诒看着笑脸,说自己懂了,“她一定是过得不开心,然后掉头发了。”
“头发?哪里有头发?”
“那几根线就是啊。”
“也有可能不是头发。”
林夷说:“也许是她哭得颤抖,说明哭得很厉害。”
林小诒看了看,“好吧,也许你说的有道理。”
“别人的东西不要继续看了,也许是漏拿了,后面回头会拿走。”
林小诒伸手探回去,从高空落下这本本子。
这间教室像一个大盒子,林小诒说:“我们两个像木头玩具小人。其他的玩具小人都离开了。我们独占了这里。”
“安静吗?”
“安静。”
林小诒收起笑容:“要是像你就好了,可以随便乱填,不用当真。爸爸妈妈也知道。你可以跟我讲一讲吗?为什么你会有这种现象呢?”
“没有什么特别的。”
“但是在我看来,很特别。”
林小诒撑着下巴,上课想要睡觉,就做这个动作,假装在思考,“一路想到能这里真是不容易的事情,接下来一年多时间,也是神经紧张丝毫不能松懈,所以他们说的话,做的事情,我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为什么我会不开心呢?”
“我的那本秘笈——”
“嗯?我记得,怎么啦?”
林夷提到那本会雨水打湿的本子,林小诒问起来怎么样,有没有添加新的。
“最近没有。因为一直只是打工磨炼。你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我以后想烤肉吗,店里打工还不要薪水吗?”
“好奇啊,你终于打算对我讲了!你等等我靠近一点,你再说。”
林小诒挪着凳子,和林夷挤在同一张课桌。“我准备好了,你快说吧!”
林夷让他不要那么紧抱着自己的手臂,他说再啰嗦我就坐你腿上啦,手伸进林夷咯吱窝底下,“好暖啊。”
林夷调整了手臂好几次,终于说:“很久前,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父母说要好好读书,将来容易挣钱。但是整体来讲,时间过得越久,我就发现,付出时间、付出玄关每晚都亮到天亮灯,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试着有一年成绩考得很差,老师打电话家访问原因,也和我爸妈说了,他们下班回家问原因,我都说不清楚,后来一直问我,我就说上课学不清楚,老师教得不好。后来他们看我期末考试考得也差,没多久就拉了关系,让我转到了一所更好的学校。我本来想继续考差,但是他们说了一句话,‘爸爸妈妈只能帮到你这里了,这个学校师资力量更好,你那么聪明,一定能回到原来的水平,但是如果你真的是有事情,现在距离你入校还有十分钟,还有机会和我们说。’”
“你说了吗?”
“我没有说。我偶尔觉得自己做得对,偶尔做得不对,等到入校后,觉得自己做得不对的感觉越来越强。因为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去解释为什么突然学不好,考得差,还有理由。‘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吧?’他们经常打着电话,问工作上的事情。所以如果我说了,也一定会被问给一个理由,我给不出来。转学后,我重新考了个第一名。他们放心了,从此以后不会再追问,我也就放心了。”
“你和老师道歉了吗?”
“道歉了。”
“我记得之前语文作文课,老师夸你了,用了你的范文,你当时写未来想做什么来着?”
“科学家。”
“啊,科学家啊。”
“那是我从幼儿园一直写到现在,以前可能是真的想要当一名科学家,后面变了以后,把它当成挡箭牌,也不会有人提出异议。”
“因为你看上去当科学家,就完全能实现的样子。那为什么呢?为什么变了呢?是家里有人做这样的事?是你在疲惫的一天尝到了心灵受到震撼和爱意的烤肉?还是……”
“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林夷伸手夹住林小诒跟着脑子随意发散的嘴,“你可以先闭上嘴巴。”
林小诒乖乖点头,林夷再三确认:“会好好听我说的对吧?”
“嗯嗯嗯!”
林夷松开夹着嘴的手,林小诒改夹着自己的咯吱窝,左脸贴在课桌上,亮晶晶听他讲。
“世界强调合二为一,可是我想脑袋代表的理想,和身体代表的理想,意识的蛛丝和手指上触摸器,它们从来是分开的。我用一颗会思考、接受意识的大脑去认识周围的东西,同时我也用舌头品尝、手指触摸、鼻子嗅闻、脚辨认高低,我的身体明明做了那么多的事情,结果最终只有大脑所代表的意识是高级而受到关心,那么我的身体呢?它不重要吗?”
林夷说到这,小心隐蔽地瞥了一眼林小诒,林小诒依旧亮晶晶地听着,林夷下意识松了一口气,正好它慢慢吹到林小诒的刘海。
林小诒咧开嘴,笑呀:“你是不是紧张啦。”
林夷绷着脸:“没有。”
“不紧张。亲一亲就好咯。”
林小诒坐直身体,撅着嘴发出呜呜呜,林夷一开始拧着眉没动,后来也有些忍不住,侧过头贴上去,把林小诒撅起来的嘴唇压得憋憋的。
“你说得都好棒哦。”林小诒指指自己,“所以我代表着大脑意识。”指着林夷,“你代表的是身体。”他举起双手,“都是伟大的思想。那你爸爸妈妈知道你这样的想法吗?”
“这些话我没有说。我只是说以后不一定当科学家。成绩好得时候……他们反而没什么事情会管你。嗯——他们会觉得放心,还可以随时松开手。我骗他们说志愿调查表上都是意向学校,上哪个都可以,以后慢慢挑。所以他们也没意见。”
林夷脸颊有点红,刚刚亲了一下后,气有点喘,这串话讲起来比前面要多小石子。
“真是和我家不一样。我就算用你说的话,他们也不会同意的。那等到你申请出国,不也是露馅了吗?”
“啊,这件事啊。”林夷想到什么,说:“那时候我妹妹就会出来说服他们,说请放弃哥哥吧,转而全力支持我考政治学院。”
“好厉害啊!”
“她不喜欢跳舞,只是父母说她手长脚长跳舞好看才继续学。”
“你们真好。”
“好什么?”
“嗯——讲不出来。”林小诒下巴搁在林夷肩上,头往右倾,右脸颊睡在他肩上,“反正我想不到,就是羡慕,觉得好,我就没有这样的。他们很实用主义,有时候就像你,可是今天听到你这一些话,我又有点不确定了,和以前认识的你不一样了。可是有可能是你一直这样,因为你说放弃小狗破碎的身体,那是不是因为意识已经无用,身体的触感也一同失去,血流干了,所以只能用烧香烧纸的方式,它是气味。”
林夷没说话,林小诒期待着他回答,他抬手,第一次揉了揉林小诒的脑袋。视线发现林小诒鼻梁有几个小雀斑后,手指触摸时,头发软得像摸着一些猫咪的背脊。
“好渴。”
教室变得蓝茵茵,冬天的黄昏像一株挤出蓝色汁的蓝色花,林小诒和林夷的皮肤变得惨白,如同下着大雪。
“我想喝水。”
“去教室拿水杯。”
林小诒摇摇头,没当林夷说提议,他就反对。“我不想去拿。我们能不能去烤肉店?”
“我们能不能离开这呢?”
林小诒重复一遍,“我真是不想继续待在这了。”
“这是你挑的教室,说它很好。”
“可是它现在变了。”林小诒急促地吸了几口气,“你不觉得它现在像一张怪兽的蓝嘴,舌头也是蓝色的,我讨厌蓝色。”
“你讨厌蓝色?”
“对,我就在刚刚讨厌起来的。”
林夷撇了下嘴,随后站起来,拎起林小诒,让他别贴那么紧,“就算要去烤肉店,也要先去教室理书包,作业不带了吗?”
“不想带了。”
“不可以。”
“那我们偷偷溜过去,偷偷拿走,然后离开。”
磨蹭走到教室外面,林小诒又不想往前走,害怕被抓住,“一定在等着我们,你去拿好不好?两个一样的书包,你记得的吧?”
林小诒磨到林夷头疼,自己去拿了,顺利拿出来时,林小诒围着他捏捏肩,拍拍背,说你真厉害!
林夷几次想说什么,都是泄了气。这时烤肉店还没到晚高峰用餐期,没几桌人,叮铃铃大耳环今天负责收银台区域,以为是客人上门,扬起笑容,见到是他们立马撤下。
“是你们啊。”
林夷先去了更衣室,打算早来了就先打卡换上衣服。林小诒没那么多自觉,从冰箱里拿了一瓶草莓牛奶就喝起来。
大耳环说:“诶!要付钱!”
“我知道啊,我还知道它7.8,比原味还贵5角呢!”
“知道还不扫码付款?”
林小诒付了钱,好奇问她:“刚刚你为什么看了我们就撤下笑脸?”
“你们又不是客人,上门送钱来的。见到同事,要怎么开心?”
“我也送了7.8呢。”
“那算什么。”大耳环满不在乎地扣扣做了很久的美甲。
林小诒眼尖,看到其中一个掉了颗大水钻,“掉了颗水钻,没找到吗?”
“没找到,昨天和我爸打了一架,他扣我的手,糟老头子真是为老不尊!”
“啊……打架?”
大耳环轻蔑地瞥了他:“小朋友听到打架脚软啦?你没跟你家里人打过架啊?”
林小诒使劲摇头,“可是你叫金珍珠诶,一点也不像打架的样子。”
珍珠一拍收银台,瞪着紫眼影大眼睛:“金珍珠就不能打架啦?谁准你叫我这个名字的?我最讨厌珍珠两个字了,不知道我那个没读过书的妈妈怎么翻字典取的。”
“可是珍珠很名贵,又很坚硬。就跟草莓一样。吃起来甜甜的。珍珠白白的,也很贴合你白皙的皮肤呢。”
金珍珠面无表情地看着美甲,扣着那颗掉落水钻的手指倒刺,“我不喜欢,我喜欢大钻石,会亮瞎人眼睛的鸽子蛋钻石。我才不要当什么珍珠。”
林小诒咬着吸管琢磨:“那你要叫金钻石了?”
“难不难听!”金珍珠又瞪他,“赶紧走开!”
“你好凶啊。”
“哼,你这样的小孩明白什么。”
金珍珠很不耐烦地挥手让他走开,林小诒想去更衣室,后来想了想,还是坐在了用餐区。
林夷换好衣服,等他和金珍珠聊完,“被人骂了?”
“你怎么知道。你偷看。”
林夷哼了一声。
“不进去?”
“我也不想进去。我想今晚回去,可能吃不到晚饭了,我想吃你的烤肉,就当今天的晚饭。”
林夷看着他,问:“想吃哪块?”
林小诒咬着吸管连着空塑料瓶,晃来晃去。“只要是你烤得就好。”
“要教你吗?”
“好啊。”
林夷选了最简单的猪五花开始,有些客人喜欢现场看片肉,林小诒知道后,有好几次想看林夷切肉,但都被他瞪走了。
现在林夷像一只温顺的小猫咪。他用刀顺着肉的纹理切成薄薄的一片片,剩余的则切成略厚的五花。薄片黏在刀上,就像古代染坊用杆子提起染好布挑到架好的晾晒架上。林夷手腕向内转,刀上的肉片便如同落水盛在白色瓷盘中。
“薄的就做普通的烧烤,稍微厚点的待会换成网格,做盐烤。”
林夷稍微讲了一下,林小诒趴在桌上,看他摆盘,就问:“不直接开始烤吗?”
“准备材料,摆上盘也很重要。平时给客人的肉材也是厨房切配好,一片片摆好方便他们夹取到烤盘上。而且这也会留给炉子一点时间预热。”
林小诒似懂非懂,嗯嗯点头。林夷摆好五花肉,炉子也微微一层一层往上冒着热,他让林小诒帮忙夹起和小碗冰块放在一块的黄油,轻轻均匀地给烤盘化上薄薄的一层,林夷摆厚切,一边摆一边瞄着他的动作,“动作不要太快,每一个地方抹到的量都差不多,不要盯着一个地方抹。”黄油化没了,林夷用夹子夹起一片薄切,将它舒展地放到炉子上,“油抹得均匀,像这么薄的肉就不会立马黏在上面。”
过不到一分钟,大约也只有十几秒的时间,林小诒看着林夷快速将肉翻了一面,“没熟呢。”
“不要紧。它重要的是口感,必须要嫩。所以要有很多耐心,珍惜它。烤法可能不是那么复杂。但是你烤到这样的肉,就不要想着把它放一边不管。”
“你看着我。”
林小诒听话地抬头,看着动作和肉片,他心里忍不住倒计描述,6秒、5秒、4秒……一言不发认真看着,林夷每一次间隔都恰好那么十几秒,然后不断地重复翻身。
林小诒看看他,又看看烤盘上渐熟却没有焦的肉片。
林夷夹着起烤好的猪五花,放到林小诒的碗中,“试试?”
林小诒拿起筷子,摆在碗中的一片猪五花,像一坨刚睡醒被团在一边的小被子,有一些睡意产生,他夹起来,将小被子好像往金纺一样香的酱料里滚一圈,林小诒竖起大拇指,嘴巴停不下来地嚼,“好吃!”
林夷没说什么,但是眉好像往上抬了抬,嘴角弯了弯。“好。现在换网格。店里的菜单到了中午、晚上就会增加工作餐定食。有一道就是盐烤五花肉配白米饭。换网格是能让厚五花丰富的油脂从缝隙中流出,而不是反复被肉吸收,比起刚才那块本身充斥着畅快的油脂再增加酱料的畅快的口感,盐烤就比较保守,不过对于下午还要工作以及忙累了一天的人来说,想要肠胃舒适,口感就不能这么刺激。比起酱料,些微的盐粒就能保持它自己本身的风味。”
“你好像再给我做美食节目。”
林小诒抽了张餐巾纸擦擦嘴,忍不住笑。
“好吃吗?”
“嗯嗯嗯嗯嗯——”
“好吃还堵不上嘴?”
“没有哇。爱你。”林小诒啾一声,林夷耳朵一跳,让他注意一点。
“店里那么少人。金珍珠在收银台,没人会听到的。”
林夷守着网格盘上的厚五花,扎实的瘦肉逐渐变白,脂肪则变得透明富有弹性。
“自己去盛碗饭去。”
林小诒说好,站起来去有大电饭煲的地方,他看了一眼耳朵,耳垂特别特别红,像夏天和妈妈一起剥开过的石榴果实。
他盛了两碗回到座位,“我给你盛了一碗,待会一起吃嘛。”
林夷说吃你的。林小诒把他烤好的肉分一分,一块分自己,一块分林夷。
“给。”烤好后,林小诒递出筷子,屁股往里面挪,拍拍旁边已经坐得热热的位置。林夷接过来,原位置坐下。
林小诒摸摸林夷的左手,有一些油油的,有一片指甲被溅到了油脂,指甲盖上形成圆圆一点,有点像学校大礼堂圆形的屋顶。他伸手帮林夷扣掉了。
“我去洗手。”
“不用。你看,我手上也油油的了。”
五根手指头,动来动去,好像大哥、二哥几个兄弟在打架。
“这是什么?是你五个兄弟打架吗?”
“有嘛?”翻过手,林小诒说明明是和海里大章鱼用触手在海底走路一样的姿势,“CHA——CHA——CHA!”像放射,还兴奋地说:“你看,沾到油的地方,掌纹也很明显哦。”
林小诒掰过林夷的右手,也要看掌纹,林夷将筷子换到左手,抵着下巴看他能研究出什么花来。
“我们的纹路好像有点像。是不是有点配?前面教室里我说到自己代表着意识,而你代表着身体,就是互补的意思了。无论正着来还是反着来,都是很相配的样子。”
林夷没有吭声,林小诒抓着玩一会没劲了,他才说:“快吃,都凉掉了。”
“没事,凉掉了也好吃。”
林小诒夹起肉,沾了辣椒粉送进嘴里,“唔……真的没热的好吃了。”
林夷哼笑一声:“我们这里可是烤肉呢。你见过有人吃凉掉的烤肉吗。”
“怎么没见过?我不就是?”
林小诒夹了一大块肉塞嘴里,“你看,薄的是小被子,厚的是小枕头,我把被子包上枕头……”一个圆鼓鼓的肉包,林小诒咀嚼了好多下,才咽下去。
吃饱了,林小诒也去打了卡,他心里本来是想早点回家,但是他看着看着,脑海里都是林夷烤肉的模样。想多和对方待一待,想继续说关于意识和身体,当然,他觉得自己是饱暖思淫欲了,沾了油脂的嘴唇比涂了唇釉的唇还好看,林夷用餐巾纸擦去的时候,心灵便忍不住叹息了一口气。
可他刚换上衣服,爸爸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你什么情况?你妈妈今天跟我讲去了学校参加志愿会议,本来要安排一些优秀的学生留下,要单独参加一对一的沟通,结果找了半天,你人都不在,学校里也没找到,你在干什么?”
“爸爸……”
“你说啊。你妈妈大老远跑到学校,你人出去野了,你让你们老师怎么跟妈妈谈,最后直接叫妈妈回家,等后面单独再约。你妈妈现在很生气,不想联系你,你自己自觉点,从那些个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滚回家!好好交代清楚!”
刚才他吃得饱饱的,现在爸爸突然挂断了电话,那滴一声,好像一个拳头,往肚子狠狠揍了一下。
他觉得胃不舒服,头像一根艺术体操会用的彩带,它飘着,荡着,最后被全力往上一抛,被灼热的场馆打灯照成灰。
“林夷……”
林小诒打开更衣室的门,往门外叫人,人不在,他就走出去,小声念着“林夷”两个字。
林夷在清点冰箱柜里的饮料和啤酒,准备从库存里补一点出来。他听见林小诒的声音,放下手里的东西,拉着他到店外安静的地方,“怎么了?”林小诒打好卡去更衣室的时,面上吃饱喝足,到门口跳了几下,现在面上却有些苍白,拉着他往外走时,林夷察觉到他的手在抖,现在也在抖,摸到手心确认,出了冷汗。
“我爸爸刚才打电话来了。我猜的没错,回去没有晚饭吃了,他们准备好了要打我了。我就是知道,以前因为换了新校服,口袋里的学生证没拿出来,导致上午的模拟考没赶上,那次我就没晚饭吃。他们说只要一次忘了,以后就都会忘,必须要牢牢记住教训才行。我讨厌这件事!”
“讨厌什么?”
林小诒突然抽开林夷的手,瞪着眼睛叫:“我讨厌他们填志愿,根本就不是我在填,我连那个学校大册子都没见到过,刚发下来就被他们抢走了,我想看看有什么学文学专业,哪些学校有这个专业。我说我想看看,他们说我一个孩子能懂什么?可是他们怎么能对我说不懂,这是他们的大事,也是我的大事。那天晚上,他们两个坐在一块,坐在软软的沙发上,而我呢,就坐在凳子上,凳子那么硬!再说了,不是应该父母中间坐着孩子,一起讨论吗?说得好听要带我呢,结果转头他们拿着笔,沉浸在里面了,互相说话,不理一下坐在凳子上的我。如果不需要我的话,那我去倒杯水也要说我,就像今天,老师不也是说了,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孩子哪里重要,都是家长和老师想让你考哪里去就考哪里去。你见过那些会真正一起沟通的孩子和爸爸妈妈吗?你要是见到了,记得跟他们说一声,我讨厌他们!”
他蹲下将脸埋在两腿中间。
林夷以为他是想要哭,那条小狗死时,林小诒就是这样突然走不了了,但现在他只是浑身颤动,控制不住。
“林小诒?”林夷跟着蹲下,捏了捏他的后脖颈,那里绷着一条抽紧的弦,一名琴手在不断地调拨弦。“冷。”
“我去拿外套。”
“不要。”林小诒说不要,你在这里陪陪我,我会自己好的。
林夷重新蹲下,林小诒就冲到他怀里,林夷只能尽力张开手,慢慢拍着他的背。
还是没听到他哭声,小狗那天,林小诒是嚎哭出来,也可能是难受得很厉害,林夷想了想,生硬地安慰:“不要憋着,哭出来可能会稍微好点……”他谨慎地挑着词语,不让自己有自说自话无法感同身受的感觉。“当然,没办法哭也是有可能的,难受到极点后,就会哭不出来。你还冷吗?要不要我去拿外套?”
“你说什么呢?”
林小诒从他怀里抬起头,眼睛略微红点,其他一切如常。
“我没哭。”他从林夷怀抱脱离出来,“我冷静点了,谢谢你。我有时候遇到一些事情,会觉得天塌了,一下子会吐很多话出来,但是其实也没那么惨。你知道吗?我可能是个悲观的人,会想得很悲惨。不过,既然回家没晚饭吃饿肚子,还会有别的惩罚的话,那至少我已经做了预言,在你这先吃了晚饭呢。所以我其实是饱着肚子去面对我妈妈的怒火,也不会因为挨饿睡不着,或者做噩梦。”
林小诒站起来,他必须要回去了。
“我送你到车站。”
“好啊。等你拿外套出来。”
林夷去更衣室换上校服,和店长说了请假。出来时,林小诒低着头站在昏暗的路口。
“夜晚果然是看不到蚂蚁搬家的。小时候我喜欢研究蚂蚁,因为后背被它们咬过。”
林小诒走在人行道上,踩红色的格子,一路都有低矮的枝叶垂下来,石砖上有行人踩爆的果子,摊成黑色的。
公交车站没人,坐的车还没来,两个人坐在等候的座位上。
林夷问:“还冷吗?”
“不冷。我可是小火炉诶。”
过一会,林夷再问:“我直接送你到单元楼下吧。”
“不用。林夷。”
“为什么?”
“真的不用。”林小诒认真起来,“我都已经调节好啦,反正他们说什么就是了。”
“他们会不会打你?”
“小孩子挨打的话,应该每个家庭都有一些吧?”
“不是。”林夷摇头,“我是说更严重的,虐打那种程度的。”
“不会啊。”
林小诒摇头:“我爸爸妈妈没做过这样的事情。妈妈还会看育儿书,爸爸的话,也会很关注学习,但不会无缘无故就打人。林夷,其实这就是普通的家庭呀。还有,刚才我气话说的那些什么见到孩子和家长会一起讨论,帮我说一声讨厌,你要记得我这说的也是假的,其实没什么讨厌的,大家都是一样的。”
车来了,林小诒站到林夷面前,弯腰亲在了他的额头,张开手轻轻抱了一下。
“我回家了,到家我给你发短信。林夷,今天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