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屠苏和师尊一起住在昆仑山后的第二年发生的事。
如今想起来，屠苏只隐约记得，那一年冬天的昆仑山，雪下得很大，纵然是已历经尘世百年千年的师尊也说道，他很少看到昆仑山的雪如此铺天盖地。白雪皑皑覆盖了山川壑谷，覆盖了苍松翠柏，昆仑山迎来了比万籁俱寂更沉寂的一年。
纵然是已修成仙身的紫胤真人也没有预料到，这一年会降临那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也正是因为这场灾难，昆仑山脚下数百户平凡的人家开始笼罩了死亡的气息。
“师尊要下山？”屠苏滴溜溜的张大眼睛好奇看着师尊，今日的师尊似乎和往日有所不同，从来淡然如水无波的神色今日难得紧蹙眉宇：“师尊要去哪里呢？”
见到他紫胤似乎舒缓了眉间的忧郁，对他轻轻笑了笑，伸手抚过少年短短的额发。
“放心，为师并不会走去太远的地方，只是在昆仑山脚下的村子中走走而已。”
天空中的落雪飘得更大更密，寒冷更凛冽侵袭而来，师徒二人看了看天边似乎已久久不散的阴霾，屠苏又紧了紧身上的衣物。
屠苏自来到昆仑山明泉谷之后就因为身体灵气虚弱的原因，再没有离开过谷中，明泉谷有地火支撑，纵然昆仑山的寒风冬雪再冷，明泉谷也不会冷到屠苏觉得无法呆下去，不过今日的雪和风，似乎冷得较往日有些异常。屠苏隐隐中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在悄然发生着。
“师尊，如果走得不远的话，可以带上我一起吗？”屠苏似是鼓起勇气一般，双手忽然紧紧抓住了紫胤的衣袖道。“屠苏……”紫胤有几分犹豫，轻轻唤了句他的名字便没有再说话。屠苏再世为人，辟邪王骨之躯容易灵气衰微，如今他年岁还小，尚不懂得运使道家心法让自己维持灵气不减，离开明泉谷恐怕对他的身体有些不利。
但尽管如此，紫胤却似乎说不出回绝的话，屠苏的眼中闪烁着他极少见到的渴望神色，这样的眼神他亦不陌生。前世天墉城中，那个被他囚禁于剑塔中的小小少年，看向天空渴望着自由时的眼神，也是如此充满着期待。
他曾经的一世已过得如此艰难辛苦，难道这一世，自己难道还要继续将他困锁在这方寸之地吗？
没有说话，紫胤缓缓闭目许久，终究是点了点头，少年的目光忽然变得清澈，眼中流露出了兴奋，闪烁快乐的光芒。
山中不知岁月，也不知寒暑经年，对于从没离开明泉谷的屠苏而言，这个他已经到来了一年的昆仑山其实和初来乍到并没有多大区别，都是全然陌生而广阔的。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屠苏可以真正与世隔绝的生活，毕竟和修成仙身的师尊不同，屠苏到底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吃穿用度仍少不了凡俗烟火气息。当然这些事平时似乎也轮不到屠苏操心，因为这些琐碎的生活小事，他的师尊倒是比他更为上心，自来昆仑山明泉谷，屠苏生活起居这些小事，几乎都是紫胤一手照拂，一如在昔年的天墉城剑塔。
而当屠苏站在昆仑山脚下，看到人们哀鸿遍地的场景时，便彻底明白了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究竟从何而来。
松园村，是昆仑山脚下最大的一个村子，虽然和江都等大城镇的繁华相比，这里一点也不算热闹，但再怎么不热闹，也绝不该是眼前的场景。
屠苏极目所见，每个人都是无精打采病怏怏的姿态，人们蜡黄的脸色掩埋在漫天的飞雪之中，屠苏走在街上甚至都能时不时听到剧烈的咳嗽声，被病痛折磨的哀号声。不少家户跟前，已是黑丝白纱素带缠绕，悲哀的痛哭声丝丝缕缕传出，仿佛是地狱的游魂鬼哭。
“师尊……这里……大家都怎么了？”
屠苏心中忽然一阵难以自抑的难过涌了上来，看向了身边的仙人，为了掩人耳目，仙人没有维持原有的模样，而是巧施了个术法将长发变成了黑色，又换上了一件素蓝衣袍。虽然面上的神色依旧和平日一样如水淡然，但看着芸芸众生的眼神中，却也似有着几分屠苏读不懂的意味。
那是一种，或许可以被唤作悲悯的眼神。
“是瘟疫之灾。”紫胤淡然回答道：“星辰异象已告诉为师此灾劫难渡，却不料短短数日，便已是如此场景。”
紫胤环视四周，极目所见似乎见不到一个还算健康的人。
“啊！”一阵短促的叫唤声从身边传来，屠苏立刻回过头去。
那是一个男孩，小小的身影看起来比之屠苏似乎还要年幼瘦弱，如今跌落在了雪地之中，一阵猛然的咳嗽声令他几乎快喘不过气来。
屠苏见状立刻向他跑去，从地上扶起了那个男孩。男孩依旧咳嗽不止，手里还紧紧抓着一包小得可怜的纸包，尽管他难受得连气都快喘不过来，手里紧抱着的力气却仍是一点都没松懈。
“你不要紧吧？”屠苏扶起那个男孩，伸手在他的背后拍了拍替他顺了顺气，片刻后，那个男孩似乎缓了过来。
“谢……谢谢……你！”
如此大风雪天，男孩身上却衣裳单薄，手脚都冻得哆嗦，咳嗽一阵又一阵没有停止，男孩想要再站起来，却似乎气空力尽。
“你生病了……”看到对方这般难受，屠苏看着心中也没来由一阵阵心痛，伸手扶着他有些艰难站起来并问道，“我叫屠苏，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独自一人在这里？”
“我叫阿木，没……没关系……我的家就在前面……不远了。”
“阿木你别说话了，我送你回家。”
“这包东西，是什么？”纵然自己路都走不稳，阿木却依旧紧紧抱着那一个纸包，跌跌撞撞到了破落的仅能避风的家中才舍得放下来，屠苏看着不禁好奇问道。
“是药……”阿木眼角流淌着有些倔强的眼泪，却仍是没有流下来，单薄的衣物难以抵御严寒，他颤抖说道：“今天我……好不容易用自己最好的衣服……换来的，这样的话，阿娘……或许能有救。”
“阿娘……”屠苏有些惊异道，但不等屠苏明白过来，屋中又传来一阵剧烈咳嗽声，阿木见状又强打精神走进了内室，屠苏和紫胤两人不久便听到了阿木虽不大声却已是用尽了全力说出的话。
“阿娘，你……坚持住，我把药换回来了……阿娘你喝了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屠苏顿觉眼中有几分湿润。
不过他也来不及伤感，阿木已经强打着精神走了出来。屠苏见状上前去扶住了他说道：“阿木你也生着病，先躺下休息会吧，煎药的事我来帮你。”
屠苏说罢便帮他在小炕上躺下并给他盖了被子。
“太……太谢谢你了，屠苏……”
“阿木，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大家都……”
“屠苏不知道发生的事吗？”
“不知道。”
屠苏摇了摇头，看阿木冻得发抖，屠苏立刻脱下了自己暖和的外袍披在阿木的身上。
“屠苏不要，我已经生病了，屠苏的……衣服给我穿着的话，待会怕会连累屠苏也……也生病的……”
阿木断断续续说着，屠苏却是笑着摇了摇头。
“不要紧，这件衣服我就送给阿木。”
“这……屠苏……你真的是……好……”
接下来从阿木的口中，屠苏知道了这场灾劫，是一场疫病。
最开始，邻村的一个小伙子犯了咳嗽，不过由于小伙子平日健壮如牛，一开始家人和他本人都未在意，以为偶感风寒而已过个两天就会自然好了。却不料两天过去了，咳嗽没有好起来，病情反倒越发严重，人开始发起了高烧，家人也渐渐察觉事情不妙。
然而，昆仑山脚下会看病大夫极少，看一回病花费也甚是昂贵，对于普通人家而言不是一笔小数目，因此小伙子和他的家人没有及时将人送医，想着再撑两天，或许能撑过去。就这样一再延误了病情，直到最后小伙子高烧不醒，昏迷晕厥，还在梦里不断说着胡话。此时家人才开始着急了起来，急忙筹了一些钱将人送大夫那边诊治，谁知到最后大夫给开了药，还没来得及给人服下，小伙子就一命归西。
这病情的十分急，可谓来势汹汹，小伙子和他的家人们根本束手无策，然而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小伙子走了以后，他的家人尚来不及在悲伤中沉浸，家中的第二个人也开始，因为同样的症状倒下了。
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第四个人……仿佛就是几日的光景，小伙子曾经认识的人不管是家人还是朋友都有不少也染上了同样的病症，直到这个时候大家猛然发觉事情不妙，然而此刻发现已无济于事，疫病已悄然在昆仑山脚下的村中传开，人们已无力阻止。
瘟疫之灾，就这么无声无息之中，蔓延了每个人。
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从一家到另一家，最后再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庄。
有了那小伙子的前车之鉴，病人们都蜂拥而至般尽快找大夫看病治疗，奈何此病凶险万分，昆仑山脚下的众村落地处偏远，大夫也本就少得很，医术大多也不见得高明，不少大夫接诊了数位病人，开出了药方依旧挽救不了病人的性命。直到这松园村中一位名叫绅崂的大夫经历了几次失败，好不容易用一把药方，救活了两个病人的命，病情得以好转并康复。
一时间，这张救命药方上的药材，变成了人们趋之若鹜的神药。绅崂大夫的药铺子里药材瞬间也成为了人们挤破头想要买下之物，见到商机，药铺之中药材价格已是一日三涨，仍是供不应求。
药材价格水涨船高，苦的却是像阿木这样平凡的家庭。
昆仑山虽是灵气汇聚的修仙胜地，却难掩苦寒贫瘠，但纵然是苦寒贫瘠的土地，昆仑山脚下仍是世代住着许多平凡人家。这些人们日子清贫，莫说是大富大贵，纵使平常的日子也难有富足，但这里的人们也不贪求什么，多年来安居过着清苦平凡的生活，偏偏这场灾难，就降临在这些人的身上。而他们中很多人，根本没有钱可以看大夫，就算看了大夫，抓了药，也并非每个人都能得救。
眼看着一家又一家的人病倒，几乎没有人能够幸免。
阿木的爹因为没钱买不到药材，已然病死，他只剩下阿娘一个亲人，阿娘病了几日始终凑不到买药看医生的钱，最后阿木不顾自己还生着病，卖掉了自己唯一一件厚实的冬衣，才好不容易凑足了钱换来了一帖珍贵的药材。
但这一帖药，屠苏也知道要想治好阿木母子二人的病，药量还远远不够，只是阿木他们，已经没有钱能再多买哪怕一点药材了。
离开阿木家后的好一阵时间，屠苏都没有说话，只是紫胤仍清晰看得到，泪水一直在屠苏眼角边打转，只是生性倔强的屠苏不愿轻易流泪，却终又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师尊……”屠苏忽然停下来牵住了紫胤的衣袖，睁着有些泪汪汪的眼睛难过道，“阿木……还有这里的大家，都会死吗……”
尽管一路下来并未发一言，但屠苏知道师尊一直关注着他，也关注着阿木和其他极目所见每一个人。
“屠苏，生老病死，是人间天道自然法则。人生在世有些劫难，便是如此避不了，也躲不过。”
“可是……”
“阿木和他的娘未必会死于这场疫病，其他人也是，但终究有一天，无论是疾病、贫穷或是衰老，他们的生命终会走到尽头。你……并不能救得了所有人……”
“我……我明白。”屠苏有些难过低下头，“我知道一切也许没什么用，但我还是很希望，很想能帮帮他，如果可以有什么办法……可以交换大家平安的话，我真的很想去尝试做些什么……”
“屠苏。”
紫胤慎重唤了他的名字，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说下一句话。
九百年前，这个孩子因不忍江南数城遭受疫病之灾，坚定踏上昆仑山天墉城，跪在自己的身后诉说着解封的请求，明知解封结果是散作荒魂不入轮回，却仍是无悔无惧。
“仙术道法虽是精妙，却难解疫病之灾。”
那时的少年曾如此对他说，紫胤后来不止一次想过，自己清修多年，求仙问道几许，却为何却无法解这众生疫病之灾？
若是能，便不必让那个孩子，用对他自己如此残忍的方式作出牺牲，来换万千生灵的一夕太平。
如今的少年，隔世九百年重生，却仍是同样的善良分毫未改，紫胤知道，若屠苏当真有能力，他定会不惜牺牲一切，再去拯救一次众生。
一阵寒风过，屠苏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刚刚见阿木为了给阿娘换药衣裳单薄，屠苏想也没多想就把自己的外袍穿到阿木身上，如今他自己衣物单薄，难以御风冷雪寒。紫胤见状有些心疼地轻轻揽过了少年瘦弱的身躯，轻轻弹指间在他身边筑起了御寒术法，并用衣袖轻轻擦去了他眼角的泪水。
“屠苏不必担心。”紫胤道：“为师此回下山，便是希望能化消一些灾劫之难。”
屠苏听着眼前一亮。
“师尊，您真的有办法？”
紫胤轻轻摇了摇头。
“说是办法，也不算是。毕竟纵使仙神，也难救天下所有人，但或许，能帮一些，便是多一些吧。”
“阁下是？”绅崂大夫看着眼前人，面若冠玉眉宇清秀，看起来也不超过是三十岁的年纪，却是眼神中带着如冰雪一般的寒意，夹杂着凛然之姿让人不敢直视。
“在下路过之人，并不足道。”
“来此为何事？”
“昆仑山脚下邻近几个村的疫病之灾，想必绅崂大夫已看在眼里，我知晓阁下尚有足够的药材可以医治众人之病，此番前来便是希望大夫能够体谅这些百姓出生贫苦，免去他们为医病倾家荡产、穷困潦倒之苦。”
“阁下的意思，我已明白。不过我并无理由，要答应你的要求。”
“那么阁下，不妨过目我手中之物，再做考虑。”
面对对方一副不屑的态度，紫胤倒也不恼，只是默默取出一个木制的盒子，递到了绅崂眼前。
“这是……”绅崂先是不经意看了几眼，随即惊叹道：“难道，这便怎么可能……这可是……”
绅崂先是惊讶得眼睛都瞪直了，而后又难掩喜上眉梢。
盒中之物，是数株暗绿色的短草，然而绅崂拿起来，却仿佛千钧重量。
“阁下竟然能拿出如此贵重之物，莫非，也是个医者？”
紫胤未语，只是淡淡摇了摇头。
“在下，不过一介修道者。”
绅崂小心翼翼从盒中拿起一株端详，而后喜颜道：“传闻此物生长于昆仑山罕有人迹的雪峰之顶，那雪峰终年积雪难以攀爬，无数人为寻得一株命丧黄泉，此乃十分难寻的药材，阁下竟然能寻得这么多？”
“此物之罕有，绅崂大夫应当知晓，在下可将此盒之物赠与大夫，只要大夫答应在下方才的要求。”
“这……”
“阿木，这些药给你！”
屠苏抱着一包用厚厚的纸包包成的药材再度走进了阿木的家中，并把药材递到了阿木的手中。
“屠苏，这么多药很贵吧，我怎么能……”
“阿木不要担心，这些药都不需要钱，师尊说那位绅崂大夫已决定把药材全部免费分发给大家，希望大家病都能好起来。”
“真……真的吗……”
阿木不敢相信看着眼前一大包药材，屠苏笑着立刻催促道：“当然是真的，赶快煎药给你阿娘，还有你自己吧。”
少年从阿木家中再度走出来时，脸上已不见了之前的阴霾，而是再度绽开的笑颜。
“师尊，太好了。阿木说他和他娘吃了药以后，都好转了一些，他们一定能康复的。”
紫胤有些怜爱抚了抚少年短短的头发。
天道亘古，人世浮沉，然纵是无情的仙神与苍天，终也不忍见众生悲苦。
街上来往的人们似乎也都听说了好消息，不再愁眉苦脸，争相奔走告知着这个好消息。
“师尊，你是怎么样让那位绅崂大夫答应把药材分给大家的呢？”
想着屠苏如今年纪仍是爱玩的孩子，紫胤没有直接带他御剑回明泉谷，而是几分悠闲带着他走走停停往明泉谷方向行去。途中屠苏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已然恢复原样的紫胤一袭白发蓝衣行于风雪之中，听到屠苏的疑问，紫胤淡淡一笑无奈道：“也并非什么大事，只是凡俗之世，天下攘攘皆为利也。”
紫胤自怀中拿出了方才赠给绅崂大夫的药材，递给屠苏道：“此物名为雪芝，唯有昆仑山终年积雪、寒风猎猎的山巅之处才能采集得到，凡俗医者哪怕千金为价，也难得能得一株。”
但于紫胤而言，御剑迎着冰风利雪到达的昆仑山巅处，却并非难事。紫胤便是以这采集到得雪芝，以此交换绅崂大夫无偿将治病得药材分发给大家，绅崂大夫虽有犹豫，但几番思虑之下最终还是点头答应。
尽管这疫病之灾当下，治病药材当前确实一剂难求，绅崂大夫无偿分发给大家自然要损失不少钱财，但这些药材大都并非稀有，而且昆仑山下穷苦百姓本就没有多少富裕钱财，就算倾家荡产买下自己的药材自己也未必能保自己大富大贵多久。但这昆仑山千丈之上的雪芝却不同，只要其中一株都可价值千金，更莫说是这一整盒的雪芝了。这可是多少医者穷尽一生都求不得之物，更甚者只需将之献到官府朝廷，不说千金万银手到擒来，更有可能加封个什么官位。而且无偿分发药材给穷苦百姓还可以在当地留个美名，何乐不为呢？
这样的两条路该如何选，明眼人都一眼便知，紫胤也不过顺其自然推上一把罢了。
“原来如此，师尊好厉害……”
听罢紫胤简略说了前因后果，少年看着紫胤的眼中满满是崇敬的神色，却在下一秒忽有异色，随即捂住了嘴，咳嗽了两声。
“屠苏！”听到屠苏的咳声，紫胤脸色忽然凝重，俯下身来握住了屠苏稚嫩的肩膀。
“我没事，师尊。大概……”屠苏不由自主交叉着双手怀抱了一下自己，想起今日已把自己的外袍给了阿木，此刻风越发有几分冷意，“大概只是……着凉了吧。”
紫胤没有说话，只是细细观察屠苏的脸色，随后伸手试探了下他额头的温度。屠苏看着师尊无言的一举一动，想要从仙人的神情中看出点什么，但师尊自始至终并未有任何神情变化。片刻后紫胤忽然伸手将少年揽进怀中，长长的衣袖为少年遮挡了风雪，仙人随即御剑而起，飞向了空中。
紫胤不再多言，怀中的屠苏亦没有说话，只是乖巧地倚靠在师尊怀中，但心中却并不平静。
头，不知怎么忽然有些疼起来。
仙人一身清冷如雪，但被他抱着久了却能感受到暖意阵阵，这份温度实在令人不舍，仙人御剑不过片刻就回到了明泉谷，但屠苏却贪恋有些不想松手。更何况，仙人似乎也没打算放他下来，而是一路将他抱着进了休憩的屋中，最后直接将他抱着到了床上，并为他盖上厚厚的被子。
“师尊……”
屠苏忽然觉得有些累，紫胤坐在床边又伸手试探了下他额上的温度，而后神色几分凝重道：
“屠苏，你可有觉得哪里不适？”
“我……”屠苏摇了摇头，但隐隐已察觉到事情可能不妙，“我没事，就是有些累，应该……休息一下就好了。”
“咳咳……我……”
话还没说完，屠苏又不由自主咳了起来。
头，似乎也越来越疼了。
屠苏忽然想起阿木今天对自己说过的，一开始是阿木的爹得了这个病，没多久阿木的爹就因为没钱买药治病去了，而后阿木的娘，还有阿木自己也开始得病。不仅阿木家是如此，其他家也是如此，一开始是一个人，后来所有的家人们、朋友们都难以幸免，如果自己……
屠苏忽然警觉到了自己面对的劫难，立刻转过头不敢再看师尊。
“师尊……屠苏或许已经……”屠苏摇了摇头：“师尊还是不要再靠近屠苏的好，万一……万一……咳咳咳……”
少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却感觉到仙人冰凉的手已抚上少年的面容。
如春水的温度轻轻抚过了少年想要避开的脸庞，迫使少年转过头面对仙人，只见紫胤淡淡一笑，而后道：“屠苏，不必担心，为师已修成仙身，并不会为尘世疾病所苦。”
“真……真的吗……”
紫胤点了点头，看着仙人一派淡然自若神色，屠苏终是放下了心，紫胤却是心中喟叹。这个孩子，和当年那个煞气缠身却总隐忍着痛苦不想他担心的屠苏，简直一模一样。想不到九百年过去了，这个脾气依旧没有改变。
很快又一阵猛烈的咳嗽淹没了少年，来势汹汹几乎令少年喘不过气，仙人依稀感觉手掌下少年的体温已越来越高，看来这疫病确实猛烈，屠苏今日和阿木仅仅少许接触，已免不了遭这疫病的灾劫，也难怪此劫这么短时间便教昆仑山下如此多的人们受难。
“屠苏，静心凝神。”
紫胤短短说了一句，随即扶着屠苏面朝自己侧过身来，右手抵住屠苏背心灵台穴处，清圣而充满暖意的真气缓缓输入少年心脉。此法虽不能治病，但屠苏身体是辟邪王骨所化，本就灵气不足，沾染疫病更会让他灵气消耗过度，仙人须得先保他灵气不衰竭，再设法解决疫病之苦。
随着暖意的真气输入体内，剧烈的咳嗽有所缓和，少年忽感安心，叠加疲累与病情，很快便沉沉睡去。
屠苏再度清醒的时候，头疼并没有消除，反而愈加严重了起来，暴涨的疼痛与高烧缠绕着，就连睁开眼睛都感觉生生的疼。
“屠苏。”
冰凉的手掌抚过少年已然烧得通红的脸颊，那冰凉是师尊的手独有的温度，屠苏迷迷糊糊间感觉到了师尊将他扶起，让自己靠在他的怀中。充满凉意的手掌再度贴着少年的背心处，清圣柔和的真气缓缓注入，缓解了高热的难受。
“师尊……”眼前的视线有些模糊，但屠苏仍是勉力睁开疼痛的眼睛。“屠苏很好……别担心……”
看着少年明明病得已几分神识不清，却还是一副不想他担心的倔强，紫胤心中一阵叹息。
无论是当年还是如今，百里屠苏都是太懂事，懂事得让人心疼。明明只是一个还不到10岁的孩子，却总是强撑着苦自己忍受。
“屠苏，在为师身边，你不必如此强撑着。”紫胤的手轻抚过少年额间的碎发。
“师尊……”紫胤的话似是令少年心中也软了几分，屠苏有几分撒娇更深靠进了仙人的怀中：“不要紧的，屠苏觉得能在师尊身边，很安心，很安心……”
“师尊，是不是修成了仙身，就再也不会生病了呢？”
屠苏忽然问道，紫胤先是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生老病死，是人间自然之道，修炼成仙后，便脱离了此道。”
“难怪……世上那么多人，想成为神仙呢。”
少年虽是有气无力说着话，脸上却浮现淡淡笑意。
“屠苏，想过修仙吗？”
“我……”屠苏有几分犹豫低下头，似乎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我……不知道……师尊……希望我修仙吗……”
紫胤没有回答，亦不知如何回答。心中明白，这个孩子入不了轮回，纵然重活这短暂的一世，那支离破碎的灵魂也终归会散作荒魂，但如果修仙成道的话，或许还有机会，可以活更长的时间，至少可以多撑一些时日。
但……
九百年前，为了能让屠苏多活些时日，自己选择将他困锁在天墉城剑塔之中，传授他剑术道术寄望以清治浊，最终却只是让少年有限的生命与时间，都在孤苦与绝望中度过。
紫胤其实多少还是明白的，修仙于这少年，并非是心之所向。
“为师不会左右屠苏的想法，修仙也好，不修仙也罢，一切都凭屠苏自己的意思。”
“师尊……”少年有些迷迷糊糊却认真问道：“如果成了仙，屠苏……是不是就可以和师尊一样……可以随心所欲，救得了自己想救的人？”
“屠苏……”紫胤有些落寞垂首，轻叹一声将怀中得少年抱得更紧：“这世上，就算是仙人，也无法救得了所有想救的人。”
“师尊……也有想救……可救不了的人吗？”
紫胤怔住了，默然不语许久之后，点了点头。
记得九百年前少年曾说，手中执剑，方能保护自己珍惜之人。
曾几何时，许多年前的仙人，也时常如此想，可累累风霜带走的尘世岁月面前，他却忽然明白了一些事。
纵然手中执剑，纵然他已问道剑道鼎峰，可终究也还是，不能对抗那无情的天意。
那些他年幼时逝去的亲人，青年时逝去的友人，还有……
昔年天墉城青石大门前，长跪跟前依依惜别的少年。
重病的少年喝过了药再度沉沉睡下，睡梦中的少年无知无觉，梦境中的世界早已不知飘向了何方。
门外的风雪似乎停了，多日来空中的阴霾已逐渐散去，久违的阳光穿过云层，照亮昆仑山琼峰玉顶，照亮昆仑山脚下的芸芸众生。
疫灾已过，天地重生。
不知过了多久，紫胤的手再度轻轻抚上少年的额头，高热已渐渐退去，沉于梦中的少年嘴角露出安心而静谧的微笑。
屠苏，如果能救得了你脱离这命运的苦海，重返天地轮回之道，为师愿意用一切作为交换。
而今只祈求上苍怜悯，愿你这一生，这一世，能安好以渡。
惟愿，天意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