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紫胤真人！”
循着零星的感应，紫胤缓缓步入这个名叫寒月涧的地方时，很快便见到了一副熟悉的面孔。
那是风珑，眉目俊朗似月，浅笑端庄，笑容中却暗藏看不到的杀意。
“听起来，阁下一直在等我？”
紫胤对眼前的神并无好感，但仍是注意到了对方语气中那隐藏的深意。
“自然如此。有百里屠苏在此，紫胤无论如何，都会一行。”
“百里屠苏，确实令我感到意外。”风珑意味深长看了紫胤一眼道：“当然我更意外的，不是百里屠苏，而是紫胤真人。”
“……”
“一个在尘世修炼了千百年的仙人，却放弃天庭免除天劫的招揽，而徘徊于这尘世之间，实在可惜，要知晓天界极少能对修道者动用这般招揽，你……”
紫胤心中一颤，确实五百年前，天界曾派人前来，言明天界诸神欣赏他的剑术绝伦，可免除他修仙剩余的天劫，直接归顺天庭位列仙神，但他却选择了婉拒。
这一段事，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哪怕是南熏和清和。
“放弃便是放弃了，无需太多理由。”紫胤淡然道：“我放弃登天封神，是我自己的决定，无需可惜可叹。”
“我真心好奇，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选择放弃？”
“你错了，风珑阁下。”紫胤淡淡回答道：“有的时候，因果轮回并非如我们所想，我并不是做了决定而为谁放弃，是一些事，促成了我做出了这个决定。”
“比如，百里屠苏吗……”
紫胤没有回答，只是眼中的神色，恰如默认。
“难以想象，这么个年幼的孩子……”风珑有些无奈却又饶有趣味笑着：“亏火神祝融的告知，我才知道他前世是你的弟子，而且有过轰轰烈烈的壮举。但你难道不曾想过，即便你来这里，也许也救不了他，他或许已死在祝融和我的手中了。”
紫胤缓缓闭上了眼睛。
“生死有命，天道难违。无论前世今生，从我第一天见到屠苏开始，便知道他会死去，也知道他无法在我身边留太久。”
“他只是区区一个凡人，对我等仙神而言，生命转瞬即逝，不值一提。既然明知如此，你又何必为了他劳心劳力？只是因为一世师徒情缘？可你这样的仙神，数百数千年时光过来，早已不知有过多少人，多少事已成刻骨铭心的过往，他不过留在你身边短短数载，对你而言形同指间流沙，何必呢？”
风珑神情似是叹息，又似是嘲讽。
“真是好奇，对你而言，百里屠苏到底意味着什么？”
紫胤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回望对方。
剑仙的眼神如古井无波，无悲无喜，无哀无乐，却是眼眸深处，藏着无尽的深邃。
“就算我明说，我想阁下也不会明白，事实上你也无兴趣知道。”紫胤最终淡淡回了一句：“既然等我来此，不妨直接切入主题，你们抓屠苏前来，又引我到此，最终的目的，又是什么？”
果然是敏锐的剑仙！风珑嘴角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寒月涧，这个看似平凡的深涧处，当紫胤迎着月色，踏上青石白玉共同铸成的祭坛之时，忽然明白了这是个怎样的地方。
上古之神，远古之时人类部落分散而居，由于那时交通不便，不少部族选择了临水之地繁衍，并在自己的土地上，为自己信仰的神明建立祭坛。
此地，应当就是远古部落留下的一处遗址。
祭坛之上，一位有着火红的头发的灰袍之人，此刻背对紫胤微微闭目似是冥想，而那人的身后，静静伫立在一把剑前。
那是紫胤并未见过的人，但紫胤一眼便知晓了他是谁。
火红的头发，天地诸神唯有一人。
火神祝融！
他手中的火，燃遍世间有形之物，甚至于一切无形之物。
而他眼前伫立的那把剑，紫胤亦是熟悉。
剑身完整，冶艳之红。
火剑，焚寂！
竟然是完整剑身的，焚寂之剑。
“你，认得这把剑？”
祝融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问道。
“确有几分熟悉。”
“世人传说，你一生爱剑成痴，不知这一把剑在你眼里，是何感受？”
紫胤微微闭目，片刻后缓缓答道：“不如不见。”
“哈！能令你说出这样的话来，还真是不容易。”
祝融转过了身，看着紫胤道。
紫胤点了点头，拱手道：“紫胤微末小仙，有劳上神久候了。”
“仙风道骨，风采绝世，你果然如百里屠苏所言，是一个千年不遇的仙人。”祝融似是感慨：“昆仑剑仙的修为气度，纵然神界，也是难得一见。”
“上神过奖。屠苏年纪尚轻，若有得罪之处望海涵，还望上神能宽宏大量，将他交还于我。”
“百里屠苏年纪虽轻，但他的修为已可与仙神相提并论，这般天资，无论是仙神亦或人，都难以忽视。”
“屠苏的修为天资绝顶，但他短暂的两世人生命途多舛，终究难长久，上神为何青睐于他？”
“凭阁下的修为和洞察，应当清楚，不是吗？”
紫胤缓缓闭目。
“你们师徒二人俱不是凡俗之人，我等也清楚。当你见到了火剑焚寂在此，我想你多少应该明白了我们的目的。”
紫胤缓缓舒了一口气，无奈道：“上神，当真要挑战伏羲，挑战天界？”
“……”
“龙渊七凶剑，弑神之剑，昔年龙渊部族依照襄垣的方法，打造七把凶剑，七凶剑暗藏的力量，可以弑杀天界众神。你们既然自桃花谷谷底带走了焚寂，又抓来了屠苏，那目的很明显只有一个。”
祝融点了点头。
“不错。我们的目的，是集齐七把凶剑，逼伏羲退让天皇之位。女娲将七把凶剑各自交给不同的部族、仙神或封印或镇守，而第一把冲破封印的，恰好便是火剑焚寂，风珑也算是费了不少力气，才自桃花谷的莲池封印中，寻得了沉睡已久的焚寂剑。”
祝融顿了片刻，继续道：“百里屠苏曾身负焚寂的剑灵，又曾掌控焚寂可以与长琴一战，他，正是焚寂剑持有者的最佳人选，或者说，是唯一人选。”
“上神无论是要挑战伏羲或是天界，都非一朝一夕、或十年八载可成，吾徒屠苏不过是个凡人，于仙神而言命途短暂，为何要为难他一个孩子，卷入这神界之间的争斗？”
“这就是我们必须请你来的缘故。”一旁的风珑笑着道：“剑仙紫胤，你于剑上的修为莫说人界，当今天界也少有敌手，神界之争席卷波澜何其庞大，想必你也心知肚明，我等自然要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势力。而你又是百里屠苏的师父，应当最清楚他的情况，纵然有辟邪王骨承载荒魂不散，百里屠苏这一世也不过是昙花一现，很快就会消散而去。但如果由我等集合女娲之力，为百里屠苏重塑根骨，再由祝融上神为百里屠苏重新注入灵力的话，你认为会怎样呢？”
紫胤默默无言。
天皇伏羲，分立三界；地皇女娲，造物众生。
尽管女娲的神力已然衰微，但如有火神、雷神和其他神灵相助，为百里屠苏重塑生命与轮回，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更可以说，这确实是百里屠苏唯一的生路。
然而……
“紫胤真人还有何可犹豫？你不是一直想救你的弟子脱离这化作荒魂的苦海吗？现在恰是最好的机会，不必担心我们会反悔，毕竟我们可不是善变的凡人。而且既然要借助屠苏和焚寂与伏羲对抗，自然希望他能活得长久一些。”
对方言辞旦旦，紫胤也知道，他们绝不会有反悔之意，却仍是痛苦闭上双目。
忽然彻悟，原来属于自己的天劫，竟是这般意义。
荒劫，荒之一字，非但是指百里屠苏，更是……
一个人在黑暗中久了，自然会渴望光明。
若是长久寻找一份希望，如今希望就在眼前，会怎么样呢？是否和那黑暗中长久的人一样，渴望那光明的来临。
紫胤如今便站在如同这般黑暗之中。
稀微的光芒近在眼前，然而他却不能动弹。
“我……不能答应！”
紫胤一字一字坚定道。
“为何？你忌惮伏羲？亦或舍不下你这修行千年，仅仅一步便可登仙的欲望？”
“上窥天道、位列仙班，这些我都已不在乎。如果让我放弃我所有的一切，哪怕是以我一命换屠苏生机，我也会毫不犹豫。但……我不能答应你们的要求！”
天神之争，一旦卷入，莫说己身可能不保，更重要的是……
神灵相争，天灾地劫，众生却又何辜？
“祝融、风珑，你们二人的目的，我很清楚。但神界大战一旦掀起，天下无辜的众生百姓却会无端遭受牵连而受害。昔年襄垣以逆天的血涂之阵造始祖剑，血涂之阵中牺牲了万千生灵，伏羲得知后与蚩尤一场大战，更直接摧毁了安邑城邦，数千数万安邑子民，他们不明就里中便成为了神魔之争的无辜亡魂，这样的教训莫非还不够惨痛？”
荒之一字，若指生命凋零，那么苍生浩劫尽毁，亦成荒原。
人的力量太弱小，根本难以撼动天劫。
累累白骨，终究只能无情哭诉天地不仁，众神不仁。
“我希望屠苏活着，但我不会为了救屠苏一人，便答应将那么多无辜的人卷入这神界纷争之中。神界纷争一旦开启，凡人难免深受其害，我希望永远也不要有那一日的到来，更不可能答应为你们所用！”
“看来在你眼里，百里屠苏的生死，也并非那么重要。”风珑有些嘲讽笑道。
“有些感情，在阁下看来或许很荒谬，但在我眼中，百里屠苏从未死去，亦不会死去。”紫胤淡淡道：“无论千年百年，纵是荒魂散尽，我也不会忘记屠苏，他永远都活在我的记忆中，也活在我心里。而我熟悉的屠苏，那个孩子也绝不会愿意用别人的生命去作为代价，换自己活下去。”
“师尊！”
忽然一阵强光晃过，听闻熟悉的声音紫胤一愣，却见百里屠苏自祭坛上方处凭空出现在了三人面前。
下一刻紫胤便恍悟了过来，方才屠苏一直在这里，只是祝融和风珑设下的法阵，加之寒月涧天然地势隐蔽了屠苏的行踪，屠苏一直被关在阵法之中，无论动作还是呼唤都被阵法隔绝，因此紫胤看不见他的人，更听不见声音。
既然如此，那刚才的话他也……
未待紫胤进一步细想，百里屠苏已然飞奔到了他的面前，紧紧抱住了他。
紫胤看着少年眼中愧疚的神色，感受他手中紧紧拥抱的力度，心中忽然柔软了下来。
一如这些年来的安慰，紫胤缓缓抬起右手，轻拍屠苏的背，安抚啜泣的少年。
“师尊，对不起！弟子不该任性离开您，弟子……”
少年似乎有很多想要说的话，数日来的种种经历，前世今生的爱恨纠葛，到了此刻却哽咽无从开口，只留下内心对师尊的愧疚和思念，深入骨髓。
“无妨。屠苏，你没事就好。”
紫胤手温柔抚过少年的头顶，极力想要抚平他内心的不安。
“见你们师徒情深，方才的话仿佛是对另一个人所言，我看你们之间的事不妨稍后再叙。”风珑笑着嘲讽道：“百里屠苏，方才的话你也听到了，你的师尊已选择了放弃可以救你的办法，此刻你不妨自己做个选择。”
场面一度冷却了下来，风珑神情之中满是嘲笑，祝融面无表情，却见百里屠苏自紫胤怀中抬起了头，对紫胤露出了微笑。
“这个世上，没有人比师尊更了解屠苏。”屠苏对着紫胤的笑，竟让紫胤回想起了许多年前在天墉城，那个还是孩子的屠苏在练剑成果受到嘉奖的时候，偶尔对他会露出一丝笑意，唯有那时候，这个早熟的孩子才会带上几分撒娇之意。
屠苏缓缓转过身，面对两位上神的眼神却是锐不可当，缓缓道：“师尊的选择，便是我的选择。”
“你！”风珑似有几分讶异：“你当真，不想活下去？”
“若活下去，要建立在别人的生命之上，那与死了，又有什么分别？不，应该比死去，更加痛苦。”
“你！”
生死几重，劫难几重。
在风珑看来，紫胤放弃了救屠苏，便相当于放弃了对他的爱护。
但只有屠苏心知，正因为紫胤的爱护之心，才让他更加坚定地不能答应这荒唐的事，让天下无数众生，也品尝如他这般失去的心痛与悲苦。
“我确实希望能活下去，但那希望的不仅仅是我，也是这个世上每一个人。昔年我选择上蓬莱与太子长琴一战，是为了换取更多人求生，而今我选择活下去，那是为了珍惜我的人，绝不是为了成为你们弑神的工具。”
“……”
“两位上神，不必再劝说我了。如果你们坚持要挑起与天界的争斗，我是不会答应为此效力，我还会阻止你们得到焚寂。”
这把剑，沾染着乌蒙灵谷族人的鲜血，沾染着百里屠苏和欧阳少恭的鲜血，如今换来的安宁，又怎能轻易为他人所夺！
“看来，已无退路了！”
祝融摇了摇头，自地上拔起了火红如血的焚寂剑。
“果然是把好剑！”祝融赞叹道。
“龙渊部族昔日锻造此剑，一抗天威，更不惜以太子长琴魂魄入灵，如今回到火神之手，亦是物归原主！”风珑笑着道。
“百里屠苏，既然你已做了选择，虽然遗憾我也不得不动手了。”祝融看着手中的剑，仿佛凝视千年未见的孩子，缓缓道：“祝融在此与你一战，也算是我为长琴，能做的最后一点补偿。”
“且慢！”紫胤拦住了即要上前去的屠苏，出声道。
“如何，紫胤真人可是改变主意了，若你愿意说服百里屠苏答应，我等也自然重新考虑。”
“紫胤不会改变立场和答案！”
“那这一战，无可避免！”
“此事紫胤心知，不会逃避。不过上神作为父亲，为太子长琴请战理所当然，但也容紫胤作为师长，替百里屠苏接下此战。”
“师尊！”屠苏一听顿时有些急了，既然是冲着自己而来，怎能让师尊为自己冒险。“我不要……”
“屠苏，生死攸关，这一次为师绝不容你抗命。”
曾经天墉城弟子的心目中，紫胤是个很严厉的师长，尽管无数弟子仰慕紫胤绝世风采，但大多数弟子真站到了紫胤面前，却无一不为紫胤的威严所惧，但屠苏从来都知道紫胤从来不像大家看到的那般冷面心肠。
只是这一刻，紫胤眼中的厉色，丝毫不容他有任何分辨的余地。
“师尊……”屠苏瞬间红了眼睛，缓缓跪在了紫胤面前，其实他何尝不知紫胤心意，祝融为火神，屠苏体质属火，二者相较屠苏弱上许多，加上焚寂并不在屠苏手中，若由屠苏出战毫无一线生机。
但如果换作紫胤，还有一丝渺茫的机会。
紫胤属水，天生有克火之力，若有宝剑加持，尚有一线生机。
祝融思索了片刻，应道：“也好，让我一见昆仑剑仙，真正的实力！”
屠苏眼中忽然有了泪。
祝融的力量何等强大，自己也多少初窥端倪，这一战的凶险，即便紫胤已修成仙身，但与上古的五行之神相比，亦如同火中取栗，险中求生。
他两世为人，欠师尊的已然太多太多了，此刻怎么忍心，让师尊再为自己涉险？
“屠苏，不必如此。”见屠苏眼中的不舍与担忧，紫胤顿觉内心亦变得柔软，他俯下身扶起屠苏道：“九百年前，为江南数城，为师无法阻止你去送死，今日为师绝不容再发生一次同样的事。”
“师尊……”
这迟来九百年的护守，紫胤冷颜一挽当年内心的遗憾。
屠苏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只是当看到紫胤一步步走向祝融的身影时，才惊觉时隔九百年，屠苏终于体会到了那一年，天墉城山门下紫胤看着他离去时的那般心情，原来竟是如此的……
心碎与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