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客栈，紫胤立刻拉着屠苏打坐下，令他修习心法并辅以自身真气治愈，自离开昆仑山以来，屠苏还从未如此长时间动用真气，更不要提对手是天界神灵之一，本就不是屠苏这般年纪的孩子可以应付得来的。
“屠苏，可感觉好些了吗？”
虽然没有多言，但紫胤看得出来，自始皇陵对战之后，屠苏一路回来都是强撑着精神，九百年过去了，这孩子隐忍伤痛的个性，却是分毫未变。
“师尊，我没事。已经好多了。”
话虽是如此说，屠苏的气色也恢复了些许，但紫胤看得出，他仍是有话欲言又止。
“尚有牵挂的心事？”
“我……”
屠苏似是有几分犹豫，微微低下了头。紫胤倒也不催他，待屠苏想清楚了些，便抬起头道：“师尊，在秦始皇陵，还有刚才，我隐约……看到、听到一些……我从未经历过的事情。”
屠苏断断续续描述了脑海中闪现的片段和话语，似是年轻了好几岁的晴雪，可爱如妖精般的黄衣少女，絮絮叨叨的兰衣公子，分毫未变的红玉姐，雷严狂傲的笑声牵动心神混乱，还有那位身着庄重奇服女子的高雅沉稳，一切都如同一场做了几百年的梦，梦醒后，却又如过眼云烟。
屠苏一边说，一边静静观察紫胤的表情，似是期待能有什么反应。
但他最终仍是失望，仙人静静听他叙述整个故事，神色却无半分动容，亦无波澜。
“师尊，这些事，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些是真实发生过的吗？那一点都不像……”
不像是梦境或幻想。
屠苏觉得自己有些说不下去，一切都太真实，真实得让人无法不去想。
紫胤缓缓闭上眼睛。
“屠苏，世间有些事，本没有答案或终点，在你的脑海里这些事，也是如此。”
屠苏抬起头。
“可是师尊，这一切就仿佛根植在弟子脑海中一样，我甚至在那梦中见到了晴雪和红玉姐，还有……”
屠苏有些难以开口。
那个美丽而威严的蓝衣女子，他明明不认识，却有着无言想要靠近的亲切，又似有着几分害怕。
“是，又如何？”静观人世千年的道者缓缓道：“纵然那些梦境与回忆是真实的，于屠苏而言，又有何助益？”
“我……”
“屠苏，有些事。已然是改变不了，就像风晴雪不会再回来一样，过去的，终究已成为过去。人，也终归要接受现实。”
屠苏默默无言低下了头。
“屠苏，有些事，唯有放下，才是唯一的解脱，因为天道，并没有给予第二条路可以选择。”
两人间忽然只剩下了沉默。
“师尊！”就在紫胤转身打算离去的时候，屠苏忽然喊着出声道：“如果是师尊的话，能轻易接受并放下曾经发生过的事吗？”
“屠苏何出此言？”
“就好比，师尊你说过的，那个你曾经照顾过的孩子一样。”
没有回答，但仙人自己知道，并非是不愿回答，屠苏的话让他早已尘封的心神狠狠的震撼了一下，此刻他甚至不知道能回答什么。
紫胤深深叹了一口气，好在背对着屠苏，没有让屠苏看到自己脸上此刻的神情。
“师尊，屠苏跟着你已经八年了。这八年来，师尊总是有意无意说道您曾经照顾过的孩子，虽然师尊你从没刻意去说，但屠苏看得出来，你根本放不下那个曾经在您身边的孩子。”
“师尊你劝我放下，劝我不再惦念，可为何九百年都过去了，师尊你却放不下？”
那一刻，屠苏觉得，紫胤的身影忽然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虽然师尊依旧站在那里一动未动，但屠苏却真的可以明显感觉到了什么不一样的存在。
他的身影，忽然变得像轻纱一样透明，似乎风一吹，便会随风散去。
那是屠苏第一次觉得，师尊的背影，并不是自己想象中那般强大。
那一瞬间屠苏有些后悔，后悔自己随意出口的话，这位已然修成仙身，静观人世千年的仙者，被自己口无遮拦的一句话，狠狠撕开了内心的伤口。
这八年来两人相处的岁月，于紫胤而言或许是很短暂的倏忽一瞬，但于屠苏而言，仍是很漫长的时光。
他知道，师尊是极好的一个人，虽然表面看来，他冷峻而淡然无波的面容如昆仑山的千年冰雪，终年不化，但靠近他的身边，却能感受到仙人的内心，在他冷峻的外表下，有着恰似落花流水一般的温柔。
这八年的时光里，他手把手教屠苏学会了剑术，秉烛之下一句一句耐心解说道经术法，更不要提屠苏这八年来有多少时光是在病床之上休养元气时，师尊总是亲自在一旁照顾他，为他输送清气助他恢复精神。
师尊，便是这样一个强大而温柔的人，屠苏越和他相处，心中越是升起满满的崇敬和爱慕。
师尊对他的好，他心里很清楚，但仍是止不住内心，那常常令屠苏有几分此世不真实的恍惚感。
屠苏隐隐知道，在师尊的心里，有着无比牵挂的过去，尽管时光已蹉跎了九百年，尽管他与仙者谈及过往，从来只留只言片语，让人猜不透他的悲喜爱恨。但屠苏就是知道，那个曾经被师尊照顾过的孩子，在师尊的生命中匆匆而过，却留下师尊一人为了他，在九百年漫长的时光里，在寂寞如雪的昆仑山明泉谷中，独自黯然伤神，追忆着永远回不到的过去。
“师尊……”屠苏喃喃唤道，对于那个九百年前的孩子，屠苏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仿佛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涯，只是看到仙人忽然脆弱而寂寞的背影那一刻，屠苏的心忽然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心疼。
不知是冲动，亦或不明所以的动情，屠苏起身走向了仙者，从身后环着他的腰，额头靠着他的肩膀，将他紧紧抱住。
仙人颤了一下，似是不习惯与人这般的亲密，却也没有推开拒绝。
“师尊，对不起……弟子不该这样对您……”
屠苏喃喃着低头道歉，紫胤一时没有说话，只是感受着身后的孩子拥抱中传来的温度。不知不觉中，屠苏已然不再是桃花谷那时的小小孩童，十七岁的少年身形已然长大，立起身来已和他一般高了。
他的屠苏，那个懵懂的少年，已悄然长大成人。
“无妨。”似是伫立了许久，平复了思绪的紫胤淡淡道：“屠苏说的也并没有错，纵使九百年时光飞逝，但有些事，仍是难以看破。为师不该勉强你放下……”
“师尊，我……”
或许是意识到对仙人的冒犯，屠苏缓缓松开了手，后退了两步。
紫胤也缓缓转过身看着他。
“但前尘旧事，有时候就算找到了答案，也无益于当下，或许最终的结果，不过是一场空。即便如此，屠苏仍要去坚持吗？”
“我……师尊……”
屠苏欲言又止，注视着仙人的双目，出了神。
仙人的双目，是如同天海的湛蓝之色，似是包罗浮生万千，只是少年觉得，在剑仙的心里，或许一直还把他当成孩子吧。
纵使自己冒犯了他，他仍会宽容看待，当成自己孩子难得的撒娇。
对师尊而言，自己确实还像个孩子。
论剑术，他不及那人之万一，论修为智慧，他亦难相提并论。
面对风珑这样的对手，那人可以举手间从容应对，而自己，对着出不到三成力的对手，却毫无办法。
他们之间，何止云泥之别？
八年前，他的一句“可愿拜我为师”，让自己欣喜若狂，以为自己或许与他有着难得的缘分，天生幸运，莫不如是。
可是……
吾徒虽是凡人，亦是这天地众生一员，未离道法自然，留他在身边，又何尝不可？
仙人说过的话回荡在脑海里，少年有些绝望地想到，或许自己一直以来都有些一厢情愿了，师尊收他为徒，或许不过是仙人慈悲的天性和意外的相逢而已，并不是自己有什么特别之处。
只不过是命运选中了自己罢了。
而且他们之间，到底有着百千年岁的时光隔绝，纵使他已长大了不再是当初的孩子，但对于已经历经尘世千年的仙人而言，他终究太年轻。成长难以跨越岁月的鸿沟，他们之间，根本不足以并肩而立。
“啊哈，今天我们继续来说那安陆传奇，神鸟大侠的故事。”浓眉目秀的说书人再度摆开了说书的戏坛，侃侃而道曾经的故事，只是今天的听众，比之数日前又换了一批人。
而台下的角落，一位玄色衣裳的黑衣少年安然而立，静静听说书人说的故事。
故事中的神鸟大侠已在多年前消失了踪影，然而他的传奇故事却一代又一代被流传了下来，屠苏听着听着，便忽感这个故事竟有几分令人怀念的气息。
那位故事中的神鸟大侠，还有他的同伴们。
一个人闯荡江湖，能够有那么多志同道合的伙伴们一起，这样的日子，或许真的很幸福吧。
想起夏儿，想起小石和大家，屠苏心中又几分感慨。
昔年童年的玩伴，如今已天各一方，此生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时候。
而自己最敬慕的那人……
屠苏忽然想起了昔年江都之时，他牵着那人的手，放向天空的那盏祈天灯。
那时他许下的心愿，算是，早已达成了吧。
可是如今想来，却不免几分苦涩。
纵使如愿可以和他在一起，又能如何？那人早已度过了千百年尘世的岁月，或许已有过太多刻骨铭心的人和回忆。
自己于他而言，或许不过是转瞬即逝的飞雪，是黯然飘零的落花，是雨落沧海的微渺。
不，自己还奢求什么？他是绝代剑仙，是昆仑山几世千年的传奇，而自己又算什么？
他肯将自己留在身边，肯在心中留自己的一席之地，便已是天大的恩赐，自己又怎能企望，还能拥有更多？
百里屠苏双手交叉环抱胸前，默默无言望着天空。
不知那人的心愿，又是什么？可曾达成？
“老先生，不知可否请教一事？”
说书人何家的老先生见到他，忽然愣住了许久，然后磕磕巴巴道：“当……当然可以……您就是那位……”
老先生只说了半句，然后便呆住了。
像，还真是太像了。
“老先生，您说什么？”
“哦……没……我是说，听黄家孩子说近来他们被一伙不明来历的黑衣人抓走了，是一位道长和一位少侠把他们救回来的，想必您就是……”
“在下道行微末，少侠二字不敢当，真正救了大家的是我师尊。”
“你师尊……哦……原来如此……那个，少侠想问何事？”
“你方才说书讲的这位神鸟大侠，后来去了何处，你可知晓？”
“这个嘛……”老先生似是有些站累了一般，坐了下来思考片刻道：“老人家冒昧一问，少侠莫非，也要找这位神鸟大侠？”
屠苏点了点头。
“少侠找这位大侠，所为何事呢？”
“我……”屠苏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位说书人口中的大侠，屠苏莫名想要知道后来的去向，“我想知道他和他同伴后来的去向，我想要找到他。”
“都过了，这么久了……”
老先生似是感慨着道，虽是话语未竟但屠苏心中也明白。
不过已是数百年前的一个人，无论为了什么缘由，就算找到了，也不过是一具白骨。
“老人家，我知道这很唐突，但我仍需要找到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知道我必须去做。可否……”
“好吧！”老人家似是认命说道，“虽然我也不能提供很多线索，但有一个消息，我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祖上也交代不可以随便说出去。那位神鸟大侠和他的同伴们，后来去了一个名叫青龙镇的地方，你到那里找寻出海的线索，或许可以找到神鸟大侠的消息。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了。”
“多谢您，老先生。”
“不是说，这是您祖上交代的消息，不能随便告诉其他人吗？”说书老先生的妻子在一旁听着，不由得好奇问道，“今儿怎么随随便便对个陌生人就说了去了。”
“哎……”老先生无奈摇了摇头，“秀儿啊，那是因为你没见过，祖上留下来的那幅画。”
“画，画的是什么？”
“祖上其实留下了一幅画，是依照祖上的记忆画出的神鸟大侠的模样，我也只在很小的时候看过几回，后来家中失了火，这幅画给一起毁了。”
“原来如此，那这幅画有什么玄机？”
“刚刚那位少年，和祖上画的神鸟大侠的模样，几乎是一模一样。”
“什么？这……这怎么会……”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或许，这就是命运吧，当然有一点不太像。”
“哪一点？”
“那位神鸟大侠的眉心，有一颗血红的朱砂痣，但这位少侠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