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资聪颖, 成熟稳重,性情冷且不近人情。
这是大多数人对霍望的第一印象。
霍老爷子格外喜欢这个独孙,尤其与他不成器的儿子相比, 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人生世事无常, 随着霍望一天天长大, 霍老爷子安心退休养老的心态也慢慢发生了转变。
一个聪明、懂事、学习认真的孩子。
本以为培养成霍氏接班人只是时间问题,却没想到霍望对继承公司毫无兴趣, 甚至十五岁那年, 他居然直截了当地告诉老爷子,自己不想继承公司, 以后想报考天文相关的专业。
听到这个消息,老爷子天都塌了。
他的退休计划彻底泡汤, 可到底是自家孙子,老爷子也不能按头让他接手公司。年轻人, 放出去历练几年也不是不行, 等他百年后, 总归有人要来接手霍氏。
当然, 计划暂时搁置, 但老爷子那些年没少游说霍望。
霍望想法一直未曾变过, 直到他十八岁那年。
当年霍望高三,除了他即将面临高考之外, 还有一件轰动一时的大事——同性婚姻即将合法化。
霍家站得高看得远, 相关条文尚未颁布,霍家早已得到确确实实的消息。
那天晚上,霍望破天荒地来到书房找霍老爷子。他没有任何停顿与犹豫, 单刀直入地与老爷子坦明性取向。
他的态度格外坚定, 年仅十八岁, 规划好自己的人生,确定了自己要走的路。
他郑重表态:“爷爷,我这辈子或许不会结婚,或许会与喜欢的男人结婚,但绝对不会是女人,”
霍老爷子传统守旧可不是谣传,当天晚上他便请了家法,对一向懂事,让人省心的孙子下了死手,狠狠一顿揍。
霍家家世甚至不需要商业联姻,只要人品得当,儿孙的婚姻可以自己做主,但一个两代单传的独苗苗与男人结婚,几乎绝无可能。
霍望很硬气,后背被鞭子抽得血痕累累,愣是一声不吭。
这场拉锯战持续了很久,双方皆没有松口。
直到高考前夕,霍望再一次找到霍老爷子。
这一次,他拿出了筹码和态度,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愿意放弃兴趣爱好,愿意听从老爷子的安排接手霍氏,只为换取婚姻自由。
说到这,霍老爷子笑吟吟地抬起头,对上时疏一满是震惊的眸子,哈哈大笑一声:“说到底还是我略胜一筹。其实他来找我的时候,我已经看了很多的相关资料。”
“人家都说了不是病,改不了,我又干嘛费劲儿折腾。但是霍望不知道啊,他一心想征求我的同意,为此不惜放弃自己规划好的未来。”
萧瑟的晚风呼啸而过,枯叶坠入池塘,不知何时,平静的池塘微晃,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
时疏一垂眸不语,眼底雾气弥漫,比夜晚朦胧的水雾还要浓厚。指甲深深陷入肉里,苍白的嘴唇紧抿,不见一丝血色。
许久之后,他宛如自言自语般喃喃道:“那,出国呢?”
老爷子没有看他,挑眉轻笑,洋洋得意道:“他哪愿意出国。不过是我向他许诺,出国完成学业,尽快接手公司,将来他婚姻中遇到的麻烦阻碍,我这个老头子愿意为他一一扫平。”
“他走得仓促,当年你们俩形影不离,是不是也因为这件事吵过架?”霍老爷子说完扭头看向时疏一。
礼貌、教养,时疏一通通忘干净,他嘴唇翕动,终究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轮椅缓缓启动,伴随嗡鸣声停在时疏一正前方。
老爷子脸上的笑容褪尽,苍老浑浊的眼神里,略微带了一丝歉意,“疏一,虽然霍望这么多年一个字未提,但爷爷还没有老眼昏花。从小到大,他身边的男孩子除了你,还能有谁。”
颤颤巍巍的手轻轻握住时疏一的手臂,老人家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语重心长道:“爷爷跟你说这些也不是为了替他邀功,爷爷只想告诉你,他心里有你,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他从来没有变过。一根筋的毛头小子,所为所求皆是你。”
“如今你们结了婚,成了家,爷爷也希望……”
“——你们能幸福。”
*
山路蜿蜒曲折,青石板铺成的台阶从后花园延伸至山顶,一眼望不到尽头。
朦朦胧胧的月光倾斜而下,山林间蒙上一层细闪的银光,斑驳的光点透过树叶间隙,尽数映照在徒步登山的青年身上。
半山腰上,青年行色匆匆,气息微喘。
他饱满的额头渗出薄汗,额间碎发在晚风中飞扬,吹得有些凌乱。
青年完全没有在意,仿佛正在追赶时间,修长的双腿一步跨越两个台阶,快速迎着月光朝山顶飞奔而去。
二十分钟前,听完霍老爷子一席话,时疏一的大脑一片空白,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想见霍望,非常非常迫切的想见他。
可霍望不在房间,甚至不在别墅。
时疏一心乱如麻,直到看见微信留言才渐渐平静下来。
汪汪:【不知中秋的最后几个小时,一一能否赏脸陪我单独赏个月?山顶的月亮很漂亮,逛完花园从后山上来,我在山顶等你。】
霍家老宅坐落在云栖山,整个山头皆是霍家的产业。
霍望没有说谎,山顶的月亮确实很漂亮,又大又圆,如一盏明灯,高悬于穹顶。
短暂的欣赏了一眼,时疏一气都没喘匀,径直沿着青石板路,飞快地朝山顶硕大的露天仿古凉亭跑过去。
“霍望!”
悠扬的男声先一步抵达凉亭。
漫不经心倚在茶桌前、正抬起手腕看时间的男人微微一顿,旋即迈开步子,大步走向亭外。
一阵凉风掀起,霍望甚至没看清来人的脸,一道纤瘦的身影猛地向他袭来,眨眼间,充盈的茉莉香扑了一个满怀。
温热的体温与炙热的风,一并闯入霍望怀里。
冲击力不小,霍望身形微晃,右手虚扶了一下柱子,稳住身形。
时疏一气喘吁吁地抱着霍望,脸颊紧贴脖颈,两只手紧紧环住他的腰,比每一次都热烈的拥抱,仿佛用尽浑身力气的拥抱。
霍望愣了一瞬,抬手环住时疏一的后背,下巴轻轻放在毛绒绒的头顶,安然享受着时疏一给予他的拥抱。
身体贴的很紧,时疏一略显急促的呼吸声、频率过快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似乎来得路上太急,累坏了。
“跑那么快做什么?月亮还在天上,又不会跑。”霍望覆在他身后的手上下抚动,一下又一下地替他顺气,笑着调侃了一句。
时疏一没有回答,环在腰间的手骤然收紧,脑袋一个劲儿地往前拱,好似要将身体彻底埋进霍望的血肉里。
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姿态,像刚出生的小奶猫,异常地黏人。
山顶风大,凉亭外没有遮挡物,夜风更加肆无忌惮地席卷。
霍望不动声色地抬起手,将微微敞开的风衣收拢。
宽大的风衣如同一张薄毯,连带着时疏一,一同包裹在他的怀抱里。
“爷爷和你聊了什么?”下巴尖轻轻蹭过头顶,霍望的手臂再度环上后背,紧紧抱着时疏一。
霍望可不是迟钝的人,时疏一一反常态的黏人,他不可能没有察觉。
呼啸的夜风被风衣隔绝,时疏一眷恋地躲在温暖的怀抱里,缓缓摇了摇头。
霍望没有再追问,低笑一声,安静地抱着他。
十一点半了,城郊的天空陆陆续续炸开烟花。
“砰砰”的爆裂声震耳欲聋,烟花绽放,不时传来噼里啪啦的碎响。
霍望对此不感兴趣,倒是怀里的时疏一微微动了动。
“想看?”霍望没有松手,下巴往旁边挪了一寸,方便他抬头。
爆裂声持续不断的响起,时疏一确实抬头了,但他并没有在意烟花。
环在腰间的手缓缓松开,距离却没有因此而拉开。
时疏一仰头专注地看着霍望,眼眶通红,灵动的眸子一瞬不瞬,闪烁着泪花。
霍望略微低头,拧着眉,拇指覆上他泛红的眼尾。
“疏一,到底怎——”
话音戛然而止,爆裂声回荡的山顶,五彩斑斓的烟火炸开,似流星陨落,纵横交错,染红了半边天。
烟花绽放的同时,时疏一忽然伸手搂着霍望的脖颈,脚尖轻轻一踮,温热柔软的唇瓣堵住了霍望没有说出口的话。
似有若无的茉莉花香萦绕鼻间,绵软的唇瓣轻蹭,厮磨,略显生涩。
可他又是一个勤恳好学的学生,学着曾经霍望教会他的技巧,一次次试探中,舌尖探进唇缝,小心翼翼地,轻轻舔舐。
生涩地亲吻化作一团火焰,猛地从霍望心底蹿起。
没有任何犹豫,霍望俯身低头,捧着时疏一的脸,近乎迫切地迎合他的吻,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隐忍克制,将这个吻加深。
时疏一的主动权并未掌握多久,霍望起初的回应温柔缱绻,后来便渐渐有些汹涌,唇齿辗转探索,轻易夺走他的氧气,细密绵长的亲吻几乎要将他淹没。
烟花声再也听不见了,彼此剧烈的心跳声盖过周遭一切。
两个人都明显有些失控,中间霍望停下过一两次,留给时疏一呼吸与叫停的机会。可彼此炙热地呼吸交错,一对上视线,又情不自禁地吻在了一起。
最后,霍望用了极大的自制力,及时停止了这个即将失控的亲吻。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时疏一主动的亲吻,每一个生涩的回应,对他来说是多大的诱惑。
距离拉开之前,霍望贪婪地留下几个细密的琢吻,这才缓缓抬起头。
四周烟花渐渐停下,时疏一依旧保持刚才的姿势,仰头看着他,眼底雾气隐隐弥漫,方才厮磨的唇瓣变得饱满而红润。
“霍望。”时疏一轻轻叫了他一声,没等他回答,脑袋重新埋回霍望的肩窝,一字一句启唇:“我不想和你试试了,霍望,我想和你在一起。”
声音哽咽颤抖,话音落下,眼眶里憋了一晚上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落。
然而空气好似凝固,预想中的回应迟迟未到。
时疏一顿了一下,僵硬地抬起头,一眼便对上霍望满是忧思的眸子。
刹那间,时疏一思维疯狂发散。
他为什么要这样看着自己?
他为什么一点儿都不高兴?
难道是乌龙,霍望心里那个人根本不是他?
……
“想什么呢。”霍望忽地一笑,指尖在他下巴轻轻挠了挠,低声道:“疏一,不要胡思乱想。等到你的答案,我很高兴,但……”
“我更希望,你不是在同情我。”
尾音微扬,一层一层荡漾。
结合时疏一今晚反常的举动,霍望清楚的知道,一定是老爷子将当年的事情告诉了他。
霍望没想藏着掖着,曾经他不说,是没有资格,他害怕时疏一会因为自己的喜欢而疏离,从而连朋友都没得做。
现在不说,正是因为时疏一已经迈开步伐,一点一点的向他靠近。
事到如今,霍望绝不会再放时疏一离开,但如果可以的话,他不希望时疏一对他的感情掺杂了感动抑或同情。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他也贪心的要想时疏一的喜欢,或者爱。
夜深了,山顶上的风越来越大。
握住风衣的手松开,没了温暖的包裹,时疏一感觉后背凉飕飕的。
霍望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不为所动。他索性往怀里拱了拱,自己动手拽起风衣,再次将他和霍望一同包裹。
他紧紧抱着霍望,舒服地闭上眼睛,似梦呓般低声喃喃:“真的不在一起吗?霍望。”
声音夹杂在微拂的晚风里,模糊不清,却又格外动听。
“可是,我也好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