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安开了个沙盘全息屏,模拟他看到的东西。
“他来过两次——”他说。
屏幕上画面跳动,星舰型号成形,坐标确定。
“第一次应该是在黑井湾刚出事的时候,他来做什么考查,和人开过会……”韦安说,“大概二十年前他又来过一次,私下来的。”
他声音嘶哑,仿佛一道旧日的伤口,带着粗砺血腥的气息。
屏幕上跳出一串空间坐标,韦安接着说道:“就是这里,他最后一趟过来进入了感染区——”
他笑了一声。
“真TM恶心,我熟悉他,一眼就看到了,”他说,“我看不到细节,只有那种饥饿感……”
他仍处于虚脱状态,那些话听着宛如深渊中的梦呓。
“我看到他在主舰里吃饭……A33区域有个空间站,还有个巨大旗舰的……尸骸,只有他知道,只有他看见,他会吞掉所有的东西……”
归陵抚摸他汗湿的头发,韦安恢复了一点力量,抓住他的衣服,脸埋在他怀里。
人类的形态在宇宙体量下显得渺小,即使加上系统的本体仍旧如此。
但没关系,他们在一起。
他们来到韦安定位的区域。
在这里,冰封的行星如半盲眼球一般瞪视前方,反射出的光线暗红,如在血海之中。
离上一次韦安途经此地已过了很久,但在宇宙的尺度下不过是一瞬,一切原封不动,空洞地看着人们的离去与归来。
韦安停下在周围星域中收集证据,发现部分残骸来自一个民间和星航科学有关的协会,还有些像是星际海盗,但是武器颇为先进。
他们继续向前,残骸越发减少,最终找到的地方什么也没有。
残骸也是痕迹,但他们来到的这片星域一片空白。以肉眼观察,这片星空如同一只黑暗空无的眼瞳。
韦安瞪视前方,梧桐号说:“这是高温清理,能把整片星域变成了一个焚化炉,这地方也有别处使用过这种技术,不一定是被刻意摧毁的——”
“就是他。”韦安说。
“这是星航协会的舰队,穿过这星域,前往秋林省,”韦安喃喃说道,“他们是做星际数据探测的……这里会规模使用‘焚化炉’这种不经济的武器,是因为附近有黑洞,袭击者也不想久留。
“这支舰队……在这里停了一段时间,收集空间站的黑洞检测数据,但遇上了袭击。他们试图逃走,但没有成功……
“发生了什么呢?还是有一部分人离开了,不知道当时出了什么事,太多空白了,没有办法复原。这些东西……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而在很多年后,秦物升再次到来,摧毁了一切残余。
他们看着这片坟场中更彻底的空白区,这种摧毁极为彻底,韦安说他是私下来的,但他调动了对目前人类科技来说过于强大的能源。
韦安不太提起秦物升,但是归陵能感觉到,那人对他十分偏执,他为这个他声称只是奴隶的孩子花费了巨大的精力和资源。
“他跟我说,”韦安说,“保证我永远找不到自己是谁。”
他扫过这片空间,空无一物的星空包围他们。
即使拥有这样的科技,当面对一个人如此彻底的摧毁,你仍旧可能什么也找不到。
“算了,”韦安说,“我猜也是这样。”
他回头看梧桐号中一片明亮的灯光。
“他说过很多次,这对他很重要,”韦安说,“我的确没什么必要特别来一趟……”
他碰碰归陵的手臂:“回去吧,我去研究一下怎么处理这桩案子。有些东西……丢了就丢了,也是没办法的事。”
归陵盯着屏幕上的数据看,黑洞的引力数据惊人,他把探测功能拉到最大。
“有些残骸进入了引力井,”归陵说,“目前联邦的科技无法进入,我们去看看吧。”
他转头看韦安,那人在他的目光下有些无意识地瑟缩,他一只手仍拉着归陵的手臂,他最终点点头
黑洞中的时间流速极慢,这里的残骸仍是崭新的。
归陵和韦安并没有深入其中,而是把这场灾难中的残骸一一拖出来,让它们再度出现在人类世界中。
这里看上去不像有什么线索,在这样的攻击下,拖出来的东西就是个宇宙垃圾场。
但他们的确找到了一些东西。那是操场大小的两层甲板,是厨房和后勤部门一小部分的办公室,跟任何地方没有两样,只能通过零件编号来确定是旗舰的一部分。
这种庞然大物设备先进,留下残骸的机率也更大。
归陵看着这块残骸,其中并非没有找到某个名字的机率。
韦安在他旁边,这时突然说道:“我想起之前看你名字出处的那部电影。”
归陵转头看他,那人说:“那个角色完全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拉风。”
归陵笑了,那是他们蜜月刚开始时的事,韦安看得还挺意外。
那是部文艺片,“陆归尘”这个角色出身草根,作为救援队去救几个矿井里的工人时死去,一个记者想写一篇报道,调查了他的生平。
他发现这人一度很有名声,本有机会变得有权势,但最终以一个普通人的方式死去,没人再记得他的名字。
他会失败,是因为那野心会害死一些无辜的人,于是放弃了。他回到家乡,很多年后,他再度做了同样的选择。
主角年轻时意气风发,十分优秀,觉得可以过自由的生活,但最终并未做到。
电影充满了琐碎的生活细节,徒劳但又安定,照电影里对手的说法,他是“被无辜的弱者拖累”了。
归陵的母亲很喜欢这个故事,觉得那种挣脱不了的人性很动人。
至少她在年轻时迷得不得了,虽然后来说起名时太冲动,这名字的确有点奇怪,不过她还是很喜欢。
她喜欢那种矛盾,喜欢那投向无声呼救者的目光,平凡与琐碎中顽固的同情,这是她在很多年来真实的喜好与执念。
“走吧,”韦安说,“去找我的名字。”
他们的确找到了些东西。
归陵动用了一次小规模时间回溯,最终在一间残破的办公室中,找到了一份打印出来的本舰工作人员名单。
是一次电脑故障中,一个工作人员随手放置的备份资料,上面记录了飞船工作人员家属的姓名、性别和年龄之类的基本信息。
名单的几页被撕下来,用马克笔匆忙地写着“第一批”,这是转移名单。
大都是未成年人,这是科研舰,孩子很少,第一批转移的人显然拿了大部分防御能源,从数目上看坐的是小型救生艇。
他们寄托了这个无声湮灭科研星舰所有人绝望给予的一点生存机会,但谁知道他们又在黑暗中遇到了什么呢。
归陵和韦安在这里找到了个最像的,年龄,性别,居住区域,都对得上。
虽然也只有这么多了。
归陵看了一会儿,说道:“你这个名字真是……很有想法。”
“咱俩谁也别说谁。”韦安说。
归陵笑起来,韦安也笑,说道:“说不定也是电影里的。”
名单看上去仍很新,像是一天前刚刚被撕下来,上面打印着那个七岁孩子的名字,许未安。
“听着就不像个正常父母会取的名。”韦安说。
这的确是个故事里的名字。
是个青春校园小说,一度非常流行,男主角人设酷炫,超级学霸,篮球队队长,有正义感,一堆人喜欢,和他的朋友们过着充满了理想和温暖友谊的生活……
反正,就是那种看着像做一个美梦一样的小说。
归陵和韦安窝在梧桐号里,看完了这本早些年流行过现在已几乎被遗忘的故事,他们虽能很快读取资料,但是读完一本书并真的理解它,仍旧需要时间。
这是古文明科技始终未进行改善的,人类的思考始终是人类的思考。
那故事透着清甜和稚嫩的味道,带着对一个年轻人想象中人生应该是的样子的天真期许。
“和我退休时看的几部青春片还挺像,”韦安说,“我总觉得起名字的人对我有一些奇怪的期待。”
“都是好的期待。”归陵说。
许未安,一个飞船工程师家庭的孩子,在一场阴谋的袭击中失去了家人,进入孤儿院。他先是被卖往科学部的编外实验区,接着又被秦家选定成为家养奴隶,起名为秦卫。
他的来历已经被抹消,虽然那不是多么了不得的来历,只是个普通家庭出身的小孩子而已,但那是他的家。
被人期待过,被好好照顾过,被带着一个天真的梦想起了一个名字。
虽然这身份也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到了现在,陆归尘始终是归陵,那人仍然是韦安。
这是很多年来的习惯,是对自己身份的定义,他们所知道的只是他俩也都从微末的期待中出生,变成了现在这样的两个人。
之后归陵和韦安又回了货运飞船,没人发现。
韩一临显然意识到一点不对,但什么也没问。
韦安友好地和他们说话,继续帮忙值班,一点也不像就这么突然在一个密封的星舰中消失了三天,而只是在房间里睡了一觉。
航程很顺利,这些人照着旧日的航线前行,穿过虫洞,来到远方秋林省的边陲星域。
他们在这里备货,大部分是食物,还有基础能源,这才是黑井湾最需要的。
归陵和韦安全程如同两个普通的中心警察局探员,在港口和他们友好告别,保证会完成了他所说的那个身份所说的一切。
韦安也的确做到了,他立刻联系了何新,提交了证据,花了不少时间开会去讨论解决黑井湾问题的方法,并得到了给韩一临和其家人一个新身份的承诺。
归陵听他跟何新打电话,说他收集到的信息,他语气好像非常确定自己要什么,知道所有的秘密,跟着他走就会有一个好的结局。
他当然并不真的确定,归陵熟悉那人的迟疑和迷茫,他做梦一般的神态,这个梦强大到把他拉出了深渊。
现在他们所通行的是一条陌生的路,但归陵很确定,这人的存在非常坚实。
在此之后,韦安花了很多时间帮忙黑井湾重整秩序,打破顽固的势力结构,还去法庭做了几次证,追索曾经的罪行。
那段时间他们生活真的如同两个普通探员,忙于各种取证和调查。这些事琐碎而真实,像他们去游戏,去冒险和旅行一样。
时间平缓流过,他们这种人漫长生命与强大力量的问题始终存在。
但归陵觉得他们不会迷失,他们属于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