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辞身体不便, 虞山背着她行走,直到天黑,两人才赶回夕清山。
将军冢富丽堂皇, 园中栽满了桂树,花香浓郁添贵气, 丝毫不同于其他坟冢的凄凉。
虞山背着她走进园中, 隐隐听闻有说话的声音。
江辞于是从虞山背上下来, 两人慢慢地走到前面的桂树下,以桂叶做遮掩,好奇地打量着坟前的女人。
女人低着头, 看不清面孔。
她右手端着酒壶,左手端着酒杯。
把酒壶里的酒倒进酒杯里,随即浇在地上。
然而等她再次说话时, 江辞怔住了。
是李承霖。
“阿辞对不起,我来迟了。”
“阿辞别怕, 我马上来陪你了。”
话音落下,江辞回过神来, 注意到她又倒了一杯酒,只是这一次,她没有把它往地上倒的意思。
眼见那杯酒离她的嘴唇越来越近, 江辞终于忍不住出声大喊:“陛下!”
脑海里像是过了一道闪电, 李承霖动作一滞,霎时怔在了原地。
是阿辞的声音吗?
她把身子转向发声处, 只见江辞扔掉了拐杖, 跌跌撞撞地向她跑来, 扑倒在她的怀中。
她的手颤抖了一下,酒杯落在地上, 发出“咣当”一声响。
李承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看着面前的江辞。
活生生的江辞,还拥有温度的江辞。
她扶起她,捧起她的脸,看着这张朝思暮想的面孔,一时恍然如梦,颤巍巍地问道:“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你还活着吗?”
江辞泣不成声:“是我,真的是我,我还活着。”
李承霖的心跳漏跳了几瞬,失而复得、意外之喜。
她紧紧拥抱着江辞,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们再一次来到了虞山的茅草屋中。
素色帷幔、浅色竹帘,江辞躺在老旧的摇椅上,歪着头,透过窗户看着天上的月亮。
临近中秋,月亮越来越圆。
她嗫嚅了一下嘴唇,把头转向一旁的李承霖,缓缓开口:“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欺瞒你的。”
月光从窗户渗透进来,屋中没有点灯,依旧明亮。
李承霖忧心地问道:“阿辞,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快要死了,”江辞说,“那日我突然醒来,其实是回光返照,我的命数早在那天就已经尽了。如今多活了这几个月,也不过是师父施针吊着我的命罢了。”
一声微弱的叹息后,李承霖紧盯着江辞,连眼睛也舍不得闭上,“果真没有办法了吗?”
当然有办法,那就是虞山能在仅剩不多的时间内制出赤妃丹。
可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头绪,机会渺茫。
江辞不想予她希望又予她绝望,索性把赤妃丹一事隐瞒,而后摇了摇头:“或许这便是上天对我的不公。”
李承霖低头,不再说话。
“陛下,我希望,即便没有我,你也要好好地活着。”
江辞继续道:“答应我,不要做傻事,好吗?”
没有回答。
“就当是我的遗愿……咳咳——”
话没说完,江辞便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她从摇椅上直起腰杆,用手帕捂住嘴巴,摊开手帕,上头的一滩血迹格外扎眼。
她立马捏紧手帕,遮住血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李承霖立马从矮凳上站起身来,走到她旁边,关切地问道:“怎么样了?想喝水吗?”
江辞摇摇头,继续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语:“即便没有我,你也要好好地活着,不要做傻事。就当是我的遗愿,能帮我实现吗?”
李承霖喉头发紧,半晌才挤出一个“好”字。
她迅速背过身去,为遮掩即将喷涌而出的泪水,匆匆道:“起风了,我去关窗。”
窗户被关上,屋内陷入黑暗。
还是那张小木床,刚好能容纳两个人睡觉。
江辞与李承霖和衣而睡。
江辞病重,今日又耗费了不少体力,一沾着床铺就觉得昏昏欲睡,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江辞呼吸浅,李承霖听得不太真切,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翻身,侧着脸瞧她,又伸出手指探了探她的鼻息,察觉到还有气息后,方才放下心来。
她微微挪了挪身子,离江辞更近了些。
江辞嘴唇苍白,满脸病色。
李承霖不敢想象,以往那么肆意的江辞,如今居然被伤病困在方寸之间,哪里也不能去。
她忍不住小声呢喃:“都怪我,我来得太迟了些。如果我早一点过来,之前的这几个月,我就可以日日陪在你身边,陪着你笑,陪着你闹。你想吃什么,想玩什么,想去哪里,我都会和你一起,绝对不会叫你孤单一人。”
“不过现在也不算太迟。你之前谈起你小时候的趣事,你想吃兔肉,便一个人去狩猎,结果兔子没抓到,裤子倒是摔破了,为了这个,你懊恼了一个月。明天我们就去捉野兔好吗?我捉给你吃,一定让你吃得饱饱的。后天……后天我们去郊游,找一个有水的地方,我们吃烤鱼。大后天我们去赏桂花,然后做桂花糕……”
夜,渐渐宁静。
……
江辞愈发嗜睡了。
日上三竿,她才缓缓睁开双眼,李承霖早就等候在一旁,扶着她起身。
看到满屋子的人,她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
江笑、云桃、苗苗、福妞……
“阿姊?云桃?苗苗?福妞?”
云桃率先喊道:“小姐,是我。”
苗苗和福妞同时喊道:“阿辞姐姐,是我。”
江笑走上前一步,坐在床沿,眼中含泪,脸上带笑:“阿辞,你这坏丫头,居然一直瞒着我,亏我还去那将军冢哭了几回。”
江辞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转移了话题:“阿姊,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是我让她们来的。”李承霖说,“她们很想你。”
苗苗甜甜地说道:“是啊阿辞姐姐,我好久没看到你了,你带我出去玩吧?”
江辞特意修好一副笑容,回应道:“不好意思啊苗苗,阿辞姐姐身子不便,恐怕不能带你出去玩。”
“我们去打野兔吧?”李承霖冷不丁地说道,“如今是秋季,野兔们都在为冬季粮食做准备,出没得更加频繁了,晚上就吃兔肉,如何?”
“好啊。”
没想到江辞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不过片刻后她又开始犹豫:“不过我这样子,会拖累你们吧?”
“哪里的事。”
虞山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指了指身后的藤椅,得瑟地说道:“太小看你师父了,看,今早的手工,正好可以抬着你去草场,舒适又省力。”
几人一拍即合,简单吃了午饭后,便把江辞抱上了藤椅,江笑和云桃一组,虞山和福妞一组,换着把江辞抬到了草场。
阳光高照,不冷不热,蓝天白云,绿草茵茵,风吹草浪舞。
舒适的环境的确能影响人的心情,江辞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几个月来,心情第一次如此开阔。
看到其他几人各自拿着不同的工具蠢蠢欲动,她忍不住在一旁指点:“这个时节的兔子喜欢藏在草多草深的地方,你们注意点。”
话音刚落,一只肥硕的大灰兔立马窜入了众人的视线,苗苗高兴地蹦跳起来拍掌,笑着喊道:“兔兔!兔兔!”
李承霖手握落日神弓,果断拉弓搭箭,“咻”的一声,无事发生。
江辞疑惑:“啊?这都能射偏?”
李承霖于是把落日神弓和箭递给她:“要不你来?”
江辞伸手去接,刚触碰到落日神弓,又将手缩了回去,懊恼道:“可是我没有力气。”
李承霖立马背对着、半跪在江辞前面,拉弓搭箭,淡淡道:“来吧,我负责出力,你负责瞄准。”
李承霖后颈上的牡丹花若隐若现,江辞微微一笑,随即贴了上去,趴在她的肩头,从肩膀处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
眯起一只眼,瞄准前方跃动的野兔。
时机合适,她在她耳边轻声道:“放箭。”
“咻”的一下,野兔应声倒地。
现场爆发出一阵惊呼尖叫:“好厉害!”
李承霖回过头,与江辞相视而笑。
晚上有烤兔肉吃了。
次日,江辞醒得更迟了。睁开眼还是昨天那群人,一群人抬着江辞到了小河边,嚷嚷着晚上要吃烤鱼。
结果几人用鱼叉插了好久,所获为零。最后还得是江辞用弩射中了几条大鱼,晚上才不至于饿肚子。
苗苗啃着烤鱼,笑嘻嘻地说:“阿辞姐姐你太棒了。”
第三日,江辞一直睡到午后才醒。睁开眼依旧是那群人,不等他们开口,江辞突然说:“师父,你之前说夕清山的桂花开了,问我要看看吗,我现在想看了,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虞山他们本就打算带江辞去赏桂花,此话正中他们下怀。
“好啊,那今天我们就去赏桂花。”
江辞说:“将军冢的园里移栽了许多桂花,我们去那里吧。”
听到这话,虞山怔了怔,下意识地看向李承霖,李承霖点了点头,顺应了江辞的意愿。
白日里的将军冢比黑夜里的将军冢更气派,若没有那个“冢”字,倒像是温馨豪华的府邸,丝毫不像是坟墓。
江辞坐在桂树旁,仰头看着满树的桂花。
福妞见她望得痴迷,便循着她目光的方向,把最好看的一枝折下来,递到她的手中:“阿辞姐姐,这个给你。”
“谢谢。”
江辞接过那枝桂花,闭着眼嗅它。
福妞笑着问:“阿辞姐姐,香吗?”
江辞没有回答,也没有睁开眼睛。
福妞又问了一遍:“阿辞姐姐,香吗?”
江辞忽地倒在了藤椅上,手臂直直垂下,桂花也被摔在了地上。
将军死在了将军冢。
……
眼前白茫茫一片,不远处一抹鲜红色格外扎眼,影影绰绰的,看起来似乎是个女子。
这地方江辞来过。
阎罗殿。
这女子她也认识,阴司梧桐。
她果然还是死了。
这一次,她没有惧怕,果断向梧桐走去。
然而还未走近,梧桐的身影忽地消失,又闪到了更远的前方。
她继续往前追去,结果每到快要追到的时候,梧桐的身影总会消失,然后出现在更远方。
时间一久,次数一多,江辞也乏了累了,索性不再追逐,坐在原地休息。
梧桐突然转过身来,开口道:“江辞,回去吧,你不该来这儿。江辞,回去吧,你不该来这儿。”
四面八方也响起不同的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这些声音纷纷唤着同一个名字:“阿辞。”
混乱的声音中,江辞听到了几道熟悉的声音。
虞山的,云桃的,江笑的……
还有,李承霖的。
江辞站起身来,惊慌失措地转动着身体,一会看向前方,一会看向后方,她想找到他们。
与此同时,前方的梧桐突然凭空消失,而她消失的地方立马出现了一片耀眼的红光,那篇红光仿佛有着巨大的吸引力,江辞像是被下了蛊似的,不受控制地朝那片光中走去。
“动了动了,阿辞姐姐的手指动了。”
是福妞兴奋的声音。
江辞睁开眼,立马翻身起来,傻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李承霖熬了两天两夜,此刻在桌子旁打盹,听到福妞的声音,立马起身过来,看到江辞已然清醒,她连忙走到床边坐下,握着江辞的手喜极而泣:“阿辞,你总算醒了。”
李承霖的手是有温度的,江辞连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脉搏在指腹上跳动,铮铮有力。
她不仅活着,身上的疾病伤痛也全然消失。
这就代表着,她今后可以好好地活着,可以拥抱春天的风、夏天的雨、秋天的雾,冬天的雪,以及,每一天的李承霖。
她抱紧了李承霖,这一次,再也不会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