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山和江辞回到青阳郡, 在夕清山造了个假坟,然后搬到了民心村。

  民心村属于青阳郡管辖,离夕清山不远, 风景宜人适合养病。这里的人从没有见过江辞,因此也不怕被认出来。

  江辞交了银子, 寄住在一位农妇家中。农妇每日早出晚归, 但她心细, 临走之前总会把饭菜热在锅里,让江辞不至于饿肚子。

  农妇有两个女儿,一大一小, 大的叫红英,小的叫穗禾。红英在武馆学艺,穗禾在学堂念书。

  今日武馆和学堂同时休学, 她们难得在中午时还待在家中。

  远处的窗棂糊着一层薄薄的纸,日光透进来, 房间里热烘烘的。

  江辞长期在屋内待着,觉得有些闷, 便把头转向正坐在桌边看书的穗禾:“穗禾,我想到外面晒晒太阳,能否帮我搬把椅子出去?”

  穗禾放下书籍, 甜甜地应了声“好”。

  于是, 穗禾搬着椅子,江辞拄着拐杖, 慢吞吞地来到了院子中。

  白露已过, 但气候还是很热, 正午的阳光最是灼烈,最好不要长时间在阳光下曝晒。

  穗禾机灵, 自己动手造了个机关,在江辞的头顶撑起了一把油纸伞,既避免了直愣愣地曝晒,又能感受阳光。

  做完这一切,她才放心地回到屋中,继续读书。

  红英精力旺盛,从早上起便一直在院子练武,她的鬓发全都湿了,但依旧坚持着,可见灼热的太阳并不能影响他她分毫。

  不过或许是初学,许多姿势都不太规范。

  江辞看她兴致勃勃、锲而不舍的样子,忍不住开口指教道:“红英,手肘和腿还要再弯曲一点,头别仰太高,低一点。”

  红英听劝,于是按照江辞的话来调整姿势,没想到轻而易举就完成了动作。她大喜过望,立马凑到江辞身边,蹲在她面前,好奇地问道:“大姐姐,你好厉害呀,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以前……”

  江辞顿了顿,故意逗她:“你猜猜看呢。”

  “大姐姐不会是开武馆的吧?”

  没等江辞回答,穗禾便从屋里走了出来,反驳道:“大姐姐一定是读书人,她上次还帮我解释了那句诗的意思是什么。”

  “不对,是大侠!”

  “是读书人!”

  两个小姑娘唧唧喳喳地争吵,一个说对方是“书呆子”,一个说对方是“野蛮人”,纷纷涨红了小脸。

  江辞在一旁听着,觉得今天比以往热闹了几分。

  后来,穗禾吵累了,便嘟囔道:“我不跟你吵了,陛下开设了女子科举,明年我就要参加县试了,得抓紧用功读书才是。”

  红英不屑一顾:“我也要参加科举,不过,是武举。要我看,还是练武好,以后保家卫国、青史留名,像神武大将军那样,多威风啊。反正我以后,也要成为像神武大将军那样的人!”

  穗禾冷哼一声:“我觉得读书好,别忘了,你口中的神武大将军,可是文状元出身呢。”

  “你!”红英翻了个白眼,“反正她最后成为了大将军,弃文从武了,说明读书没什么用嘛。”

  “谁说没有用?神武大将军正是因为读了书,胸中有沟壑,才能想出计谋,打败北姜,不然光凭着一身武力,那也像是无头苍蝇,没有个方向。”

  穗禾嘴皮子功夫厉害,红英吵不赢,便垂下脑袋,撇起嘴,嘀嘀咕咕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东越史书上最出名的将军应该是飞虎将军周策,可她们口中却一直提到“神武大将军”,打败北姜的神武大将军?文状元出身的神武大将军?是何许人也?

  江辞皱了皱眉,她自认为已将东越史书读得滚瓜烂熟,却对这个神武大将军毫无印象,便好奇地问道:“你们所说的神武大将军是什么人啊?”

  说到神武大将军,红英来了兴致,猛地抬起脑袋,欢喜地说道:“神武大将军江辞啊,那可真是骁勇善战、女中豪杰!现在她可是我们青阳郡的骄傲呢!你到镇上去打听打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红英眼睛里闪闪发着光,“想到神武大将军跟我一样同是青阳郡的人,我就莫名地觉得自豪。”

  说着说着,她眸光忽然黯淡了下来,“可惜了,天忌英才,居然让她英年早逝。”

  神武大将军……江辞?

  这段时间她一直待在农妇家,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这个院子里,一时还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如今,听到自己居然成了神武大将军,江辞又喜又悲。

  喜的是她知道这个称号绝对是李承霖的手笔,她果然懂她。悲的是寿命寥寥无几,却不能够再与李承霖见上一面。

  不过,已经足够了。

  她想起被赶出学堂的媛媛,想起被丢弃的苗苗,想起饱受丈夫欺凌的石若梅,想起朱雀门左门外那个女童……

  ——那个镇定自若的女童,那个摸着她状元袍上的鹭鸶的女童,那个说着会像她一样光宗耀祖的女童。

  李承霖即位后,短短三年多的时间,便顶着巨大压力做出了许多改变。

  其一,在学术氛围最浓烈的玉门学宫附近设立女子学堂,让玉珠公主和玉照公主作为带头人,进入女子学堂读书,让天下人看到皇室的态度,再慢慢推广至全国。

  从此,千万个像媛媛那样的女童,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坐在学堂里读书。

  其二,修改增添东越律法,设立遗弃罪和虐待罪,凡父母长辈无故遗弃孩童、虐待孩童者,均罚款坐牢,孩子交由公家来养。

  自此,山林中、河沟边、道路旁,女婴啼哭的声音少了不少。

  其三,倡导婚嫁自由、和离自由。此后东越伴侣感情不和的,只需其中一方上报官府,便可登记和离,从此二人再无瓜葛。

  这条诏令,保护了像石若梅那样饱受伴侣欺负的人,让她们能逃离黑暗的漩涡,开启新的生活。

  其四,科举考试不再限制性别,女子亦可参加科考。既然女子可以做官,那么其他行业自然没了桎梏。

  从今往后,所有的女子便不再被束缚于高高的阁楼之上,囿于小小的空间中。她们可以有自己的抱负,也可追求自己的理想,更可以在各行各业发光发热,像雌鹰一样翱翔于天地。

  ……

  江辞看着面前的红英和穗禾,脸上带着慈爱的微笑:“你们给我讲讲神武大将军的故事怎么样?”

  两个小姑娘异口同声地说道:“好啊。”

  然后,穗禾立马朝屋内跑去,半天没有出来。红英则搬了把椅子坐在江辞对面,兴致勃勃开始讲起了故事,活像一个说书先生。

  “说时迟那时快啊,我们的神武大将军领着军队,穿着特制的衣裳,如鬼魅般不见踪影,直接突袭成功,打得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连老天都在帮我们东越!东越军队经过北溟时,水上居然有仙女起舞!就跟百年前的飞仙湖一样,要知道,百年前,武帝在飞仙湖看到有仙女起舞,次日朝堂上就传来了飞虎将军收复雁城和曜州的好消息。这不是上天的预示是什么?后来,东越军队果真如神兵天降、势如破竹,打得北姜节节败退、无力抵抗……”

  红英依旧滔滔不绝地讲着,穗禾终于从屋中走了出来,迫不及待地打断了红英的讲话:“你讲得不完整,我听着都糟心。像女扮男装夺状元、远赴北溟制解药、深入敌营探配方等等……这些大事件都被你漏掉了,还是得看我的。”

  穗禾把手中的一本册子递给江辞,然后说道:“大姐姐,这个给你。”

  江辞接过册子,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陛下亲自为神武大将军修史立传,市面上都卖疯了,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抢到的。”说到这里,她瞪了红英一眼,“肯定是你给我藏起来的,我说我怎么找半天找不到。”

  红英连忙反驳:“我没有,是娘放的。”

  “好啊你,看到也不跟我说,害我白找半天。”

  红英噘了噘嘴:“我又不知道你要找这个。”

  江辞将册子打开,一目十行地看着,途中忍不住笑出了声:“我哪儿有这么好啊。”

  穗禾不解:“大姐姐,你笑什么呢?”

  江辞合上册子,把它还给穗禾,回答道:“我说,神武大将军,很好。”

  穗禾痴痴地笑:“那你也喜欢她吗?”

  “喜欢。”

  “太好了!”红英拍了拍手,“大姐姐,你也喜欢她的话,就可以跟我们一起去夕清山啊。”

  江辞疑惑道:“去夕清山做什么?”

  “上个月陛下派人来修筑了神武大将军的坟墓,亲自题名为‘将军冢’,现在已经修筑完成,可气派了,我和穗禾打算去瞧瞧呢。”

  想到李承霖,江辞的眼里添了点落寞,她强颜欢笑:“不去了,我身子不好,经不起跋涉。”

  穗禾叹了口气:“那真是太可惜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道:“大姐姐,你是生什么病了呀?”

  “一个很严重的病。”

  “能治好吗?”

  江辞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虞山每隔十五日会来为她施一次针,算起来,已经施了七次针,没多少时日了。

  对于赤妃丹,虞山依旧没有头绪。

  虽然虞山每次来的时候,都会笑着说:“快了,已经找到突破点了。”

  但江辞知道,这些不过是虞山为了让她放宽心的措辞罢了。

  穗禾看出了她的难过,轻轻地抱了抱她,然后笑着说:“大姐姐你放心,虞师父那么厉害,一定能把你治好的。”

  越临近死亡,越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

  江辞看着她们稚嫩的面孔,忍不住开口说道:“我一个人在家无聊,你们白日里出去见识了什么好玩的,晚上回来与我讲讲可好?”

  两人忙不迭地点了头:“好。”

  接下来的日子,枯木残阳,还好有两个生机勃勃的小姑娘陪伴着她、逗乐着她,那点欢愉足够她打发漫漫长夜。

  虞山又来施了一次针,这一次,江辞没有问他赤妃丹的成果,虞山也没有提到赤妃丹,两人心照不宣地默认着。

  临走之前,虞山说:“夕清山的桂花开了,要看看吗?”

  江辞微笑着摇了摇头。

  虞山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面容中带着犹豫,最终还是走出了门口,停在门口片刻,忽地又转身走了回来,鼓起勇气开口道:“陛下已传位于和盛长公主。”

  江辞以为自己听错了,连忙问道:“师父,你刚刚说什么?”

  虞山便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语,又添加了点细节:“陛下已将帝位传于和盛长公主,由安国公和谢相共同辅佐。”

  和盛长公主是李承贺和李承霖最小的妹妹,以往在李承贺眼皮子底下,便聪慧地隐敛锋芒,待李承贺过世,她的才能也渐渐展露出来。

  和盛长公主虽有着治国之才,但李承霖正当盛年,何以就传位于她呢?

  江辞突然回想起江秋声临死前说的那番话:“我江家世世代代,也必然护着青阳郡。阿辞,爹爹把青阳郡交给你了……”

  她突然幻听,脑海里出现李承霖的声音:“要护好东越的一切,和盛,阿姊把东越交给你了……”

  虞山继续说:“不仅如此,她还昭告天下颜副将不是降兵,帮颜副将平了反。”

  江辞回过神来,心下一沉,隐隐觉得李承霖似乎会做出什么傻事。

  就好像,临死前……把一切都交代好似的。

  她蹙着眉,下定了决心,“师父,我要回夕清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