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霖俯身, 发丝掠过江辞的脖颈,伸手抚摸她的脸庞时,指腹却触到湿意, 霎时清醒了几分,微微皱眉道:“你哭了?”

  江辞没有回答, 然夜明珠的微光下, 她眼里的水光潋滟清晰可见。

  李承霖干练起身, 将滑落至肩的上衣重新拢起,遮住了颈背上的红色牡丹花,冷冷道:“本宫不会勉强你。”

  江辞手撑着起身, 仓皇背过身去,将胸口处的衣衫理好,回过头小声道:“是臣失态了, 臣突然想起早亡的娘亲,一时情难自已, 还请殿下见谅。”说话间,眼角又涌出泪水来, 她伸手拂去,继续道:“听府中夏婆婆说,娘亲孕中下水落下了病根, 生产时又败坏了气血, 当天便撒手人寰。可怜我来这世上一趟,竟连她的面都没见着。”

  听完这句话, 李承霖的表情明显沉了三分。她回想起当年虞秋月捧腹喊疼的场景, 眉头深锁, 看向江辞的目光中竟还带了几分怜惜。

  如此说来,虞秋月的死岂不是与她脱不了干系?

  可笑, 真是可笑。虞秋月为救她而早亡,而她竟然堂而皇之地与她女儿欢好。

  她本不该如此。可不知为何,面对着江辞,她总是这般情不自禁。

  就像上个月,她在玉门贡院,众目睽睽之下竟然挑起她的下巴。

  现在也是,只觉得这具身体都快不是她自己的了,凭着一腔意愿便做出这等事情。

  她羞愧难当,几乎忘却了明明是江辞先引诱她的。

  半晌,她沉声道:“是本宫的错,本宫会尽力补偿你。”

  江辞又抹了把泪,缓缓编造道:“娘亲临死前留下了绝命书,信中说,她不后悔她今生所做的一切,唯一后悔的,便是命运捉弄,以致不能陪伴着我长大。信中还说,她担心她去了以后,留我在世上受苦受难,便将殿下赠予她的玉佩留给了我。”

  说到这里,江辞吸了吸鼻子,抬头看着李承霖,眼睛红红,却更惹人怜爱了,她撇了下嘴,委屈问道:“不知殿下当年所言是否还作数?”

  当年,李承霖把龙纹玉佩赠送给虞秋月时,曾对她说:“倘若你以后遇到什么困难,大可以拿着它来京城找我,我必然尽我所能。”

  李承霖看着江辞下巴上的泪珠,只觉得心内隐隐作痛,答道:“作数。”

  江辞伸出手背擦去下巴上的泪珠,从床上起来,下跪行礼:“先前殿下要我坦白,不顾欺君罔上之罪,顶替他人身份进京赶考,究竟为的是什么?现在,容臣一一禀明。”

  她继续捏造,真假参半,然情真意切,假的也像是真的:“父亲过世,留下遗言,要我照看好青阳郡。可是新太守杜松上任青阳郡后,对百姓多有为难,我多番劝诫,他们只当耳旁风,呼呼一吹便过了。我无法,唯有剑走偏锋,试一试科举这条路,结果显而易见,圣上发落了杜松,百姓们暂得安宁。臣自知欺君罔上、代人科考是夷灭三族的大罪,自是不抱着生还的希望,然父亲死得蹊跷,我不得不惜着这条命,为父亲找出凶手并报仇雪恨,他九泉之下也能安心啊。”

  “你父亲死得蹊跷?”李承霖抓住了话语中的重点,“何以见得?”

  江辞面不红心不跳地虚构道:“父亲正当盛年,何以突然咳血?何以戛然离世?他死后,我察觉他的日常膳食似有不妥,因此甚是怀疑。”

  这段话直接说到了李承霖的心上,她不由得想起了骤然薨逝的母后和父皇。的确,父皇母后正当盛年,身体并无疾病,何以会在同一天内心悸而死?从之后的桩桩件件中,她倒是猜出了背后凶手,无奈证据早已被消灭得一干二净,根本捏不出对方的错。宫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再加上太皇太后喜丧,帝后薨逝的真相,只怕是要深埋谷底了。

  听江辞说起她的遭遇,李承霖感同身受,惟余叹息。

  江辞见李承霖略有伤感,知晓时机已到。双手置于地上,额头置于手背上,朝她叩头道:“臣不能死,特求长公主庇佑。”

  “起来吧。”月光绡倏然垂下,遮住了帐内的李承霖,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朦胧了起来,“本宫会向皇兄请旨,聘你为驸马,也会守住你的身份,也必定——”她将“必定”二字说得很重,顿了顿,又道:“守住你。”

  片刻后,江辞衣冠整齐地离开了永安宫,只是脸上再无笑容。

  女儿花是女子主动争取权益的象征,她原以为李承霖在梁柱上雕刻女儿花,便是有着维护天下女子的心思,结果却在玉床上看到了月光绡,她的心里一下子就打起了退堂鼓,慌忙以拙计逃脱。

  李承霖博文多学,既然连女儿花都知道,怎么可能不知月光绡?

  月光绡的制作过程十分繁琐,且不说养蚕、缫丝一类,就单谈最后的工序,须得技艺精湛的绣娘,花费七七四十九天,白日里不许见太阳,夜夜在月光下纺织,若遇雨雪阴天不见月亮,便要后延一天,总得让月光浸润四十九天才成。

  夜晚漆黑,月光熹微,多少绣娘熬坏了眼睛才能织出一匹。而李承霖的玉床上挂满了月光绡,岂知背后又有多少女子在夜里哭泣呢?

  亏李承霖还说她与她是同一类人,江辞傻乎乎地信了,自以为遇上了明主。她要看诚心,便给她看,结果转头就被打脸。

  这女儿花不是天下人的女儿花,而是她李承霖一个人的女儿花。

  可是如今,却没有比李承霖更合适的人选了。

  江辞仰头看着天幕上的月亮,默默叹了口气。

  而李承霖独坐在帐内,伸手抚着月光绡,眼中是无限的惆怅,少顷,唤道:“紫菀,点灯。”

  紫菀抱了灯盏进来,见李承霖怅然若失的模样,为求慎重,询问道:“殿下,今夜在此安寝?”

  李承霖垂下手,抚摸着江辞刚才躺过的位置,似有余温,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后,道:“左不过都是孤身一人,也不拘在哪里睡,就在这里睡吧。”

  “长乐宫那边送来了一套上好的蓝田玉打造而成的茶具,奴婢收下了。”

  “皇兄宠爱她,自然是什么好东西都给了她,也不稀奇。”

  “只是祺安公主一有什么好东西就送往永安宫,这次的蓝田玉是,上次的月光绡也是,终究惹人闲话,倒显得殿下您挥霍无度、铺张浪费。”

  “她送什么,本宫收着便是,只是她才将落水,怎么会特意命人送东西来……”李承霖忽地想起了什么,问道:“吩咐你熬制的姜汤可送去长乐宫了?”

  紫菀回道:“殿下与苏状元在殿内畅谈,奴婢不得不谨慎些,一直在殿外守候,恐有不速之客,因此还没有送过去。”

  李承霖点头,念叨着:“原来是为了这个。既如此,你尽快将姜汤送去长乐宫。”

  “是。”

  紫菀退身离去,绕过屏风时,李承霖又叫住了她:“对祺安说,本宫很是挂念她的身体。”

  “是。”

  -

  尚书府内。

  吕洛儿在挑选着秀女大选时要穿的衣裳,然丫鬟们端了几波上来,均没有能入她眼的。

  青笛见状便遣散了众人,劝说道:“小姐,未必有十全十美的,刚才浅石青色那件就很不错,很衬您的肤色。我听闻陛下与文昭皇后初见时,文昭皇后便是穿着浅石青色的衣裳,梳着绀绾双蟠髻,我们只需依样画葫芦,陛下必定喜欢。”

  吕洛儿不屑道:“我就是我,何必仿造别人?再说了,那狗皇帝若真像传闻所说那般喜欢文昭皇后,就该在她离世后随她而去。装模作样的,不过是做给世人看的罢了。”

  “可文昭皇后过世,陛下确实十分伤心啊,还举办如此隆重的葬礼。”

  “他伤心?”吕洛儿禁不住笑出了声,“那也不妨碍他在文昭皇后头七抢了亲弟弟的王妃,当真是不顾礼义廉耻。”

  青笛慌忙做出嘘声手势:“小姐,谨防隔墙有耳。眼下进宫是第一要紧的,小姐万不可意气用事。”

  吕洛儿烦闷地叹气:“罢了。若不是为了她的大业,我才懒得委身进宫,看狗皇帝那张老脸。谁承想秦振竟这般不中用,偏偏没能考中一甲,无法留在京城任职。简直白费了她对他的一番心血。”

  “其实这也怪不得秦公子。”青笛解释说,“我听闻状元是青阳郡人氏,陛下为防结党营私,不许一甲里有两个青阳郡人氏,便把秦公子调到二甲了。”

  “怎么偏偏是青阳郡呢?”吕洛儿不解,“当初不是说好是嘉州人氏吗?”

  “您知道的,青阳郡太守江秋声过世,向朝廷报丧。杜松在嘉州待得好好的,魏廷辉也就快为秦振处理完户籍之事了,谁承想朝廷偏偏就把杜松调到了青阳郡,魏廷辉无法,只得将秦振的户籍安到了青阳郡。”

  “原来如此。”吕洛儿蹙眉道,“只是如此一来,秦振却是颗废子了,我再求一求爹爹,看他能否有办法把秦振再调到京城来。”

  青笛摇头:“大抵是不成的,老爷如今备受瞩目,一言一行皆在陛下的监视之下,陛下如此怀疑老爷,他若开口,秦公子必定回不来。”

  吕洛儿只觉得头疼,伸出手按了按太阳穴,嘟囔道:“爹爹向来谨慎,怎么会大张旗鼓地悬赏北溟玄珠呢?”

  青笛也觉得奇怪:“老爷一向为官清廉,怎么会贴出‘愿以黄金万两换之’这样的告示?”

  “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吕洛儿只以为告示是吕伯言贴的,丝毫不会想到这是秦振一人所为。

  计划里没有这部分,而秦振却擅自做主,张贴告示,大肆宣扬。

  秦振这样做,无非是要置吕伯言于漩涡之中,让皇帝对他有所顾忌。

  只有这样,当吕伯言在皇帝面前推选秦振为状元时,皇帝起疑,必不会如他所愿。

  秦振不想留在京城。

  他累了,他真的累了。

  他早就想远离这一切。

  马蹄声碎,前往云州赴职的秦振回首望京城,嘴角是自嘲的苦笑。

  能离开吗?

  能……活着离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