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出岫拎着一袋包子, 从梁上轻盈的翻下。原随云闭着眼睛跪在祠堂之中,也不必他开口,就先轻笑了一声:“你回来啦。”

  这话说的, 好像这里是他的房间一样, 虽然反正他家的所有房间也都是他的就是了。

  云出岫走到他身边盘腿坐下,不客气的拿手肘拐了他一下:“我带了药来, 用吗?”

  “不用。”

  “吃东西呢?”

  “不吃。”

  就知道是这样!云出岫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问这么两句,从袋子里摸出个包子吃了起来。原随云睁开眼睛瞧了他一眼,奇怪的说道:“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心疼我, 劝我吃点东西吗?”

  “得了吧,你自己做错了事,被你爹揍了, 那不是你活该吗?”虽然云出岫也不大敢看他背上的伤, 怕自己会觉得心疼,但并没有觉得原东园做错了事,正相反, 他这次被原随云气得够呛,出门的时候脚步都有些踉跄, 没出事还真是谢天谢地。

  毕竟他已经是位老人家了。寻常人能活到这个岁数,已是殊为不易,原随云倒好, 好像生怕他爹活得太舒服一样, 还非要找点事来考验他可怜的心脏。

  “我觉得你爹说得对!”他捏着包子,发表了一下自己的意见。“有些事情,大家心里其实都清楚, 何必非要拿到台面上来说?你爹到今天才打你,说明他之前其实都是在装聋作哑,那还是不是因为疼爱你么,难道,他这么隐忍,你反而不高兴,非要他打你你才畅快啊?”

  他撅起了嘴。原随云却问他:“那么,如果换做是你,会不会把一切告诉你师父呢?”

  “那我还用说嘛,师父对我们神经紧张得很,只要我离开一段时间,他就会派人来找我,我做什么他都知道啊。”云出岫凝神想了想,好半晌,才确信的回答道:“好吧……如果是我的话,不管做了什么,我最终都会告诉他的。”

  因为他从不会对师父说谎,因为师父教过他,要对重要的人赤诚以待。但是嘛,云出岫觉得,自己和原随云的情况完全不能一概而论。

  “我会把一切都告诉师父,是因为我本来也没做亏心事,本来也不怕告诉他,但你可不是这样。”云出岫沉声指责道。“说到底,你根本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你想要的,只是让你爹接受你做的那些事而已!”

  所以,他才显得那么温顺,那么听话,问什么答什么,因为那些话,原本就是他想对原东园说的。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他被愤怒的父亲打得很惨的样子,但实际上,今天发生的一切,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

  “你居然还利用我!”云出岫不高兴的指责他。“还说什么隐瞒七天满足我的一个愿望……你就是料定根本过不了七天吧?”

  原随云轻笑一声:“好吧,是我亏待了你,那愿望还是你的,也不必你再多做什么了。再说,你也不是解不开啊。”

  “解得开是我的本事,绑住我才是你的不是啊。”他轻而易举就许下了承诺,反而让云出岫升起了几分说不出来的警惕之心。“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要建立蝙蝠岛啊,无争山庄这诺大的家业,将来不都是你的吗?”

  他隐约倒是猜到,原随云这么要强的人,对唾手可得的东西大约不屑一顾,反而只有自己亲手创造的,才能得到他的看重,但原因仅此如此吗?人们做事的缘由,通常都是源自于个人的愿望,但原随云打从出生就已经站在了别人一生都未必能达到的高位,他想要的,又如何会是寻常人想要的东西呢?

  他若有所思,不禁严肃的看向原随云,后者却已经移开了视线,望向了桌子上放置的层层牌位。

  燃烧的烛火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打下一层摇曳的光影。沉默了一会儿,他才淡淡的问了一句:“你看过我屋子里的书架了,有什么感想?”

  “……你会的武功真多?”云出岫心说其实有书也不一定都学了啊,指不定还有用来收藏的呢,但是老原爱面子,他就不说出来了。

  “那些,其实都不是我家传的武功,是父亲天南地北为我寻来的。”原随云讲述的方向却和他想的大有不同。“一开始,我提出想要习武的时候,父亲是反对的,他完全不信我能学出什么来,反而怕我弄伤自己。”

  “但他从来都争不过我,只能寻来简单的武功秘籍,请了人来教我,因为他觉得我家家传的武功太过高深,不适合一个瞎子。”

  说到这里,他露出了一个奇异的微笑。不必他说,云出岫也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偏偏他不是一个愚蠢的人,偏偏他学武天赋极高,学什么都能学会……偏偏他,是个瞎子!

  世上有多少人,就算再刻苦、再努力,最终也不得不止步于天份,这大概是上天造人的时候最大的不公……但发现儿子这样聪慧,却不得不为眼盲让步的时候,原老庄主又会是怎样的想法呢?

  云出岫想了想,不由深深叹了口气:“他费心了。”那些武功秘籍,各有不同,有高深罕见,也有好似小儿玩闹一般的,想必是多年来,做父亲的逐一为他集来,刻成木板供他阅读,说不得还要请来高手为他指导,才成就了今日原随云一身的武功。

  原随云点了点头:“父亲一直扼腕于自小身体不佳,不能学习上等武功,因此也一向不爱在江湖中行走……但自我出生以后,他一直积极同江湖同道往来,结交朋友,参与聚会,广施恩泽,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我能从中获利。”

  因为四海之内皆兄弟,是他一直信奉的真理!他相信友情,相信义气,远胜过人性本恶,胜过蛇蝎心肠。

  云出岫道:“那你爹真的很厉害啊,你瞧,他还结识了老伯这样的朋友呢!他的朋友之中,一定也有悉心教导过你,为了你的眼睛而四处奔走过的人吧。”

  原随云轻描淡写的看了他一眼:“但他为了这些武功秘籍欠下诸多人情,以后,可都要还的。”而他长大以后,已然发现,其实父亲的做法并不是唯一能达成目的的手段。人人都有欲望,人人都有想要得到的东西,只要捏住了他们的命脉,无论他想要什么,对方都会毫不迟疑的双手奉上!

  云出岫却没有理解到他话中的深意,反而理所当然的说道:“那就还呀!你现在那么厉害,当然也可以去帮别人,那样,自然也会有别人来回报你的恩情啦!”

  他笑了起来,满面生光,让原随云也不禁望着他露出了微笑:“你的师父也是这么教导你的?”

  “他不用特意教啊,我总是会学着做他做过的事,大概是因为,他做什么在我看来都很伟大。”云出岫随意的说道。“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我亲爹的事?”

  “你只是提到过,你是你师父养大的。”

  “准确来说,我是被他买下来的。”云出岫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爹那个人,在赌坊赌得倾家荡产,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我娘又病死了,家里就剩下我啦。不过要我说,我本来就是家里最值钱的,谁叫我从小就长得很好看呢。”

  他居然还颇有些洋洋得意,原随云没有打断他,只是伸手拉住了他的手,于是云出岫继续说了下去:“那个时候,他本来要把我卖到青楼去,都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了,可惜,我师父的马车正好从旁边路过,就把我带走了。”

  确切的说,是驾马的胡巨从车辕下跳下来,直接把他抱上了车。他生得比一般人高大许多,又一脸凶相,那些青楼的打手,在他面前矮小得好像豆芽菜,连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把人送上车以后,他又从车里取了两锭金子,交给了下面的老鸨,那女人颠了颠手里的金子,顿时如同春花般灿烂的笑了起来。

  于是云出岫对亲生父亲最后的印象,就是从马车外面传来的声音。隔着一扇车门,那男人声嘶力竭的嘶吼道:“金子应该是我的!是我的!那是卖我儿子的钱啊!”

  但他没有试图去看,因为马车里萧东楼已经把手放在了他的头上,轻轻拍了拍。

  时间一转眼就是十多年,此时认真聆听着的人不由问道:“你恨他吗?”

  云出岫却说:“太久了,我其实早就不记得他的脸了,哪还有什么恨意啊。我跟你说这些,是想说,人反正也是没办法选择父母的,很多人光是出生,就不能跟你比了,你干嘛不好好珍惜你自己有的,偏要去想自己没有的?再说了,你又不是不喜欢你爹。”

  能让原随云老老实实跪在这里的,既不是羞愧,也不是受伤,而是源自于他对父亲的爱和容忍,云出岫一看就知道。所以,他做的这些事,目的应该也不仅止于此才是。

  在他的再三追问一下,原随云沉默了许久,才终于开了尊口:“自从认识你以来,总觉得这个江湖,和我熟悉的江湖变得有些不同,这也算是我为自己做的打算吧!倘若有朝一日,我果真败在别人手中,成王败寇,也无话可说,但至少要让我父亲知道,我究竟做过些什么。”

  说罢,他清秀的脸上,忽然失去了全部的笑意。云出岫能感觉到他心头突然涌起的冷漠和困惑,不由用力的握紧了他的手,小心翼翼的问他:“你……你是不是招惹了什么强敌啊?”

  强敌吗?原随云心中自问,其实,虽然云出岫给他带来了许多原本不必要的麻烦,浪费了他不少时间,但一切还是按部就班,按照他预估的轨迹在进行,到底是什么,推动他做出了过去绝不会做出的决定呢?

  “……或许,都是你的过错。”

  “喂,不要随便责怪别人啊。”云出岫有些不满,原随云却凝望着他,忽而说道:“或许,是因为你带给了我光明,所以,我开始不屑于隐身黑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感觉老原最可怕的一点是他随时可以抛弃掉蝙蝠公子的身份做回正道人士……

  而大家完全不知道他是个变态,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