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个奇怪的说法。”原随云闭上了眼睛, 只是伸过手去,抓住了他的手。“这里,可是我家。”

  有谁会讨厌自己的家呢?

  云出岫也觉得自己说得有些直接, 但若是说得含糊了, 他总觉得原随云会给他敷衍过去。他推了推枕边人,低声说道:“对我就不用这么官腔了吧, 我既然敢说,自然是有把握的。”

  他那奇奇怪怪的读心本事,令原随云也不禁有些无奈,于是,他随口问了一句:“……你知道, 瞎子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吗?”

  “我当然不知道啊。”

  “彻头彻尾的黑暗。因为三岁以前的记忆,我已经记不清了, 所以, 无论面对任何东西,都只能依靠触觉来想象。”在这样的黑夜里,他的声音仿若一汪清泉一般缓缓流淌, 其中并没有愤懑,也没有失落, 只是阐述一个单纯的事实罢了。“倘若你是我的家人,你会怎么对待我?”

  “嗯……”云出岫思考了一下,这才回答他。“我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 会尽可能的满足你的愿望, 因为,只要你能过好自己的人生,那就已经很好啦。”

  因为世间, 总是有很多的无奈。像他师父那样博学多才、惊才艳绝之人,不也因为从高崖坠下,硬生生摔断了背脊,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吗?所以云出岫小时候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万事不要勉强。

  “其实,我父亲对我,有很多的期望,不过从三岁开始,他就再也不在我面前提了。”原随云这样说道。云出岫点了点头。“那是当然的吧,因为你爹就只有你一个啊。”

  赋予重望的独子因病失明,这样大的打击,也不知道原老庄主当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不过,他的想法,其实也没那么重要,因为促使原随云成为如今的自己的,一定是他坚定的内心!

  “从小到大,有许多人评价过我的眼睛,他们有些顾忌我的父亲,只敢在背后说话,有些人,却非要在我面前说,才觉得高兴。”说到这里,原随云轻轻勾起了嘴角。“即使我不说,你也知道那是些什么样的话吧——早知如此,还不如不生他出来,以为是惊喜,到头来,不过是另一种失望罢了。”

  他的语调明明是如此的温和和善,但云出岫听着听着,却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苍天可鉴,那些有胆子在他面前说他坏话的人,如今也不知道还活着几个。

  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小人会记仇的时间,可比君子更加长久,且更加不择手段,难怪都说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

  所以,为什么原随云不能像个平常的瞎子一样温顺无害呢……虽然若是如此的话,自己如今也不会和他躺在一起了。

  ……看来事实上,勉强也是很有些用处的啊!

  他内心唏嘘不已,冷不丁感觉手腕一紧,连忙讨饶道:“我就想想,我就想想……不是,每次我在心里骂你,难道你都感觉得到吗?”

  原随云温柔的回答:“你在胡说些什么呢,我当然没什么感觉,只是想拉你一下啊。”

  云出岫:“……”不好意思,他越是这样说,自己就越不敢相信呢。

  他赶紧回到正题:“那你后来那么厉害,不可能还有人这么说你了吧。”

  他下午的时候已经翻看了一番,外面的书架上,摆放的都是各式各样的武林秘籍,只不过因为照顾主人的眼睛,做过特殊的处理,乃是雕刻的木板。云出岫随意翻看了一本,初看还觉得简单,然而等他闭上眼睛,拿手指去摸木板上的内容时,总要花上许多时间,才能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字。

  更何况内功能够自行修炼,招式却需要演习对练,想必外面的院子,就是他日常练功的地方。紧靠着这些木板,他到底是怎么学会那样惊艳的轻功的呢?他的其他武功,是不是也像轻功一样潇洒如画呢?

  心随意动,他下意识的脱口而出:“老原,咱们什么时候打一架吧!”

  话刚脱口,他自己就先是一僵,觉得下午洗澡的时候,自己可能泡得太久,以至于脑子都进了水。原随云也不禁吃吃笑了起来:“那么,之前到底是谁,我还没动手,就吓得什么都不敢做的?”

  “那我不是怕你一巴掌就能把我拍死吗……”云出岫思索片刻,当即反口道。“不成,不成!就算要打,你也得先把我脚上的镣铐解了,然后我们还得约法三章,只是比武,不能伤人!”

  “你什么都要约法三章,比武又还能有什么意思呢?”原随云不以为然。云出岫就是这样,委实胆小,便是十分武力,他出手也只剩七分,更别提与人搏命了,也是他至今遇到的武林高手,包括自己在内,没有一个是真心想取他性命,否则,他早已是十死无生。

  不敢与人搏命,便永远称不上真正的高手!

  不过,比起一个心比天高、宁死都不肯让他碰一下的云出岫,他自然更喜欢现在这个能伸能屈的胆小鬼,因为并不在此事上多说,只是随口道:“好,那就依你。”云出岫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也就顺势说回了正题:“那么,然后呢?你还没回答我的上一个问题呢。”

  他这样厉害,便是有人会偶尔含酸的说上两句,也是嫉妒心作祟,应该只会让原随云更高兴才对啊。他这样想着,冷不丁只听原随云说道:“是啊,他们都说,原少庄主天资聪颖,又是习武的奇才,只可惜,竟然是个瞎子!”

  ——这真心实意的遗憾的语气,才是将他伤得最深的刀子!原来纵然天资卓绝、超出凡响,到头来别人瞧他,还是要怜悯他是个瞎子!

  于是,他干脆投身于那片黑暗之中,创建了蝙蝠岛。他不允许岛上有一丝一毫的光亮,于是所有人到了那个岛上,都与蝙蝠无异。而在黑暗之中,再没有人比他更灵活、更厉害,他自可以高枕无忧的试探所有人的秘密,并利用它们,为自己谋求更多的财富和权力!

  不得不说,这给他带来了很多的乐趣——这世上,又如何会有比玩弄人心更有趣的事呢?

  他轻轻勾起嘴角。却听耳边,云出岫说道:“可是,你本来就是瞎子嘛,大家的惋惜,明明都是出于好意啊!”

  刚刚才说他能伸能屈,他就又开始讨打了。原随云也不睁眼,一掌往他胸口击去,云出岫抬手格挡,被他一个变招,轻松制住了手腕,脸上登时变色:“碎心掌?这是你该对枕边人用的武功吗?!”

  原随云道:“我只用了三成力。”而且对方也只是意思意思反抗了一下,何必说得这么认真。

  “那你承认自己是恼羞成怒了?要是不生气,你干嘛要动手?”云出岫换了副轻快的语气。“人呐,还是要放宽心一些,你看花满楼,他武功倒是没你厉害,可日子比你过得痛快多了。”

  “好说,反正现在,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原随云淡淡回答。从他复明开始,过往种种,俱成烟云,不管真心亦或是假意,如今不管谁见到他,莫不要对他道一声恭喜。

  “真的没有意义了吗?”云出岫意有所指的反问。原随云却提醒他道:“已经二更天了,明日,我们还要早起,去陪爹吃早饭呢。”

  “那是你的事吧,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云出岫才不想去打扰他们父慈子孝,然后遭人白眼呢。

  “你不想去,那就不去吧。”毕竟他爹也未必想见到云出岫,原随云自然不会勉强他俩和平共处。“但是明日午时,我爹设宴感谢你医治我的大恩,你总不能不到场吧?”

  “咦,还有这等好事?”云出岫不禁大吃一惊。他到底拐了人家的宝贝儿子(虽然原随云的袖子很可能本来就是断的),也不指望原东园会多喜欢他,却没想到对方如此公私分明,棒打鸳鸯归棒打鸳鸯,恩情归恩情。

  他情不自禁的又看了原随云一眼,心说光论人品,原老庄主真是正道典范啊,那么某人到底是怎么长歪的呢……原随云却已经为他掖了掖被子,最后说道:“睡觉。”

  于是,云出岫不再说话了。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虫子,还在不知疲倦的发出鸣叫。夜风呼呼刮过树梢,又卷起了地上的落叶。在寂静的黑暗之中,所有的感官都被无限的放大,他还闻到远处花园里飘来的花香,能听到护卫们绕着院子来回巡视的脚步声,以及他们手中火把燃烧的劈啪作响声……

  云出岫还在他身边吗?在的,因为那只手还握在他的手心,他的呼吸和他的心跳,都清楚的在自己的耳边回荡。但原随云不会说,这样静静的躺在黑暗里,躺在他最熟悉的卧室之中,让他恍惚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失明的时候,毕竟那时候,和如今又有什么分别呢?或许他一睁开眼睛,就会发现,一切还是一片深邃的黑暗,白天和黑夜于他没有任何区别,纵使天地再大,于他而言,也与这间空荡荡的屋子没什么区别。

  他毫无睡意,因而只是静静的闭着眼睛,听着窗外传来若有若无的打更声。三更天了。

  ——突然,云出岫从他手心里抽出了手,随后掀开被子,跨过他跳下床去。他根本没有掩饰自己的动作,因为那根连接着脚铐的铁链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重的响声,随后又随着他的动作,在地上拖得沙沙作响,若是有其他人在他的房间里,只怕会被这声音骇得浑身颤抖。

  原随云还是没有睁开眼睛,他也根本不必去看,对方的动作,便已经随着声音,清晰的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云出岫走到了柜子前,从里面摸出什么东西,随后摆弄了一番……

  一点微光突然刺破黑暗,霸道的穿透了他的眼帘,也斩落了他满心的杂念。原随云忍不住睁开眼睛,就看到云出岫一只手拿着一只蜡烛,正将其放进一盏白灯笼中,那烛光透过灯罩,顿时变得柔和许多,斜斜的照在云出岫的脸上,衬得他的半张侧脸,轮廓美得不似凡人。

  他的房间里,原本并没有这些东西,只怕是对方在他回房之前,问丁枫讨要的。

  注意到他的视线,云出岫侧过头,朝他挑了挑眉:“看什么看,到了新地方我怕黑,晚上不点灯睡不着,不行吗?”

  那当然不是不行。原随云深深看了他一眼,决定在入睡之前,先好好吻他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  灯下看美人,嗯~

  可惜两个人都还是童车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