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临别之际,萧屹和阳明依依惜别了几句,转身便看见林峰已经走远了。
看着那颀长的背影跳上了车,萧屹知道,自己只能一个人了。
“嘿,老头儿?”厚重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家里的泥土地面便被夕阳画出了一个长方形的框,而明亮的矩形中间,是萧屹的黑影。
萧屹放下身上的东西,等了许久还是没有等到父亲的身影,只有苍狗跑过来,在他白皙修长的小腿上蹭了蹭。
“你看见我爸没有?”萧屹把苍狗提起来,直接亲了两口他的大脸盘子。
苍狗喵呜一声,萧屹表示自己可能需要一个翻译,实在是没听懂。
“回来了?”父亲从后面的菜园里进来,手里提着两根瓜菜,说话的时候,不时咳嗽两声。虽然身体依旧孱弱,但见到儿子,终究还是面色红润了一些。
“嗯”萧屹接过父亲手里的东西,拿到厨房里去。
夏天的晚饭,需要早点做才好,要不然蚊子可就多起来了。尤其是萧屹家里这样的泥土地面,更容易吸引蚊子。
“这好不容易回一次家,可惜没有菜啊。”父亲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说了一句。
“我又不是第一天来这个家的,说这些干嘛。”萧屹做饭,早就已经熟门熟路了。
“再说了,我在学校吃的可好了。”萧屹晃动锅铲, “顿顿都有肉呢”。说话之间,仿佛都能闻到香味,只是不知道究竟是肉香还是画饼的香味。
“你就糊弄鬼吧,顿顿都有肉,瘦成你这样?”父亲伸手拉了拉萧屹身上的短袖,那被水洗的越来越长的衣服原本松松垮垮的贴在他的身上,父亲用手一拉,便离开了萧屹的肌肤。
“偶尔也吃的,不要担心。”萧屹的谎话被戳穿之后,尴尬的笑一笑,“再说了,都已经长成了,以后多补补就好了。
”再怎么难,也已经长这么大了。
十四五岁的男孩,只能去理发店当学徒,十六七岁的男孩,就可以进电子厂打工了,越长越大,出路总会多一些。
“自己照顾好自己,前头的路要走,现在的饭,也要吃。”萧屹在做饭,父亲就在旁边看着他,时不时跟他说两句。
孩子越大,见面的机会就越少。
“听见了没有?”萧屹把菜盛出来的空档,父亲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勺。
“听见了,别拍了,会长不高,还不聪明的。”萧屹斜了一眼父亲。
“我看未必。”父亲看了看萧屹,他的儿子,长得高,也聪明。
农村的夜里,一切都归于平静。在一阵蟋蟀声音里,夹杂着父亲的几声咳嗽。萧屹原本并不算太在意,只是后来,蟋蟀声音渐渐稀少,而父亲的咳嗽声音,却渐渐密集了起来。
萧屹紧紧抓着自己的床单,翻了个身,还是睡不着。
“怎么咳得这么严重?”萧屹趿拉着鞋子,快步走进了父亲的房间。黑暗之中,萧屹看不清父亲的脸色,但是不用看,多半不好。
“没事,中午在李叔家里吃了冰镇的西瓜,有些受凉。”父亲坐起身看着萧屹,“你睡去吧,我没事。”
“你糊弄鬼呢吧?”村里的人情世故,萧屹如何不知道。从来没有什么民风淳朴,有的只是斤斤计较的算计。
何况雁过拔毛的李叔,还能给父亲什么好处?
“真没事,睡你的。”父亲起身把萧屹往房间外面推。但是,萧屹已经渐渐长大了,这一扇小小的木门,和父亲的拒绝,拦不住萧屹了。
“我们明天早上就去医院,不去诊所。”黑暗之中,萧屹看着父亲的眼睛。
半大的男孩希望能够扛起家庭的重担,但是就像努力抽条的树苗一样,看着高大,内里却并不结实。
“再说吧”父亲轻飘飘的摆摆手。萧屹在家里,最多住不上半个月,只要熬过这半个月,后面就是一个月再回来一回,不过住上一天也就走了。
日子,就这样骗着骗着也就过去了。
“明天早上我们去医院,不然我不走。”萧屹用身体抵挡住了父亲那扇小小的木门,耍着赖皮让父亲答应自己。
“好,回去吧。”父亲轻轻的推了推萧屹的肩膀,不知是答应了萧屹,还是只是敷衍眼前的孩子。
萧屹终究还是回去了,就算再担心,今天晚上也是无济于事了。晚上去医院只有急诊,他们,连买一瓶枇杷露都舍不得。
清晨的阳光还没有驱散周围的黑暗,萧屹在床上翻了好几个身,实在是睡不着了。
“走吧,我们去医院。”萧屹四点就在父亲的房间门口守着。果然,没等上几分钟,萧屹就等到了慌忙准备出门的父亲。
所谓知子莫若父,其实倒过来也一样。
“去什么去,我都好了。”父亲不耐烦的摆摆手,“我今天还要上工呢,这个活儿不累,我干的来。”
“去医院”萧屹一双长腿横在门口,嘴里始终只有这一句话,这是他的执念。
“说了不去,你这孩子怎么就是这么轴?”父亲已经有些愠怒,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像是要冲破那赭黄色的皮肤一样。
“去医院”萧屹转身进了厨房,然后从里面把菜刀取了出来。
“说了不去,好都好了。”父亲看见萧屹手里的菜刀,心里一惊,但面上还是维持着朴实憨厚的笑容。
他已经好了,不需要去医院了。他必须得自己先相信这件事,才能让萧屹相信。
“爸,我们去医院好不好,先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了。”萧屹手里握着那把锈迹斑斑的菜刀。
“你都咳嗽多久了,该去看看了。”父亲的咳嗽声,成了萧屹心里挥之不去的痛。
“没什么大事的,我去诊所开点枇杷露就好了,喝了就好些了。”父亲伸手想要夺过萧屹手里的菜刀,但是手却只是碰到了萧屹的手指,就被他给躲开了。
“拿上钱,我们去医院。”萧屹的声音很轻,低声劝着父亲,手上的菜刀,却也在这个时候提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你把刀放下”父亲满心里都是萧屹,见到萧屹脖子上的刀之后,连声音都是失控的。
想要伸手抢过那刀,但又怕挣扎之中伤到了自己的儿子,一双饱经风霜的手就这样僵在了半空中。
“我们去医院”脖子上的那一点点皮外伤,萧屹一点都不在意。
“好”父亲的眼里布满了红色的血丝,细密的血丝在略显浑浊的眼球周围爬行缠绕,像是编织出了一张大网,牢牢将父亲锁住了。
听到父亲的回答,萧屹这才放下了手中的刀,把刀扔回到菜板上的时候,萧屹才发觉,原来自己的手,一直都在抖。
“吃了饭再去”如今虽然天色还早,但是医院排队当然是越早去越好。
萧家父子在家里吃了饭再去的原因很简单,出门在外,哪里都需要用钱。
“小屹,我们没有多少钱的。”昨天晚上剩下的一点黄瓜,到了今天早上已经有些酸了。萧屹又重新炒了几个菜,父亲坐在柴火堆旁边,温暖的火苗照的他面色红润,闪着金红色的光芒。但眼神之中,却是无尽的悲凉。
就算去了医院,又能怎么样呢?查出来什么病,又买不起药,做不起手术。“这日子,稀里糊涂的过下去,就完了。”父亲折了一根已经干枯的木柴,扔进了柴火堆里。
萧父看着那不断被火苗吞噬的木柴,心里却只想着自己要是和这根木棍一样就好了。为自己的儿子,一无所有都值得。
“不管看得起看不起,总得知道个病因吧。”萧屹把锅里的土豆丝盛起来,装到碗里。土豆丝里放了不少的醋,萧屹闻着倒觉得眼睛有些酸。
炎热的盛夏,食物里多放醋,万一一顿吃不完,起码腐败的没有那么快。这,便是农村人独特的算计。
“总得,有个说法吧?”饭桌上,萧屹吞一口饭,低着头说着。
这是萧屹的十七岁,他想要个说法,向医院问父亲的病,向苍天问他们父子的人生,既然如此磋磨他们,总得给个说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