菌宝晚上好呀。

  今晚的天空很好看哦,没有什么云,像是剔除了杂质的墨石。我又想对你说话了其实之前我已经对你说了好多的话,但是都是我一个人在说离你很远全是我一个人的自言自语。这是第一次,我可以坐在你的身边看着你的脸庞,慢慢地述说。

  但是这一次你却睡着了,你睡得好深好沉,像是摇篮里还未学会睁眼的婴儿,不能看着我的脸,也听不见我的述说。

  但是我还是有好多事情想对你说我想要告诉你,想要拉着你手,把心里的秘密都告诉你。

  菌宝去年暮夏,我重新回到你身边虽然我看起来疯疯癫癫像是一个出门打猎的山顶洞人但是我真的好激动好紧张。和你讲话时我话不知道该怎么讲走在你身边时我腿不知道该怎么迈同你相对时,我眼神不知该怎么放。

  在你面前,我就像是重新做了人,连最平常的对话走路都变得生疏,需要重新适应。

  每次见你性子清冷,和原来大相迳庭,我想起你经历过的那番“伤筋动骨”,心里难受,随时都可能爆哭出来,但见到你在我身边,又忍不住提着嘴角偷笑。

  不管你是活泼的菌宝,还是傲娇的珺子,我都好喜欢,只有你在我身边,我就心满意足,走路都能飘到天上去。

  其中最开心的事,就是陪你一起移意,在来访者的大脑中,我们就跟中大奖似的,什么难搞就来什么,什么危险就遇到什么,但是每次都是你主挑大梁,撑起了一片天。

  你凝神分析的时候,我就在旁边暗搓搓地观察,然后暗搓搓地感叹:我的珺子虽然性子变了,但是缜密程度,还是和以往一样,以前的菌宝,原来是只披着兔皮的大灰狼,扮猪吃老虎把我拿下了,但其实本质上,应该是现在这般威猛才对吧?一爪子下去,意识大草原都得抖三抖。

  其实每天能这么陪着你,我就已经非常满足,但是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你居然说喜欢我,非常认真地说喜欢我。

  深造了三年,我自诩什么事情都经历,心脏皮糙肉厚,很少再受到惊吓,但是你说喜欢我,真的把我惊到了。

  我想,我这么low的一个人,生活状况像是一只原始古猿,喜欢啃骨头的小君都比喜欢我强,你怎么会看上我呢?

  你的眼光和品味一向过人,眼睛里容不得沙子,是怎么看上我这块砖头的?

  难道是因为我长期在你身边,同流合污的感染力太强,硬生生把你的审美给拉低,然后再以我低俗的气质,赢得了你的芳心?

  我想,我的菌宝真是个善良的姑娘,不管我变成了什么样,不管我是人是狗,你都不嫌弃,坚持不懈地想要养我。

  就像在高蔚来的神世中一样,就算他给你看了最直观的证据,和施暴时最惨烈的记忆,你还是一样叛逆,坚持不懈地想保护我,要把我平安送回到现实世界中。

  在信义的家里相遇,那时你才看到了施暴的记忆,恨不能杀了我,看我时目光比激光还锋利,但是仍然咬牙切齿地说“那一朵白蘑菇,那一朵白蘑菇……”。

  我想起了四年前,定下协议后,高蔚来对我的最后一句话:“你没有一败涂地,直到现在,她都还相信你,一直守在你身边。”

  菌宝呀,经历了四年,修行了四年,高所长的修为肯定大幅上涨,但是他还是拿你没有办法。

  他无论做什么,都没办法彻底得到你。

  但是他有办法,让你永远沉睡过去。

  宁栾带我去了你的神世深处,那里海风肆虐,巨浪翻涌,道路建筑都被冲毁,层层砂砾堆聚。她指给我看,在大海深处,有一座孤岛,孤岛上屹立着总所大楼,而你的意识场,就被囚禁在里面。

  原来当年的记忆都没有删除,一直封锁在死结之后,痛苦一直堆积,幻化成了铺天盖地的巨浪。死结打开之后,巨浪席卷了外面的一切,将构成神世的各种记忆撕扯为碎片,飘荡在海洋中央。

  菌宝,你应该很疼吧?你是不是很疼呢?

  ……你肯定很疼的,你肯定疼得没有办法自愈,不然情绪的浪花不会那么暴虐,神世中不会那么满目疮痍,意识场不会无处可去。

  四年了,已经四年了呀,你还被关在总研所里面,重复当年的困境……

  我好难受,我真的好难受,我一想到你现在还在总所大楼中,就合不上眼,静不下心,就算是再断十根手指,也要砸了那总所大楼……

  不过我的菌宝,你不要怕,你在里面,不要害怕。意识入侵的战役,我们其实算是赢了,宁栾已经被我们争取了过来,她会帮我们。

  她会带领我们找到孤岛的位置,虽然现在神世破损,海狱浩瀚,但是有诺伊和程谚在,有若颜在,还有我在,我们都很厉害的,会一起重塑你的记忆,恢复你的神经世界,然后将海洋变成陆地,直通孤岛之上,带你离开,永远离开那所大楼。

  菌宝,你不要怕,你再多睡一会儿,再多等我一会儿,我一定会来的。

  因为,我爱你。

  ……

  来珺的神世边界,充斥着情绪的巨浪,将周遭的城市都给冲毁。而回忆的残渣碎片,又淹没进大海之中,进一步增加了海面的高度——海狱中不再只是水,混合着多种碎片,来回冲刷。

  宁栾和白木青在神世中检查了数圈,经过仔细的评估,最终定下了营救方案——

  首先,需要恢复破损的神世,让意识场在其中,有得以生存的环境,同时也要给来珺的意识场,提供完整的记忆支撑。

  其次,需要尽量将海面填平,也就是安抚巨大的伤痛。如今的海狱阔大,时不时就来一场血雨腥风,浪舌恨不能舔舐天际的云片,别说是划船,就算是划飞机,都不能成功达到岛上。

  所以他们需要尽最大努力,减少海域的面积,化解情绪的巨浪,将海洋变成陆地,缩短需要前进的里程。

  一方面需要修缮世界,一方面需要减少海域,他们需要做的,也就是从海洋中提取各种碎片,复原四分五裂的记忆,将神经世界修复完整,抚平过往的伤痕。

  宁栾不愧是当年摧花的辣手,摧残起人来得心应手,如今治疗起来,也算别有一手,领着白木青在海域中穿梭,从海水中打捞记忆,逐一复原。

  海水中的碎片,有一些是尘封在死结后的记忆,如今在海水中四散,比煮沸的汤粥还稀散。白木青从水中捞出,一一看去,发现都是关于她的记忆,里面都有她的影子,时而温柔,时而暴躁,时而温言细语,时而拳脚相加,时而是真的她,时而又是幻境中的假象。

  但不管是真实还是假象,都切实存在于来珺的神世之中,成了她记忆中的一部分。

  白木青从前只是在一扇窗后,目睹过其中的一个片段,就已经刻苦铭心,梦回了千百遍,如今将那千百个片段都依次回看,只觉得像是受了凌迟,一刀一刀往身上切。复原这些记忆时,宁栾就在她旁边,白木青有好几次神志恍惚,差点起身刀了她,给来珺的精神损失殉葬。

  可是无奈,如今的救援,需要宁栾的指引,白木青想杀不能杀,只是看着记忆碎片,痛得麻木之后,来回地喃喃低语,又不知是说给谁听。

  “她肯定很疼的,她肯定很疼的吧……你看她多难受呀,她为什么不趁我睡着之后,把我掐死呢?我真的好过分呀……”

  到最后,白木青神志不清,指着记忆中的柏情,竟向宁栾搭了话,“我真的好过分对不对?你们当时怎么不弄死我呢?不能留着这么大的祸害啊!”

  游艇里,月光倾洒,白木青满身海水,头发半湿半干贴在面颊边上,说这话时一脸正经,眼眸比深海的色泽还深邃。

  宁栾差点被她吓哭了,抱着桨,连哄带劝,“小情,你要是实在承受不住,就把我打一顿吧,打一顿起来,我还能继续干活。”

  白木青没抽她,继续翻看打捞上来的记忆,好像还嫌宁栾被吓得不够狠,继续跟她唠,“你看这段记忆里,雨下得好大,菌宝明明都到公安局去了,她肯定是去告我的,但是警察同志出来问她话,她愣了一会儿,又飞快地往回跑,跑回去陪我了。”

  她怕宁栾听得不够认真,戳了戳她的胳膊,继续说:“我想,她那时肯定是记起了大一的时候,那天她约我出去吃晚饭,但是我给忘了。那天晚上,也是下了瓢泼的雨,雨水把视野都给蒙蔽了,隔得稍微远些,都分不清前面是人是鬼。我走到小区门口,才发现菌宝站在花坛边,她一直站在那里,头发和衣服也像是刚刚那样,贴在身子上,黏糊得不成样子。我去问她,她还哄我,说她没事,她喜欢淋雨……唔,你听到了吗?她说她喜欢淋雨,她没事的……”

  宁栾终于成功被她吓哭了,连滚带爬地划到岸边,去叫尤若颜和许诺伊救命。

  他们这次是分工合作,宁栾和白木青负责打捞记忆,拼凑完整,而尤若颜他们负责修缮道路建筑等,本来念在宁白二位实力高强,应该不需要帮助,结果没有想到宁栾紧急求助,实在是干不下去了。

  许诺伊和程谚噤声打量,只见白木青依旧坐在游艇里,看回忆看得聚精会神,还时不时举起来,用手电筒打量,要给他们细细讲一下某个片段的“隐藏彩蛋”。

  他们几个人面面相觑,无声地交流意见。

  这次他们进来,其实已经有半个月,一直在修复和打捞。最开始时,白木青虽然疲惫,但状态还算稳定,因为目标明确,势必要将来珺营救出来。但是现在看完了大部分的回忆,她的状态不能说是完全垮掉,只能说是相当诡异,像是崩溃前的“回光返照”,众人心里发紧,不知道下一秒,她会不会忽然承受不住,昏死过去。

  许诺伊鼓起了勇气,上前来拽她的胳膊,“小情呀,你都不吃不喝干那么久了,上来休息一下吧,睡一觉继续。”

  白木青手里一顿,抬头盯着她,“睡一什么?”

  许诺伊:“睡一觉。”

  “什么一觉?”

  许诺伊:“睡一觉!”

  “睡什么觉?”

  许诺伊恨不能一巴掌给她呼过去,呼晕了之后直接扛到岸上睡觉。

  见许诺伊不回答了,白木青转过头,望向海洋的方向。茫茫海域,在夜色中更为瑰丽,也更为神秘,以瑰丽引人深入,但也因为神秘,可能拒人千里。

  “可是,我们快没时间了……”

  她这一声,压得低哑,比周身的砂砾还粗糙,硌得耳膜生涩。

  众人呼吸一滞,原以为她已经神志失常,没想到她心里还一切如常,比谁都清楚,也比谁都紧张。

  大脑内外有时间差,里面半个月,外面就是一天多,现在外面的时间,应该是2月9日,而2月11日,就是最后的期限。

  因为那一天是除夕,是来珺要和家人团聚的时间。现在他们还隐瞒着事实,等到除夕那天,若是卓嫣还没见到来珺的人,肯定会来上安找她,到时候得知了实情,肯定会把来珺带走,让白木青再也没有见到她的机会。

  明明还在阳间,却要来个阳间版的“阴阳两隔”。

  所以他们还剩一天的时候,最后一天的时间,白木青牢记着这个时间,在神世里,她觉不敢睡,饭不敢吃,连眼睫毛都不敢多眨,害怕时间的流逝,胜过害怕自己体力不支,突然凉透。

  好在,只消这一句话,众人就懂了她的意思,也明白她的心意,不再勉强,塞给了她两个罐头,就分散开去,继续干活。

  ……

  二十天之后,也就是2月10日的早上,营救小分队终于完成了前期的铺垫任务,受损的神经世界修复完毕,冲散的记忆复原完整,就等着登陆孤岛,进入到总所大楼之中。

  作为联络使者,程谚需要时不时进出神世,获得外界的情况。

  这一次返回后,他的面色深了一个度,不想刺激白木青,但又不得不抓紧时间刺激她。

  “来珺的妈妈已经打了六七个电话来,我刚刚给了个回复,说有事情在忙不方便说话,她问什么时候到家,我回了个明天中午。”

  许诺伊:“可恶,为什么不回明天晚上?”

  程谚:“奶奶,明天晚上除夕啊!”

  “算了,早晚都一样,我们出发吧。”白木青把海草从头上扒拉了下来,拍了拍身上风干的盐粒。

  虽然修复了神世,也提取了碎片,但是海域依旧阔大,海浪依旧千变万化。他们都是高段位的意识师,可以在短期内修复神世、拼凑记忆,但却无法在短期内化解如此厚重的情绪,只能任由海浪滔天,环绕在孤岛周围。

  这些海水,时不时就会卷起狂波巨浪,不再是海水,而是锋利的牙齿,可以吞噬胆敢深入的一切事物。

  但是此时此刻,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只能尝试深入,尽最大可能接近孤岛。

  在最后的几天内,几个人的意识能量已经损耗了大半,但是还是东拼西凑,造了个搜救船出来,排水量超过千吨,航速数十节,续航可以超过一个月,立志于熬过随时突袭而来的风浪。

  轮船入海,面朝天际,往深处进发,体力相对充足的尤若颜,承担了操控驾驶台的重任。

  他们挑了个风平浪静的时刻出发,一路马达开满,航行到了海面中央。白木青站在甲板之上,远眺孤岛,一动不动。在沙滩上时,孤岛犹如一颗螺丝,底尖头圆,但是靠近了之后,才发现它其实是一根螺丝钉,峭壁颀长,伫立在大海之上。

  越靠近一分,它的身影就越高耸一分,石壁也越陡峭一分,在视网膜上清晰呈现。

  众人一致在心里默念,为“搜救号”加油鼓劲,能行进到孤岛之下,到时候再利用攀援设备,爬到岛上。

  搜救号的速度够快,但是海域变化的速度更快,出发不过半个小时,海面就变了天,静水变得暴躁,海浪生得暴虐,顺着船体往上攀爬,要飞跃船头,劈头盖脸打下来。

  被巨浪环绕,搜救号坚持前行,甲板湿了一层又一层,但是还是没有回头的意思。

  宁栾和许诺伊本来陪着白木青守在船头,但是见浪头猛烈,纷纷劝她下到船舱里,避避这来势汹汹的风浪。

  但白木青只是站在船头不动,长发乱飞,衣摆猎猎,但是眼神一动未动,凝在远方的孤岛之上。

  与巨浪同行的,还是呼啸而来的狂风,漫天飞奔,卷出了骇人的漩涡,宛如在海面开了道裂口,里面獠牙狰狞,要将落入的猎物撕咬干净。

  尤若颜本来热血沸腾,生出死磕到底的决心,但是见了眼前的漩涡,胆内生寒,仿佛看见了死神的瞳孔,为了全体“船员”的生命着想,不敢再轻易向前,慢慢掉转船头,准备往风暴稍小处退避。

  程谚上到甲板上,来呼唤她们仨,“诺伊,小情,宁栾,到下面去吧,计划有变,我们一起到驾驶台商量——”

  “要回去吗——”许诺伊揪住乱飞的头发,对着身后咆哮,风太大,把声音都劈得四分五裂。

  “对——再往前走太危险了,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

  “啊——”许诺伊和宁栾忽然一声惊叫,捂住了嘴巴,紧接着飞快奔向栏边,没命地往下呼喊。

  “小情!小情!回来——”

  风暴之中,白木青站在船头,身靠围栏,忽然往上一跃,然后直直向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纵身跳进了大海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