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12月31日,跨年夜,扬子江边本该热闹非凡与烟火和歌舞为伴但是大桥却被封锁。路面围上警戒线,摆上标志牌警车环绕禁止通行。

  当晚,沪安市局交警支队东平大队便发布了《警情通报》。

  12月31日下午5时32分我市扬子江大桥中段发生一起交通事故,一辆小型轿车与公交车相撞现场导致6人死亡,18人受伤,受伤人员第一时间被送往医院救治,其中1人经医院抢救无效死亡。目前,事故正在进一步调查处理之中。

  事故现场的照片和视频在网上传播出后,引发一片痛呼。有人遗憾,希望遇难者走好;有人庆幸还好错过了过江公交;还有人痛心,在警局里哭得撕心裂肺。

  大桥安静极了这一晚的扬子江只能自己为伴。水面波光凄寒从江滩一路蔓延到月下载送今日西去的亡魂。

  6人现场死亡1人抢救无效柏情的名字就印在这份死亡名单之中。

  ……

  沪安意研所得知柏情遇难的消息后,举所痛惜,中午吃饭时,都自觉默哀,彼此之间没有交谈,只有眼神对视,所见的皆是满目创伤。

  柏情在同行的心中,已经接近为一个形容词,形容移意水平夸张的程度。在两年的意识生涯中,她已经接手了超过一百名来访者,平均一个星期一个,而且无一失手,接近满分的反馈。这对于一个新人来说,简直是破了“天方夜谭”,可以比肩总研所的资深泰斗。

  可怕的是,她才25岁,朝阳初升的年纪,前途如同苍穹,浩瀚得无法估量。但更可怕的是,她的辉煌,就停止在了25岁,再也无法更进一步。

  任何一位同事离世,沪安所都会痛心,但柏情的离世,在痛心之外,难免多了一层由心而发的遗憾——痛心,为私人;而遗憾,为学界。

  事发之后,举所寂静,但又两人却躁动了起来,快要摔笔砸桌,大闹一场。

  一个是2组的观察师康见云,一个是咨询1组的意识师许诺伊。

  许诺伊哭了一场,顶着俩大眼泡,直奔所长办公室,大有哭爹骂娘之势。

  “岳所,那场车祸肯定没那么简单,麻烦您督促公安局再好生查一下,不能轻易定为普通的交通事故!”

  岳飞舟情绪也是低落,眼镜都没戴,看世界一片模糊,好像再模糊一点,就能产生幻觉,看谁都像柏情。

  “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再难过,也要保持理智,你是意识师,还要正常工作。”

  “不是!”许诺伊揉了把眼睛,肿上加肿,“这次她从上安回来后,状态就有些不对。我问她在上安的研讨怎么样了,她就说解决了,但是细节都不交代,而且还有意避开我们!”

  岳飞舟终于摸出了眼镜戴上,一睹对面的急色,不解其意,“你难道怀疑,小情的意外,和上安的研讨会有关系?”

  许诺伊开了几下口,急于解释,但又发现无从解释——南艺岑的个案,柏情只和几位知心的同事谈过,并未告知所长。

  在上安事发时,管理司为了了解柏情的咨询表现,向沪安所要过资料,也和相关人员谈过话,但并未说明调查原因。知情人士,除了许诺伊他们几个外,便只有一个岳飞舟,但即便是他,也只知道柏情因为南艺芩,错误举报总研所,查明误会后,双方和平解决,从此不提此事。

  岳飞舟的职位特殊,又和高蔚来交好,所以最开始时,柏情就没告知他自己的怀疑。他不清楚事情全貌,一切消息都从总研所得知,所以于情于理,都没有怀疑国总所的威信。

  于是这一番搅动风云的调查,知晓的人却为数不多,与其重要性严重不符。就像几名勇士准备推塔了,但是其他人却毫不知情,还在塔附近的花园里悠然散步。

  许诺伊绝望之下,抓了几下长发,但卷发纠缠,绕住了手指,她越发急躁,恨不能抓起桌上的剪刀,都剪光了干净。

  焦灼之中,程谚忽然敲门而入,向岳飞舟问了声好,接着带上许诺伊,火速消失。

  回了办公室,许诺伊还是不爽,手发猛地一抓,打搅的头发都拂向脑后,本来灵动荡漾的泡沫长发,被倒腾成了一头方便面。

  “当初小情绕过了岳所长,也是有原因的,以他和高所长的交情,再加上利益纠葛,除非高所撤他职,不然他不可能站出来反对。”

  “可是现在人都死了,顾这么多还有什么用?”

  “小情跟我们说,她的猜想错了,总所没有问题……”

  “放屁!你是没去上安,没能亲眼见到她那副鬼样子 ,高蔚来把她逼成什么样了!事情能和平解决?我寻思着怎么可能和平?原来是这样的和平,淦!”

  许诺伊怒极,骂着骂着,哭了起来,脖子吊着,上气不接下气,活像个想死又死不成的吊死鬼。

  ……

  随着时间的流逝,柏情的存在成了过去式,而沪安所里的忧郁气氛日渐稀疏,慢慢恢复如常。有过灵魂人物,但也痛失过灵魂人物,使得这座江边的意研所,更添了层苍劲。

  如此发展,氛围应该很快步上正轨,但是大楼之中,却流传起一种说法,在工作间隙,在茶余饭后,在众人间传播。

  ——经过上安的研讨会,柏情对总所的移意方式有些建议,正准备再次前往,同总所长沟通调整,但是却在出发之前,遭遇了车祸。

  这个说法看似遗憾,但细品之下,带上了诡异色彩,将柏情的死亡和上安的总所长联系起来,越传越玄,令人浮想联翩。

  不过说法没有流传太久,岳飞舟很快,就接到了来自总所的问候。

  柏情出事后,总所第一时间发来了慰问,为这名优秀意识师的遇难感到遗憾,表达了深刻的沉重之情。

  时隔五天,总所打来了第二通电话,只不过这次是高蔚来亲自拨通,进行了第二轮慰问工作。

  岳飞舟当然得亲自接电话,迎接来自总所的慰问,“还好,整体都恢复过来了,一切正常,只是小情的空缺,还得再物色一下人选。”

  高蔚来继续宽抚了两句,接着话风一转,“我听说最近所里,有流传一些消息,说是小情对我们的移意方法有些意见,本来想过来探讨的是吧?”

  “哦对,因为之前她参加过上安的研讨会,大家都期待着,她和你们能有些思想上的火花,结果出了意外,挺遗憾的吧。”

  “嗯,遗憾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当初小情离开时,可是没有任何意见的,问题处理得非常和谐。”

  岳飞舟有些语塞,“呃……是的,不好意思高所长,这次贸然的举报,给您和总所添麻烦了!”

  “嗐没事,我不是说了吗?这事都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我现在是比较担心的,是和柏情要好的同事,他们能不能走出来?”

  “他们会好的,现在虽然还是有点悲伤,但总归会放下的……”

  高蔚来喟叹一声:“可是如今听所里的传言,可不是会放下的样子啊。”

  岳飞舟卡了壳,忽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样吧老岳,趁着这次人员更补,你看看还需要那些人手,一起补上来,小情的意外着实令人痛心,但我希望沪安所能够和以往一样辉煌,甚至超过以往,更上一层!”

  三年前,1月中旬,在中央意识管理司的督促下,沪安所经历了一场大幅度的人员调动,补充了新鲜的血液,也更换了“老化”的组织,包括许诺伊和康见云在内的多名工作人员,被调离沪安所,分散到了全国各地。

  此次变动声势浩大,但又默默无声,没有激起半点水花。

  ……

  三年前的寒假,来得很早,但是来珺却觉得很累,累到实习回家后,只想卧枕长眠。

  卓嫣亲自赶来接她,来了之后二话不说,先做了一桌子沪安菜,清蒸大闸蟹、糖醋小排、白斩鸡,这是主菜,她怕来珺吃不下,还备了一桌副菜,清炖南瓜和蔬菜叶粥。来珺回家后一看,还以为时间快进,被她妈妈直接拉到了过年前夕,要招待亲戚贵客。

  不过她也确实吃不下,明明是寒冬腊月,却出现了盛夏酷暑的疲怠,看什么都不顺眼,提不起兴致。

  她走在街头,行人流动,树影浓疏,街边的店铺一个过一个,人语与杂音一重覆一重,她始终目不斜视,神色淡淡。明明冬阳明媚,世界却如同褪色般寡淡,激不起她任何多余的注意。

  不仅是世界的景色,连身边的人也是一样。大四分散实习,忙碌不堪,在正式寒假之前,意识学院的同学约了一波,期末的聚会,院系的活动,同学的邀约,来珺一个都没参加,甚至面都没见,就返回了沪安。

  身边的同学发现,来珺像是从一个小公主,变成了太皇太后,要见一面都难——只有她召见你,没有你约见她。

  而对于来珺来说,人际关系变得乏味,也过于耗费精力;她没有想见的人,也没有乐于维系的感情,在众人的欢语中只觉得落寞,热闹也沦落得单薄。

  在离开之前,卓嫣特意向来珺的好友打了招呼,表示柏情不幸车祸离世,来珺所受刺激太大,所以变化了不少。希望她们不要再提起柏情,以助于她尽快忘却伤痛,恢复正常。

  朋友们都深表理解,自觉地屏蔽掉了柏情这两个字,当作是违禁词,出现时要自动□□。

  回到家里,来珺开始了毕业论文的撰写,每天三点一线:卧室,饭厅,床,流水线上的工人都没她规律。

  卓嫣想着法子逗她开心,让她出去散步闲聊,她没那个心情;带她出去看猫逗狗,她没那个兴趣;约她去看最新热评电影,她没那个世俗的欲望。

  卓嫣每天路过卧室,默默注视室内,见来珺专注于屏幕,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熟悉的背影,陌生的状态。

  她虽然心疼,但仍然感到一丝庆幸。

  在手术前,高蔚来向她说明,清除记忆确实有利于神志恢复,但是柏情这个人,给她留下太深的印象,造成太重的情感创伤,手术中会破坏相当一部分神经元,影响到大脑皮层,特别是前额叶的损伤,会导致她性格大变。

  如今的来珺,冷漠、孤僻、任性,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一夜间失去了对人对事的兴趣,不管是活物还是死物,在她眼里,都是半死不活的存在,不足挂齿。

  但卓嫣却又忍不住庆幸,因为除了性格之外,她的一切都正常:智力、认知、行为管理,甚至比之前还要自律。

  虽然失去了一部分,但她的来珺终于还在,还正常活在她的身边。

  就像这个冬天,虽然格外冰寒,但朔风之中,树还树,楼还是楼,青天白云,朝晖暮叆,世界一切正常,万物总是向好。

  窗外明朗,卓嫣少有地打开了窗户,让清鲜空气流淌而入。她深深吸入一口,觉得身轻心净——来珺割去了不良回忆,柏情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总研所恢复正常运转,一切的发展都顺人心意,世界终究还是美妙的,苍天终究还是有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