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情举报之后意识委员针对特定的来访者大脑,进行了检查,但是并未查出不利于大脑发展的人为痕迹即使是来访者的前后人格对比总所也给出了合理解释,只是解决主诉问题后的良性改变。

  最后委员会给出调查意见:并未发现总研所存在违法使用新技术改变来访者人格的行为。

  到此为止控诉高蔚来的四条罪状有三条已经被击破,只剩下最后一条。

  柏情本来已经联系了南艺芩的父母准备向意识委员会作证,要求公开处理在各界的监督下,来一次意识界的大彻查。但在入侵高蔚来的神世后,她知道败局定,已经无心恋战,连续给总所发去信息希望能够私下谈判,和平解决。

  起先,总所的态度冷漠对谈判不感兴趣。仿佛是铁了心要硬处理,撕个鱼死网破让她再没翻身的余地。

  但是不知是否是见她的态度诚恳意志坚定总所长受到了感动在连续多次的请求下终于给了个积极回应第三次邀请她到办公室一叙。

  在赴约之前她让许诺伊先返回上安,进行远程支援,免得警方戒心太强,把她也纳入嫌疑犯范围。

  柏情已经是所长办公室的常客,不过每次来都是贵宾待遇——先清物品,再搜身,确认没带任何贵礼后,再正式落座,享用所长的专用酽茶。

  三次见面,柏情一次比一次憔悴,从最开始的干精火旺,变为如今的失神潦倒,头发确实有梳过,脸也确实有洗过,但呈现出的,都是之前不修边幅的惨状,只剩下两双眼睛中的执着。

  但高蔚来并没好到哪里去,他虽然日日精致,没有一丝头发乱了位置,但眼下积攒的疲惫越发深厚,快要压住眼里的那点子光,变成两双空洞。

  之前,他有意无意掩藏自己的憔悴,展示给柏情的,是大局在握的自信与从容,但是如今,连掩饰都掩饰不了,整个人形容枯槁,快变成一具空壳。

  两个人相对而坐,一时间竟然难以分出,谁更落魄。

  柏情本来满腔恨意,但见了他这副模样,心里忽然一闪,有了另一层的洞察。

  也许他都知道,他都明白。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罪恶,比谁都憎恨自己的暴行,但对所坚守的东西太过执着,执着到可以牺牲所有,让自己变成一头无恶不作的疯兽。

  两个人相对无言了片刻,谁都没有说话。

  不过所长就是所长,盛倦之下,他倒是先笑了出来,笑得沧桑又落寞:“我以前都没发现,原来在神世中,来珺的观察和抗压能力那么过人,我都想让她留在总所,收做我的学生了。”

  “你别动她,”柏情木着一张脸,“我知道你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你想要保护意识大厦安然无恙——可以,放了她,别再动她。”

  高蔚来长舒一口气,仿佛等这一句话,已经等了许久,“你想让我远离珺子,这个没有问题,她只要走出这座大楼,以后便能安然无恙。但是珺子安然之后,总所的安然,可就不容易做到了,你太聪明了,太锋利了,你的存在,就是一个定时炸弹,保不准那天就爆炸了,让整个意识界都不复存在。”

  “所以你想怎样?”

  “我需要柏情这个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

  四年前,12月27日。

  警方经过多日的蛰伏和盯梢,终于发现犯罪嫌疑人的异常举动。见她搬离瑞泽后,又多次在门口流连,试图返回。

  27日凌晨,嫌犯戴着帽子和口罩,小心翼翼进了瑞泽,又回到了3A栋,但是没在5楼下,而是继续往上走,乘坐电梯到了高层。

  警方查看监控,发现她到了第12层,下了电梯后,就一直在12层停留,没有离开。

  值守的警察上到12层搜查,最后在120B房间,抓到了嫌疑犯,并且找到了失踪者来珺。

  警方立马对嫌犯进行逮捕,送至市局待审。

  12月27日,上午八点。

  柏情坐于受审位上,而她的对面,上安公安局副局长和意识管理司副司长两家齐聚,得亏是柏情,第一次让审讯室“蓬荜生辉”,有了这么大的阵仗。

  姜元纬先开了口:“柏情,之前我们问你,你口口声声说来珺在总研所,被藏了起来,现在你怎么解释?”

  柏情双手固定在面前的横板上,十指低垂,如同她的眼神一般,不知垂向了何处。

  “12楼的120B不是你的租房,你为什么会有房间的钥匙?”

  没有回应,审讯室里连唾沫声都清晰可闻,但柏情却连喉头牵动的动作都没有,对所有声音充耳不闻。

  “柏情,你以为不说话就没事了吗?不说话的结果只会更糟,只会进一步加重你的罪责!”

  话音郑重落地,柏情似乎终于触动,缓缓抬起了眸子。她的目光扫过面前的二位:公安局和管理司,在调查期间,她已经给他们打过了交道,没想到逛了一圈,又转了回来。

  卫雨泽拿起意识鉴定书,“损伤严重”这四个字,再度映入他的双目,刺目之下,他的声音都不自觉变得万分严厉。

  “我再问你一遍,你承不承认对来珺实行了精神操控?”

  审讯不大,却放大了声音效果,每一个字的加重,都清晰鲜明,直逼人的耳膜和心间。

  “我承认。”柏情一口气呼出,这口气呼得漫长和深重,呼出了身体里所有的自爱和自尊,连话音都一坠而下,碎在了地板上。

  “我认罪!”

  ……

  12月26日晚,总所办公室。

  夜色本来昏颓,但忽然下起小雪,被室内的灯光一染,如同无数萤火虫飘荡,浑身洁白,聚在了窗边,晃晃悠悠聆听室内的动静。

  聊开之后,剑拔弩张的敌对卸下,高蔚来同柏情相对而坐,两人面色皆是倦靡而又认真,从窗边看去,仿佛一对师生,久别重聚,在探讨学界发展的宿命。

  高蔚来看向柏情的眼中,仍旧带着欣赏,虽然现在恨不得将其覆灭,但他不得不承认,柏情是他唯一一个物色、认可过的接班人,意识界百年难得一见的天赋人物,就算隔着千百公里,就算只是获得了一点蛛丝马迹,都能寻根摸底,猜到他的动作,同时精准打击,将总所逼到了不得不破釜沉舟的地步。

  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两人的理念分歧,已经到达无法共存的地步,不必再商讨,也不必再解释,双方都心知肚明,两人之间,只能有一个“大获全胜”。

  “现在很好,你可以答应我,不再提出控告,我也可以答应,不再为难珺子。但是有个问题,你已经提出了对我们的举报,我们也报警了珺子的失踪,这一切都还在调查之中,就算我们达成了一致,事情也不能结束。”

  “所以你想怎么处理?”

  高蔚来面色诚恳,缜密的思维再一次发挥作用:“我需要你认下全部的罪状,承认在移意中精神操控来访者,与我产生分歧;承认举报意研所,是因为对我心存不满,夸大了事实;承认精神操控了珺子,想让她获取总所资料,导致她的失踪。”

  柏情一脸死寂,没有说话。

  “承认之后,确实会对你的职业和生活产生影响,但是没有关系,认罪之后,就让柏情这个人从世界上消失吧,带着这场争斗的余烬消失。你就不用背负这个名字上的骂名,也不用再处理这个名字所包含的纠纷,从此离开意识界,离开原来的圈子,离开这一切,过一个全新的生活。”

  柏情打开了嘴唇,唇瓣止不住地颤抖,只容许她说出为数不多的几句话。

  “但是菌宝呀……她找不到我,她该怎么办?”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会清除掉和你相关的所有记忆,她不会记得你,也不会记得这场纠纷,她以后会活得非常自在。你应该知道,无论是在神世中,还是在现实里,你都是她痛苦的原因,如果你退出了她的生活,那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清楚掉相关记忆,会痛苦吗……”

  “不会痛苦,就像经历了一场‘灵异掉血事件’,掉得无知无觉,之后,她会迎接一个全新的生活,我们都不会再打扰她。”

  柏情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每一个毛孔都在颤抖。

  她当然知道,这个协约,对于意识界、对于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这是一个饮鸩止渴的交易,这是在火坑里雄雄燃烧的交易,但是她却着了魔似的,无能为力地想往里跳,接下这笔交易。

  她忽然可怕地发现,自己和高蔚来很像,非常非常地像——她比谁都清楚真相,也比谁都明白该怎么让真相大白,但她对坚守的东西太过执着,执着到可以牺牲所有,来到总研所,变成一只无所不为的困兽。

  她原来可以这么不负责任,不管意识师的操守,不管受害者的未来,不管公平与正义,不管形象如何丑陋与狼狈,只为了换回自己想要坚守的对象。

  “好……好啊……”

  “只要你能保证不再伤害她,我也能保证我的诺言,不再举报总研所,不再出现在意识界。”

  柏情彻底失了神,最后一丝神志的力气都被掏空,目光失魂落魄地游移,但她知道自己达成了目的,取得了想要的结果——来珺安全了,精神折磨结束了,失去记忆对于她来说是最保险的结局,这让她脱离了高蔚来的敌对圈,变成了一个毫不相关的普通人。

  总研所没有任何理由再警惕她,也没有理由再伤害她。

  她安全了,她真的安全了。

  达成了目的,柏情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撞见了窗外的夜景。雪下得更大了,从细珠变成了鹅羽,白色的萤火虫知道,师生两人关于宿命的探讨结束,意识界的发展得以延续,生命力得以保留。

  得知了结果,雪花飞散开来,带着室内的流光摔落,在地上堆积埋藏,化为一地的冰寒。

  被霏霏雪光晃得眼花,柏情离开时,脚步趔趄了,她抬手遮住了眼,走向门边,在身影退去的最后一瞬,高蔚来忽然开了口。

  “其实,你没有一败涂地。”

  柏情茫然,扶门站立。

  “你没有,直到现在,她都还相信你,一直守在你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