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来珺的错愕高蔚来的情绪上了头,终于有了明显变化,将谈话推进到了问题的核心区域也就是双方的信息偏差点。

  不过高蔚来的不甘是深长的来珺的错愕却是短暂的,她在猛然一怔后靠着顽强的自制力恢复了镇定。

  白木青的伤口还在疼呢,她就在这儿一惊一乍岂不是太失了定性?对方一句话口说无凭,就能让她怀疑队友了?

  “您说柏情是始作俑者有什么证据?”

  “你仔细想一想,你说的两个来访者在失智之前,都接触过谁?”

  来珺目光一低,排除掉视野干扰,脑中快速定位——四年前小芩是在沪安意研所,由许若伊治疗,但现在看来柏情肯定也参与了治疗,移入过她的大脑;而在珞玉去看单敏浩时白木青主动回避说曾给单敏浩算过命。

  算命的日子是8月15日出车祸的日子也是8月15日早上刚算出有灾下午就出车祸可真是……

  来珺察觉到自己生出了怀疑赶忙轻摇脑袋,摇散孳生的动摇,不愿再细想下去。

  “高所长,您也承认了我查明了死结的本质,就是新世界的地基。我在四楼看过您的咨询记忆,新世界是您建立的,这个毋庸置疑,那么没有理由地基不是您建的,而是靠别人友情赠送的吧?”

  高蔚来:“我承认新世界是由我所建,那是一个治愈的世界,一个有利于来访者、有利于来访者家人、有利于整个社会的世界,不仅可以解决主诉问题,还能从根本塑造来访者的良好人格。但我是一名意识师,只是治愈,而不操控。”

  “您的意思是,柏情在操控别人吗?就算死结由她所建,她又怎么能用它操控受害者呢?”

  “她不能用来操控受害者,但可以用来操控我。”

  来珺的唇齿钝住,没有回应。

  “你查明了我的治疗方法,这很不错,但你不是第一个悟出的人。早在四年前,柏情通过小芩的个案,就领会了我的新疗法。当初小芩戒掉了特殊癖好,本来适应良好,只是她父母不理解为何性格内敛了许多,怀疑有后遗症,便去找当地的意识师确认。

  “柏情很聪明,她看出了我的治疗思路,于是便在新世界的地基上破了一个开口,也就是你所谓的死结。新旧世界隔绝,平安无事,但她将死结打了开,让世界相撞,顷刻间毁了小芩的神智,让她变成你所说的行走植物人。”

  来珺面色难看,静声听他阐述。

  “她这样做的目的,是利用小芩来攻击我,控告我,将我拽下总所长的位置,将我清除出意识界,从此畅通无阻。”

  来珺不知道他和柏情之前的过往,只听季贤提起过,两人对移意手法产生了分歧,本来约定了好好研讨一番,结果研讨会还开始,柏情在车祸中丧生——现在看来,车祸是假的,但怎么看来,柏情都不像是主动陷害的那一方。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回答这个问题时,高蔚来少有地犹豫,面露难色,不愿提起。最后,模棱两可地反问:“你在我的档案室里……有没有读到关于她的记忆?”

  来珺点头,“匆匆扫了一眼。”

  怪那钱馆长太作妖,留了一个半小时,阴不阴阳不阳的,都不够她安下心来好好窃取,至少读完一章。

  “关于柏情的事,我于情于理,都不该告诉你……可事已至此,你都查到我的大脑中来了,我若是不说,你受到的伤害怕是会更大吧……”

  “高所长尽管明说,您不用顾虑我的情绪,我承受能力和抗压能力都过关,并且如今只想知道真相,查明死结一案。”

  沉思了良久,高蔚来眉头不展,看起来仍旧疑虑重重,但终究给了回应。

  “好吧,这事我们从头说起。”

  在讲述时,高蔚来像变了个人,眸光暗淡,声音低沉,整个人仿佛陷在了泥淖中,回忆一段不愿重提的往事,越往深了回忆一分,身子便下沉一分。

  “七年前的秋季学期,柏情大四,因为成绩优异,获得来总所实习的机会。论天赋,她是所有学生中最独厚的一位;论技巧,她比许多资深意识师都更上一层;论思维,她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独特。集这些特点于一身,她不用费任何力气,就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在她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还曾动过培养她继任的心思。”

  “所以当时我把她带在身边,手把手教她咨询,教她移意,教会她处理种种高难度意外。一般来说,至少要在三个月的实习期后,应届实习生才能挑大梁,独立完成咨询任务,但柏情只花了两个月不到,就掌握了绝大部分要领,可以独当一面。我心下信任,把简单任务交与她,只是结束后检查咨询记录,但也是从那时起,发现了不对劲。”

  高蔚来皱起了眉头,他原本长相开阔,但却总是感时伤世,拧曲双眉忧虑,眉间拧出了细纹,越发增加了他的愁态。

  “作为意识师,我们背得最熟练的‘知识’,就是职业操守:改善而不是改变,引导而不是操控。但是柏情从一开始,就与信条背道而驰,在移意中动用了干预技术,诱导来访者的认知,且与主诉问题完全无关。”

  来珺:“比如说呢?”

  “比如说,在咨询之初,我们会取得来访者的信任,让其敞开心扉,放下防备,以最放松的状态接受移意。一般来说,这一步会通过聊天的方式进行,解答疑惑,消除紧张。

  “但柏情不会,她有时跳过交流的步骤,有时在取得信任后,会进行催眠,让来访者对她深信不疑,将她的话奉为圭臬,扫除一切咨询阻力。而且在咨询后,我们会让来访者填写问卷,询问他们对本次咨询的体会,柏情会在来访者大脑中植入评价,即使是不良感受,也会被她事先清除,置换成良好反馈。不得不承认,她的能力过硬,可以帮来访者解决问题,但整个过程的人为操控性太强,违背了意识师的道德准则。”

  “当然这些操作,她没有如实写在咨询记录里,我是翻阅时,发现她的步骤出现了问题,谨慎起见,找到相应的来访者进行询问,才发现了她的违操作。”

  来珺跟着他的思路:“也就是她知道正确的做法,但是仍旧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还试图掩盖,蒙混过关?”

  “对,我发现后,把她叫到了办公室,好好谈了一下,并严厉告知她,不能再操纵来访者的感受,否则会把此事,如实反映燕郊大学校长办公室、教育部和意识管理中心,让她连毕业证和等级证都拿不到。

  “挨了我的批评,她先是和我争论了一番。她的天赋太强,一方面使得她飞速进步,但一方面,也萌生了凌驾于意识之上的念头。她告诉我,既然意识师可以调控他人大脑,为什么不更进一步,扫清移意阻碍呢?就像做手术时,外科大夫会先将受术者麻醉,以免干扰手术进程,在病人苏醒后,也无需给他们讲述原理,反正也不听懂。意识师让做什么,来访者跟着做,这样岂不是既节省了时间,又提高了咨询效果?”

  “我当时听到她这番言论,才知道过分的聪明和主见,并不是好事,用对了地方可以事半功倍,但用错了方向,却可能万劫不复。针对她的情况,我单独把移意课中,思想品德和道德规范的内容拿出来,给她讲了一个星期。当时我觉得,她本质上是个谦逊的孩子,而且她认错态度良好,不久就悬崖勒了马。

  “在之后的咨询中,果然立竿见影,再不干涉来访者的主观判断。我到底爱才,又念及她是初犯,所以并没给予实质性处罚,甚至帮她保密,没有记过,保证她档案的清白。但万万没有想到,我的包容,竟然酿成了日后难以弥补的滔天大难。”

  “实习期满后,我想让柏情留在上安意研所,一来她的实力够格,二来念及她有前科,在我身边,我可以时常照看着,以防她走偏。但是她一意孤行,选定了沪安,非沪安不去,我让高懿给她做了多次思想工作,都不见成效,最后还是由她去了,不过在她入职前,我给沪安的陆所长通了气,让他多留心这位天才,尤其在道德操守上——慧极必伤,有时往往就验证在他们身上。”

  在潺潺述说中,来珺回想自己匆匆扫过的记忆档案:柏情最终没能留下来,她去了沪安,真是遗憾,看着谦雅的一个学生,思想怎么会如此刚硬呢……

  档案记录的,就是这件事吧?

  难怪当时总所和燕大都大为惊疑,原以为是内定人选的柏情,却没能留下,飞去了沪安,那里既不是她的家乡,也不是她的大学所在地,偏偏就成了她扎根立足不二选择。

  “刚开始时,我还挂心她的操作,但陆所长表示一切正常,我才放下心来,逐渐放下了她的往事。但是我放下了,她却没放,而且还铭记在心,时刻准备给我致命一击,想让我带着她的秘密离开意识界,扫清所有的威胁,成就她的野心。她的野心……太大了!”

  不知是松果香太抚心安神,还是叙事的嗓音太过感染,来珺跟随高蔚来气息的频率,声音也不自觉拉长降低,沉入对话之中。

  “所以您的意思时,当她听说小芩在总所治疗过,就格外上了心,在神经世界细心摸索,最后发现了您的治疗方向,于是动了手脚,建造死结,故意让来访者出事,借此来诬告你?”

  高蔚来颔首,“就像是现在这样,把单敏浩事件,也和总研所联系起来,到我的记忆大楼里来搜查证据,试图搜刮证据,将我告上法庭。”

  当面挑明最为致命,来珺沉默了半晌,不得不对眼前这位领袖更新了印象——原本只觉得他是自骄而迟钝,敢于在她面前暴露,敢于参加她设下的“最后的晚餐”,但现在看来,他是提着把大刀赴宴——淡然不是因为迟钝,而是早已洞悉了一切。

  “可是就算是柏情建立了死结,也不过是让你的过错显露出来了,不是吗?建造新世界,压制旧世界,这本就算是错误行为,这才是我们此次谈话的重点吧。”

  虽然话题走出千里,但来珺依然清醒,察觉到重心的偏移,从新世界的建立,偏移到了死结的建立。就好像窃贼偷走无价油画,以赝品替代,问题的重点应该是偷窃行为本身,而不是关注赝品的好坏,到底足不足以以假乱真、永不露馅。

  “珺子,你真的觉得我的‘新意’疗法是个笑话吗?你有查明过我治疗的是什么人吗?你又知道他们经过治疗后,是怎样的状态吗?”

  谈起自己的得意疗法,高蔚来难以自持,气息起伏涟涟,诘问之意初显。

  “我调查过,除了您之外,咨询部还有其他意识师,也会这种疗法,你们所治疗的对象,主要是问题少年、罪犯、心里障碍人士、特殊癖好患者、或者因为人生境遇,陷入自暴自弃或偏执状态的堕落者。经过治疗,他们的问题都会得到解决,但却人格大变,像是换了个脑子……不过也确实是,换了个脑子!”

  高蔚来姿态认真,面部的肌肉提绷而起,眉宇间集聚的满是忧痛,字字郑重。

  “你也知道,我们治疗的对象都是‘问题人士’,都是在这个世界上,快要丧失‘生存权利’的人群。有个来访者,我见到他时,他的妻子刚刚跳楼,女儿为了躲债下落不明,他浑身是自残的伤,像只狗一样躲在床底,但没有亲戚来看他,也没有朋友来救他,没有人敢于同情一个巨债在身的人。他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也没有钱看病治伤,甚至没有活下去的精神支撑,必须得有人拉他一把,他的神经世界也必须改变,生出一股支撑的力量,才能熬过周身缠绕的百般愁难。”

  “当然,以常规的办法,我们可以采用其他手段:疏导、探意、植意……但要花费多长时间?两年?五年?十年?况且以他积重难返的性格,和心如死灰的心态,所有的治疗方法,都只是抽薪止沸。”

  高蔚来凝视进她的双目,语重心长,“珺子,你要知道,但凡能使用其他方法解决,我们也不会费心费力去研究‘新意’,这个方法,需要耗费一个意识师几乎所有的能量。

  “而且退一步说,就算是建立了新世界,也是在旧世界的基础上,保留了原本的大部分记忆、思维、情感,而主要是对其残缺的部分,进行了更改重置。而且旧世界在它下面,不是压制,而是滋养,就如同树叶归根一般,旧世界可以为新世界提供养分,供养它的强大健壮。

  “‘新意’是有史以来,对大脑改动最大的一种治法,但即使如此,我们也遵守了职业操守:改善而不是改变,引导而不是操纵。我没有改变来访者的全部世界,没有操纵他们的情绪思想,也没有让他们对我言听计从,他们走出意研所大门后,与我没有半点相干,我们的最终目的,是从根本上给予他们生存下去的权利,从人格上得到痊愈,融入这个世界。”

  来珺听完,着实沉默了半晌。不管是理论水平还是能力高度,她和总研所的意识师,都相差甚远,而他们亲手创造的移意方法,本就复杂而精妙,她一下子听了太多,震惊又糊涂,无法单从道德的角度,辨认其合理性。

  不过挣扎了半晌,来珺“宁死不屈”,把神志从理论的泥淖里抽脱而出,无论如何,单从她所知情况的来看,接受了新意疗法的来访者,结局可不算太好。

  “生存下去的力量?你在单敏浩的新世界中,设置了‘乐于助人’的价值观,结果是什么呢?他看到掉在马路间的手机,就算是看车开了过来,他也要去捡,这就是‘乐于助人’的本质吗?视生命为无物?”

  高蔚来默然了片霎,长呼了口气,“珺子,如果说我告诉你,这是柏情的操纵,是她下的一步棋,你会信吗?”

  来珺笑了:“您是不是想说,我调查‘死结案’,也是她一手操纵的,她操纵了单敏浩的车祸 ,操纵了我,操纵了我进入总研所,甚至是进入这座记忆大楼的一举一动?”

  她一口气问完,亟待高蔚来的答覆,却见他无言以对,整张脸上满是悲凉,双目微眯,在眼下叠了双卧蚕,托起了满目的痛惜。此刻痛惜的眸光一动不动,凝在她身上,观察她的一颦一皱,似乎担心她会忽然想起什么,承受不住。

  电光火石间,来珺的头脑中闪出一副影像:那个人,那个她大脑中深藏多时的女人,那个她一直在寻找的女人,忽然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亮出了眉眼,挑明了身形,她眸中带情,唇角含笑,却高高举起右手,对她扇下了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