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总研所来珺作为唯一一位新人,理所应当享有了全部的关注,导师的注意力在她身上首席的注意力在她身上就连所长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

  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所长他亲闺女来了这么大的阵仗。

  但只有来珺知道,她是亲闺女来到了后妈家——浑不自在。

  一方面保留对总所的怀疑一方面又要投入其中的合作,就连录入笔记时都犹豫不决,不知自己敲下的是积累的成果,还是控告的罪状。

  比如目前接触到的案例,便是林高懿手中的个案。移意后的分析讨论,林高懿总会拉着她算是手把手给教程。

  “像是这个来访者,一方面确实有生化基础的原因,她快乐的阈值偏低就算开心到了上限,也抵不过寻常人的一次喜笑颜开;但一方面也和她的信念相关还记得延洛克的实验吗?动物和人类的行为不是受其行为的直接结果影响而受预期行为将会带来什么结果所支配[1]”

  来珺耳目齐用耳朵在听目光顺着他的咨询记录下移“所以你的处理思路是?”

  “按照预期效应快乐是预期和现实之间的符合程度程度越高,感受到的快乐越多,但是这位来访者鲜有预期,凡事都顺势而为,现实一个巴掌拍不响,也就碰撞不出快乐的感受。既然她本身无法产生期待,我们可以根据她的性格和经济水平,给她植入期待,比如想吃红烧肉,想和同事聚餐,想拿到一次全勤奖金,既易于满足,又不会唐突,破坏原本生活的规律性。”

  在建议栏中,来珺的目光变得缓顿,落在“植意”二字上,在那儿歇下了脚。之前的移意实操中,她很少用到植意,一方面因为需要的情况不多,一方面也是态度谨慎。探意、伏意和寻意,都是在大脑里物尽其用,而植意却是开疆扩土。若要比喻,前三者是药疗,而后者是手术,伤筋动骨,不得不小心谨慎。

  没想到她到总所一来,接触到的第一个案子就得“开刀破腹”,而林导一脸的风淡云轻,仿佛手术刀都用成了笔,常规操作罢了。

  来珺作为一个学徒,本该低调行事、听从指挥,却时不时发表危险看法:“可是这些东西,食物、人际关系、成绩等,原本都不是她想要的。”

  “确实,她什么都不想要 ,才需要我们给她创造‘想要’的东西,从来得到快乐。”

  “她虽然有了期待,之后期待也得到了满足,但这期待却不是来自于她本身的需求,而是来自于我们的手笔,这份快乐,更像是我们的自嗨。”

  就这样,林导师说一句,来珺怼一句。到最后,林高懿“闭麦”了,两个眼眶里散发出意味深长的目光。

  林高懿不精心打理自己,但下巴上的胡须倒是修得妥帖,连冒出的头都整齐划一,摸上去并不硌手,反而起到了按摩作用,他思考时,拇指和食指总爱绕着下颌角摩挲,绕着绕着就能绕出一段完美解释来。

  “我懂你的意思,这个问题确实值得商榷一下……”他对来珺的找茬表示肯定,“这样吧,咱们点杯热饮,边喝边聊。”

  来珺对外来饮品一向不感冒,当即婉拒,表示聊可以,喝就不用了,嘴巴忙着呢。

  但林高懿铁了心要请她,把手机都凑到了她眼珠子前,让她随性发挥。

  来珺扫了眼饮品单,琳琅满目,各种味道和做法,连奶盖都分好几种,最后她选了个顺眼的名字,指尖轻轻一点,“燕麦仙”三个字脱颖而出。

  林高懿见了,却半问半劝了起来,“决定了是这个,不看看别的?”

  来珺点头,不想在这上面浪费功夫。

  十多分钟后,两人都捧上了一杯热奶茶,林高懿捅入纸吸管,嘴巴拢圆啜了一口。

  结果这一口下去,面目瞬间狰狞,五官都拧巴到一块,眉毛和鼻子是个M,嘴巴和周围胡子扁成了个W,M和W一盖一合,真像是才落下娘胎的婴儿,五官还没撑开。

  来珺见识了他这一脸苦样,心里嘀咕:这人莫不是有什么大病,喝不惯奶茶就罢了呗,非要买来膈应自己,跟喝耗子药一样!

  林高懿这一口咽下后,不敢再碰第二口,表情终于恢复了正常,是个人样儿了。

  “我很好奇,这么多奶茶,你为什么独独挑了这一款。”他打量着杯子上的黄色logo,眉宇间爬上了凝思。

  来珺心想,我挑别的款,你喝了之后表情也会一样的狰狞。

  “因为我看它顺眼。”

  林高懿把logo朝向她,“你仔细瞅瞅,是不是有点眼熟?”

  白色的纸杯中央,有一抹倩影,是个古代女子的轮廓,手里提着个茶壶,作势要斟,茶壶上镂有数片茶叶,似乎会顺着壶嘴飘落而出,飘出一杯大自然的馈赠。

  确实眼熟,不过也确实顺眼,看着就健康,和其他的妖艳奶茶不一样。

  “这个奶茶的广告,印在65号公交车上,每天早上会在我们大楼门前停留一分钟,但凡扫过一眼,多少会留下点印象,还有它的广告标语:暖冬热饮,温暖手心,更温暖你心。”

  说着,林高懿将茶杯放了下,打了个奶嗝,狰狞的神色再一次闪过,“你不喜欢喝奶茶,当然不会自发对它有所期待,但是奶茶公司的广告,总能在你脑中留下痕迹,种下期待,于是在茫茫奶茶中你选择了它,总觉得它莫名顺眼,看它的名字就觉得暖和。”

  说着,林高懿拿过了移意记录,翻到主诉问题那一页,“所以珺子,‘期待’到底是自发产生的,还是外界植入的,真的那么重要吗?”

  ……

  来珺来到总研所,已有一个星期,她发现相比于四年前,这里的分工更加明确,其他的意研所,大多是分咨询小组,综合地接受咨询,包括来珺之前所在的珞玉所,也是这样的模式。

  但好比行业的发展,纵向领域钻研得越深,分工就更加明细,一个榫头一个凿,契合得天.衣无缝。人才的专业推动了分工的精细,而分工的精细又进一步加深了意识师的专业性——毕竟长期专注于某一领域,想不精都难。

  在总研所,咨询部分了十三个小组,一二三小组负责综合类咨询,四五六组主要负责昏迷类的来访者,七□□接受青少年或罪犯类来访者,十到十二主要负责精神心理问题类的来访者。但是最近新增了个小组,由宁栾指导,组内有三名意识师,独占角落中的大办公室,位置相当隐蔽,隐蔽得来来珺到现在都不知道,它主要的负责方向。

  不过十三组,也没对外公布过负责领域,据说是才成立不久,还在试验阶段,没有正式投入使用,所以暂时不确定具体方向。

  来珺来到总所后,一直在寻找可疑痕迹,在光明正大的部门没找着,于是把目光投向了这个神秘的十三组,十分想进去一探究竟。

  她旁敲侧击问过林高懿,结果林导摆了摆手,笑道:“首席负责的新小组,难度系数肯定高,你还是先把我这儿的任务搞定,不然挫败感太强,幼小的心灵承受不住。”

  来珺从来没嫌过自己的段位低,但林高懿的这番大实话,生生激起了她的“造反心理”,她还真就要去十三组走上一圈,体会一番高难度的摧残。

  不过她想去,但十三组不收,不仅不收,房门还关得十分严密。

  十三组的房门长期关闭,在里面工作的同事就餐茶歇时,也从不谈论公事,完全透不出一点风声,咨询部的墙角旮旯,像是新分了个保密局出去,比调查内奸还谨慎。

  而所里的其他同事却是淡定得很,好奇心像被狗吃了,一点打听欲都没有,从不过问神秘十三组。来珺稍微熟悉之后才了解到,七到十二小组就是这么发展来的,初期阶段也是闭门试验,挑选几个意识师秘密进行,忽然间就一鸣惊人,让所里多了个新分向,扩大了咨部的豪华阵容。

  来珺从内部入手,打听不出消息,无奈之下,只好求助外挂,拨通了许诺伊的电话。

  “许老师,你之前说你在这里有个朋友?”

  “对呀,怎么了?”

  “你能跟她打听一下咨询部十三组的消息吗?”

  “诶……你不就是在咨询部吗?”

  “我在,但是十三组太过保密,据说是在试验阶段,我很想知道,里面在进行什么试验。”

  ……

  冬日的阳光再怎么耀眼,有时也力有未逮,明明阳光笼罩,却还是遍体生寒,恨不能把阳光织成件大衣披上,挡挡这朔风的长驱直入。

  星巴克里,来珺靠窗而坐,室内暖气腾腾,室外冬阳漫漫,但她还是指尖发凉——她才回复完孙西的消息,表示自己一直心存挂念,在摸寻治疗方法。

  孙西对她原本就树立了信任,所以也容易安抚,得到答覆后就不再打扰,发了两朵玫瑰来,结束了对话。

  来珺转头看向窗外的街道,行人一个个裹得全副武装,帽子往下拉,口罩往上提,要不是眼睛需要看路,估计每一个都得是蒙面侠,从路面上快速飘过,稍微走慢点都怕冻成人块。

  北风降低了街头的热度,将热闹吹成了萧瑟,连往日人流如织的商业城都难以幸免,就像是单敏浩的车祸事件,纵使挂上过热搜第一,纵使全国瞩目,热了一阵后,少管所的事情一了,如今依旧是无人问津——虽然少年冲向公交车的原因,至今还未揭晓。

  冬风来了又去,夏日去了又回,闹市街口的一日鼎沸,终究是留不下太深的印记。

  此时见街口冷清,冬风肆虐,来珺倏然感到一阵孤独,之前关注度如此之高,举国讨论,但热度散去后,却只有她一个人还在奔走寻找,像极了寒风中逆行的枯叶,毅力虽有,但力量有限。

  可是没多久,她的孤单感就被打断,对面的卡座有人落座,坐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摘下墨镜,把那张靓丽大脸尽致露出,闪耀夺目。

  许诺伊依旧是标志性打扮,一身皮草,无论真假,看着就洋气,脚上的过膝靴带了高跟,人越发挺拔,连带着身材优势也被放大,前凸后翘得不像话,在沙发上二郎腿一搭,活像是阔太回府。

  来珺本来想和她低调见面,连位置都选得偏,但没想到这人穿得如此张扬,那狐狸毛飞的,乍一看还以为是狐狸成精了,尾巴没了,长了两条穿肉丝袜的腿儿。

  见了她,来珺呼出的气息都犯浊,心里忍不住疑惑,她身边的女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丁冬,一个白木青,现在冒出的许诺伊又是一个,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专折人阳寿来了。

  这个世界太需要像她一样的女人了,文静而低调,素净而美好,有利于世界风气的可持续性发展。

  许诺伊放了墨镜,先喝了口热美式,这是专程为她点的,还配好了糖和牛奶,供她随意调配。谁知许诺伊啧嘴一回味,皱起了眉头:“不是说要冰美式吗?”

  来珺手指环绕杯沿取暖,甚至想直接点个恒温开水袋,“为了你的生命安全,店员推荐了热美式,反正在这个天气,迟早会变成冰美式。”

  许诺伊果断将杯子一放,等着它冷冻下来,“珺子的气色不错呀,最近伙食很好的样子。”

  来珺嘴角一瞥,暂时没接话。她觉得这人也是奇葩,线上回信息之快,对单敏浩一案十分关切,但现在线下见面,不先问最新进展,倒问起家长里短来,对进展已经了如指掌了似的。

  “对,伙食是不错,家里有专门的阿姨做饭,手艺了得。”

  “那回头把家政公司分享给我,我正想请钟点工来做饭。”

  “她个体户,单干。”

  “哦——”许诺伊长长哦了一声,意味不明。

  这个时候,如果热情点的,会邀请许诺伊到家里做客,尝尝阿姨的手艺,拉拢一下关系,毕竟她可是提供了不少信息的贵人。但来珺偏偏垂了眼帘,断了话题。她不解风情,与“拉拢关系”四个字天生绝缘。

  话题被聊死,许诺伊只好又起一个,“我说的那位尤小姐,你这几天上班有去找她吗?”

  “没有,我们分属不同部门,没什么见面的机会。”

  虽然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来珺完全可以创造机会,比如趁休息时间,到二楼去喝个茶、聊会儿天、混个眼熟,办法那么多,总有适合她的一款,但这么多天了,她压根就没下到二楼去过,仿佛对那位传说中的队友敬而远之。

  许诺伊点头,“前天你问过我之后,我就和她通了电话,不过她说十三组的工作相当低调,也没听说过相关消息。”

  来珺嗯了一声,没抱太大希望。不过“嗯”完之后,她立马又反应过来,来了气——既然没有消息,那许诺伊在线上说一句不就完事了!怎么还把她单独约出来?是来专程欣赏她的狐狸毛大衣和美腿的吗?

  见来珺的目光不对,冷中带刀,许诺伊一手端过杯子,战术性喝咖啡,保持姿态的优雅。

  “不过我这次约你出来呢,主要不是为了说这个,而是想告诉你,我愿意加入对单敏浩个案的调查。”

  “为什么?”

  “其实当初小芩的个案,就在我心里卡了个结,之后他们全家出了国,我的调查也不得不中断。单敏浩的情况,我之前从新闻上就看到了,直觉告诉我,他将会是我解开小芩案的突破口,我应该抓住这个机会。”

  来珺的目光渐柔,想起许诺伊的往昔,小芩一案仿佛是她的职业生涯转机。个案之中,她费尽心血,但个案之后,她被调离沪安,去了湘安的地方意研所,之后又辞职不干,当起了自由撰稿人。

  看似潇洒,说不干就不干,职业自由切换,但其实也许只有自己知道,到底是无心恋战还是忍痛割爱。

  不过此刻面对她伸来的橄榄枝,来珺没有轻易答应,陷入了犹豫。

  她和许诺伊是什么关系呢?许诺伊是季贤的朋友,她是季贤的朋友,那许诺伊和她,也就是朋友的朋友,但是她和季贤本就不熟,和许诺伊更是半生不熟,本应该是稠黏的合作关系,兑了两次水,稀疏寡淡,充其量只能说是陌生的熟悉人。

  不过犹豫了半晌,来珺兀自感慨,又觉得大可不必,她现在干的事儿,是调查总研所,质疑总所长,就是个自毁前程的赔钱活儿。哪个智力正常的成年人会闲着无聊,跑来掺这趟浑水?

  更何况,若没有许诺伊女士,她也查不到总所长头上。

  见她犹豫,许诺伊再一次真诚发言:“珺子,需要我帮什么忙吗?我虽然现在人不在所里了,但还是保有一些人脉关系。”

  “确实有一个忙需要你帮,”来珺的手指捂暖了,从杯沿放了下来,“之前你说,尤老师遇到过小芩和她父母,到总所做咨询?”

  “你是指?”

  “既然从内部查不出什么,我在想,要不然我们从来访者那边入手,看看高所长移意之后 ,他们的神经世界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心理学的预期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