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华躺在冷藏屉中双眼闭合,发丝梳得整齐,衣着穿得干净不知是嘴角天生的弧度还是死时肌肉的定格,整个面容满足安乐仿佛躺在了花丛之中在感受自然的馈赠。

  和其他三人不同,管华的衣物并非纯白不是寿衣,而是常装好像只是在冷藏柜里安睡了,等体温一回升,就能从金属屉上走下来。

  目光接触到她的脸庞后,易双全打了个寒颤,浑身像被绳线一扯猛然一哆嗦,他没再挣扎,原地站定住呆呆目视她的样子。

  在场的住户再一次惊若木鸡,他们设想过很多情景——找到管华之后他们会欢呼会雀跃会喜极而泣会把公告栏的寻人启事扯下来撕它个挫骨扬灰、尸骨无存。

  但他们没想到真正找到之后现场安静得可怕,所有情绪波动都被凝固,在那一瞬间化成了惊恐和茫然。

  平躺的管华面容安乐,但围站的众人又惊又惧,不是默哀,是集体的无所适从。

  来珺做了打破沉默的人,她压低了音量,眉眼间适时染了层哀痛,“易叔,管姨她不是失踪了,而是死了,对吗?”

  易双全听见了询问,但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神经开始迟钝,对外界的刺激变得麻木。

  “没有,”易双全仍旧否认,额头上的伤疤越发醒目,“没有……没有的,不是我藏的……”

  白木青原本一直防范,束缚他的行动,但手上渐渐松了力道,最后握住他的手腕,带着他的手掌一起,放到管华的脖子间,紧贴颈动脉的位置。

  冰凉一片,没有任何温度,也没有任何跳动。

  “人是不是死了,你应该是最清楚的,”白木青的声音饱满,在整个房间中蔓延,“对吧,易医生?”

  易双全慢慢抬起头,双眼中爬满了惊惧——他的目光所到之处,事物快速变幻,墙面由石灰变为金属,地面由水泥变为地砖,房间的灯光由昏黄变得惨白,周围的布置统统消失,出现了停尸床、担架、医疗垃圾回收箱……地下保安室,变身为真正的医院太平间。

  而太平间的中央,就躺着管华,身着病服,面容枯瘦,没了头发,皱纹包着骨头。

  那是一具尸体,一具亟待下葬或者火化的尸体。

  宋一倩的嘴唇冻得发紫,指向了他,语气坚定:“你杀了她,是你杀了她!”

  詹平:“你为什么要害死她呢?她是你老婆呀!”

  朱皓:“这怎么下得去手,你看她这样子,怎么下得去手呀!”

  徐洁叹了口气:“管姨怎么成这样了,她之前还好好的!”

  顾征明:“阿华,阿华呀!”

  易双全往后缩退缩,和之前不同,他没有摇头,也没有辩解,只是往后躲闪,试图逃避这一切。

  来珺站在尸体身旁,攥紧了双手,“易医生,你回答他们,是你害死了你的妻子吗?你回答他们!”

  易双全没说话,目光四处游荡,恨不能缩到冷藏屉中。

  “易医生,真的是你下的手吗?11月13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白木青上前一步,堵住了他后退的去处。

  易双全定住不动了,惶恐地扫视周身的一切,他的目光在田双和宋一倩之间一晃,忽然迈步前蹿,从二人之间的空隙中逃了出去。

  来珺和白木青眼疾脚快,快速追出,易双全顺着东面侧梯,飞奔上了楼。随着他的脚步移走,周围的景物开始变换——墙面上显示出指示牌,房间中挂上了输液瓶,过道上摆放有移动病床,整个大楼分崩离析,又重洗聚合,不是焕然一新,而只是扯下遮羞布,露出原本的面貌。

  易双全不顾一切地逃蹿,从地下室跑到三楼,又从三楼奔到一楼西面,他在大门前驻足了半晌,又撒腿奔去,疯了般地狂奔,想要甩掉身后的人。

  白木青紧跟其后,大声呼喊了起来:“易医生,这是座围楼,你能跑到哪里去!?”

  易双全不管不顾,玩命似的逃,白木青追得紧,但渐渐的,来珺落了后,她的体力消耗太多,喘不上气,撑着肚子慢了下来,但还是断断续续缀在其后,始终没落下。

  易双全在大楼中上上下下,左右寻找,最后终于也精疲力尽,拖着两条残腿,藏进了房间之中。

  他入内之后,便如同被抽了背骨的鱼,顺着墙体滑了下去,只想闭上眼睛,好生睡一觉。但刚闭上双眼,被感觉一阵刺亮,强迫他不得不掀开了眼盖。

  室灯被钦亮,满地的血迹随之映入眼帘,这是244房间——周英自遇害的房间。

  此刻,床铺变成了手术台,桌柜变成了器械推车,台上铺满了无菌布,原本干净的浅蓝,被血液染得深暗,暗红从台上一路爬蔓,染红了地面,爬向了推车,上方的纱布和手术刀血痕点点,满目疮痍。

  易双全惨叫了一声,张皇地抓着脑袋,想继续逃跑,却发现来珺和白木青站在门口,默契非常,把门堵得严丝合缝。

  来珺的方向,正对着凌乱的手术台,却丝毫没避讳,目视得坦坦荡荡。

  “易医生,今年10月28日,在珞玉市第一医院心脏外科手术室,凌晨两点十二分,病人周英自因心脏主动脉破裂,胸腔大出血,抢救无效而亡,当时在手术室的,有体外循环小组,还有你带领的心外小组……你记起来了吗?”

  最后一句话,来珺说得又沉又长,希望能穿入他的耳膜,拨动他的神经,拼扯出混沌的记忆碎片。

  易双全的目光似飘非飘,仍旧处于怔乱之中,他时不时回头看中央的手术台,不住地喃喃着:“血……好多血……全是血……”

  说着,他脚下晃了几步,准备往门外走,“我要去找老婆,我要去找她了……”

  白木青上前,一手穿过他的肋下,将他扶住,“管姨已经死了,死了一个星期了。”

  “她没死!她就在地下室睡着,你们看到了的!”

  来珺面色凝重,沉默了片刻,她忽的转身离开,没多久又回来,手中拿着一幅画,易双全床头墙上的挂画。

  “这里是鸣溪村舍,是你和管姨度蜜月的地方,11月13日那天,你带着她离开了医院,开车前往鸣溪村,在那里停留了两天对不对!”

  易双全盯着画,双眼血丝密布,不住喘着粗气。

  接着,来珺又举起两封书信,薛可愿的亲笔威胁信。

  “11月15日你开车返回,但是返回途中,你收到了两条短信,短信上写着指责威胁的信息,对吗?”

  易双全听得认真,浑身紧绷,眸光似乎要聚拢,又时不时分散开来。

  “收到短信的同时,你被追尾的车辆一撞,冲下了山坡,你的头部受伤了,晕了过去,在一片混沌之中,你来到了这栋大楼,在这里你又见到了你的妻子,但她已经死了,你就把她放进了冷藏柜里,又设法把这栋楼给封了起来,对吗?”

  来珺说完,停顿了多时,她凝视着易双全的面庞,希望他能回想起来,但他只是耷了双眉,红了眸子,齿间开了开,气息发着抖。

  白木青轻抚他的背,叹了一声,“易医生,我们都是被你围困在这里的,你是要让大楼的住户都消失,全部塞到地下室的冷藏屉里吗?”

  说完,她的目光下滑,落在了易双全的掌间,那两张手上戴着医用手套,本来是白无瑕疵,但此刻被血痕染得狰狞,仿佛才深入人的躯体,掐断了心脏的供给。

  易双全举起了双手,满面苍凉,从指缝之间,还能看到斑驳的手术台,在无影灯的照射下,越发刺目扎心。

  他的双目干涩,其中的血丝仿佛熔岩裂痕,但眸中眼神终于聚合起来,成了集中的两束,脑中沉积的记忆翻涌而出,开始拼凑完整——

  他是医生,他是一名心脏外科医生……

  血,全是血,止不住的血……

  碎片归位,记忆重现,在来珺和白木青的引导之下,他头脑中被强行压制的记忆,终于翻涌而上,重见天日。

  这栋大楼,就是他记忆的“混沌场”,被扭曲,被拉扯,被截断,东倒西歪地拼凑而成——医生成了保安,病患成了住户,手术室成了住房,太平间成了值班室。

  如今记忆恢复,大楼摇身一变,展现出原本的面貌,目之所及,便能牵扯出事实的回忆。但易双全却并不愿接受,他满面的抗拒,在房间中退缩逡巡,看向来珺和白木青,犹如撞见了鬼魅,时刻准备躲闪逃避。

  他们说话之间,原本在地下室的人都上了楼来,齐齐堵在门口,使得压迫感又添了几重,变成了一堵围墙,将他堵在手术室中。

  随着记忆的复位,大楼中的住户也得以恢复原本的身份,宛如现实中的场景,投射进了神经世界之内。

  顾征明、徐洁、田双、宋一倩、詹平、朱皓,目光聚焦于易双全身上,满面的不解,满目的惊惧,如同在看一头怪物,一头所做非人的怪物。

  “你居然杀死了自己的老婆,平时见你一脸的温和,原来是……”

  “你把管华杀了,藏到了地下室,还封了大楼,你是故意把我们都关在这里!”

  “你杀了管姨,杀了田甜,杀了周姨,杀了明鑫……你是把我们都杀光吗!?”

  “……”

  指责声甚嚣尘上,充斥了整个房间,像是数把手术刀,直刺向易双全的耳膜,他像是被骂得呆怔,站在手术台边,眼神失焦了片刻,最后眸光终于有了闪动,眼珠迟钝地游移起来。

  “我没有杀我的老婆……没有的,她没有死……”

  “你是装疯还是买傻?尸体在地下室,都快冻成冰块了,你跟我们说她人还建在?”

  詹平心直口快,话一下子就蹦出了嘴来,来珺转身想要制止,已经来不及,再回头时,却见易双全大喘了起来,身子微微躬低,好像胸腔里压了太多的情绪,

  双腿承受不住身子的重量,随时可能一头栽下。

  来珺正想开口,易双全忽然双眼一直,看准了门口,直射了过去,冲击力强悍。来珺离门近,首当其冲,白木青赶紧伸手,将她往自己身边一拉,躲过这一记猛撞。

  田双站在来珺身后,来珺一闪,他就遭了秧,被易双全带倒,刚好磕到了唇角。爬起来后,田双一声怒骂,血沫都没抹,抬脚就追了上去。

  若放在前几天,按照易双全那老弱病残的架势,没几步就会被田双拿下,但如今他像是发了疯拗了筋,迳直往地下室冲去,甚至混不看路,好几次差点从楼梯上翻下去。

  来珺和白木青紧跟其后,她们知道易双全会去哪儿,心中有数,但见他一路横冲直撞,还是胆战心惊,生怕他出事,摔死在路上。

  到了太平间,灯光亮得刺目,冷藏柜被拉开,四具尸体安然而放。薛沉倒在了薛可愿身边,不知是死是活。

  最里面的柜屉中,管华身上依旧惨白一片,即使被拉了出来,但外面温度零下,没有给尸体融化的机会。

  易双全走到她身边,身子伏低,贴近她的胸膛,聆听心跳的声音,一分钟,两分钟,两分半钟……

  太平间内,响起紧随而来的脚步声,在室内回荡幽晃,像是催命的丧钟。

  数分钟后,易双全直起了身子,双手撑在屉床两边,似是双腿没了力气,只有靠双手勉为代劳。

  顾征明凝视他的面颊,哑了嗓子:“你杀了她?”

  易双全目光游动,将面前的众人都看进了眼中,终于点了头,“我杀了她。”

  “你为什么要杀她!”

  “我不知道,我就是杀了她。”易双全目光麻木,唇角扯了扯,有种放弃抵抗后的懒散。

  顾征明涨红了脸,终于吼了出来:“你为什么要杀她啊!她多好啊!你无论多晚回去,她都守着,无论菜冷成了什么样,她都会给你热,她病成那样了,路都走不了了,还挂念着你给你置备新衣服,她多好啊……”

  顾征明说得愤懑又悲怆,红了眼睛,但易双全却像是不为所动,木然而视。

  一番对质下来,顾征明已经彻底死了心,他摸出了手机,断断续续地絮叨着,“我要报警,我要把你交给警察……你不配再活下去,你不配……”

  他拨出了号码,但没多久又是一脸绝望,“没有信号,还是没有信号!”

  众人一听,反应了过来,纷纷跑向一楼大门,但也没多久,都无功而返,一脸绝望。

  “大门还是打不开,不是说找到管华,就可以走出去了吗?”

  一片短暂的惶乱后,众人的注意力,再次回到易双全的身上。田双一步上前,提着他的领子就拎了起来。

  “易双全,你特么到底做了什么,快点把门打开!”

  “要么把门打开,要么我们现在就弄死你,给他们陪葬!”

  “你个畜生!到底要困我们到什么时候——”

  众人情绪失控,嘴上激动,手上更加不软,易双全身躯厚实,但经众人一拉一扯,宛如一张纸片,顷刻间快要撕碎开来。

  白木青连忙上前,从众人间挤进去,把易双全护了下来,挡在身后,但众人丝毫不让,一只只手恨不能穿她而入,直戳进易双全脑门子里。

  场面再一次失控,快要变成一场单方面的杀戮,来珺站在一旁,原本只是担心易双全的安危,现在连带着还要挂心白木青,踮脚去看,生怕她被误伤误碰。

  情急之下,来珺也顾不得什么“办事流程”,直接提高音量,声音响彻整个太平间——

  “诸位,你们有没有发现,房间里的三个尸体,胸膛的伤口都被缝上了针?”

  原本尸体的惨状,大家有目共睹,被发现时都是开膛破肚,胸口拉开,心包刺穿,心脏破裂,血水满地。但是如今在冷藏屉中,尸体被洗得干干净净,胸口还被缝合,针线细密,把两边的皮肉拉拢到了一起,似乎过不了多久,就能愈合如初。

  众人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果然停下了攻击,一脸疑惑:“啊?缝上了?缝上怎么了?”

  来珺趁着这档子功夫,拉开了第二层的冷藏柜,找到了医疗箱。

  她当着众人的面,把这个和管华一起失踪的箱子提了出来,打开之后,却见里面装的全是急救的设备:心脏除颤器、简易呼吸器、心脏按压泵,以及满箱的纱布、止血钳和医用针线。

  这些东西本来可以挽救生命,救人于紧急关头。可是死者没有醒来,没有一个人醒来,都像管华一样,永远沉睡了过去。

  注意力又被满箱的器械吸引,在场的众人越发疑惑,实在是想不出易双全是在发哪门子的疯。

  白木青回过头,看向了身后那人,“这些人都是你杀的,对吗?”

  “对。”

  这一次,易双全没再抵赖。

  “为什么要杀他们?”

  “我不知道。”又是一次散漫的回答。

  面对家属们的躁动,白木青抬了抬手,示意大家稍等片刻,容她说完。

  “好,既然你不知道,那就姑且让我来猜测一下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是春分,为了庆祝春分,所以明天双更

  ……

  看到有同学在问信号的问题,问得很好哈,这里我统一解释一下。

  一般来说,只要手机周围有基站,就能拨打紧急求救电话,也就是在信号微弱或者没有信号的时候,也可以报警,但这种情况下的“没有信号”,是指SIM卡不能认证等情况。

  但是围楼里的“没有信号”,是楼里和外界的信号全部切断了,手机射频模块连接不到任何基站,所以打不出任何电话哈。

  如果不太好理解,可以想像在围楼周围,盖了一个透明的金刚罩,阻断了任何无线电的输入和传出,还掐了有线网络,所以电话是联系不到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