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不在市区开车得一个半小时。来珺不想打车,就借用了丁冬的豪车。丁冬那辆保时捷,是郝岸的心头最爱每次盯着看一脸的宠溺。郝岸说自己是爱屋及乌,因为和丁冬是好搭档连带着也喜欢她的车。

  丁冬笑得人间清醒说:“那你认它做干儿子吧,逢年过节给它洗个身、换个油,聊表心意。”

  虽然郝岸不认这个干儿子但宠溺豪车的心,始终如一。这次听说来珺要开车外出,当即摩拳擦掌起来,激动得就像是看主人外出时,自觉去叼狗链子的小柴犬但最后得知,来珺钦点了白木青,决定和她“双宿双飞”。

  看着她俩双双飞去的背影郝岸眼睛一眯,发出了绝望的悲呼:“她们这样下去真的很危险!”

  危险不危险倒是未知白木青的开车技术却是稳得感人不管是刹车还是起步都是轻拿轻放来珺坐副驾驶座上查看资料全程没受影响。

  白木青见她手头有事,便没吱声,充当一个吃苦耐劳还能闭嘴的好司机。

  倒是来珺,偶尔用余光瞥她一眼,心里越发满意了,觉得物超所值——她只花了一个防震棒的钱,就雇了个保洁、保姆、厨师、助理、司机,比超市里的清仓大甩卖还划算,买一送N呐!

  当真是:阿青在手,天下我有!

  ……

  像喻其霖的情况,被魏家视作了眼中钉,要探监比较困难,就是亲属要申请,都得做好千年等一回的觉悟。来珺知道走正规的申请程序,会是给持久战,便灵机一动,找谢成?办了证明,往狱政部门一走,就拿到了会见证,理由是给囚犯做意识健康测评。

  这次见面的地点,是专门的会见室,无铁栏无强化玻璃,就一个木桌,两根椅子,右上角是摄像头,但没有监听和录音设备,类似于律师和嫌犯的会见场景,警方会进行监控,但不会监听其谈话内容。

  今日本来阳光灿烂,来珺来监狱的路上,都惊艳于日光下白墙红砖的鲜活,整个城市好像翻而一新,用上了最好的油漆和装裱,干净得一尘不染。但这旺盛的阳光漫入会见室后,却仿佛用纱布滤了好几层,只显得轻薄和寡淡,失了其中的盎然生机。

  喻其霖背光而坐,靛蓝的囚服衬得她肤色灰白,双眼下积了层青黑,短发搭在她的耳畔,梳理得服帖。这一身打扮过于简洁,来珺看向她时,最先感受到的,是一种平静和坦然,平静接受了自己的身份,接受了命运,也接受了犯下的过错。

  来珺在冉佩瑶的记忆中见过她,那时在周年宴上,她得体、优雅、亲和,吃穿用戴皆是上乘,妆容和微笑更是瞩目,但如今的她,在褪去所有的外壳后,内里的温婉宁静,依旧难以掩盖,甚至越发纯净,被突显而出。

  见了她之后,来珺更加肯定,安钰的一举一动,确实是她的影子,宛如拓本临摹。

  另一边,喻其霖见了来珺,知道她是意识师,只是淡淡一笑,算打了个招呼。

  来珺同样淡定,眼神中也没多余的色彩,来了个自我介绍:“你好,我是你本次的意识健康测评负责人,这是测评问卷,请你在规定时间内填写。”

  意识测评有多个版本,有国际版,自评版,侧重精神障碍版。来珺删删改改,弄了个特色简化版,一来可以应付监狱管理局,二来也不会占用太多时间。

  喻其霖接过纸笔,一句话不说,仔细阅读选项,工整作答,五分钟准时完成了。

  流程走完,来珺没看头上的摄像头,她装作正常的咨询,向喻其霖开启了谈话。

  “喻小姐,其实我除了是意识测评负责人外,还是安钰的意识咨询师。”

  喻其霖眉头不皱,嘴角也不耷,淡淡应了声,像是对她的身份,没有丝毫的兴趣。

  “这次安钰的咨询问题,有些严重。”

  喻其霖神色不变,只是脸色难看了几分,

  “她出什么事了?”

  “她变成了你。”

  喻其霖抬起了眸子,一直舒展的眉头,终于蹙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她想将自己的人格赶出去,换成你的人格,所以她模仿你的一举一动,复刻你所有的生活习惯,爱你所爱,想你所想,不得不说,她模仿得淋漓尽致,我现在看见你,就会想起她。”

  “这……”喻其霖的目光都直了,震惊之色布满了全脸,但不久她便又笑了出来,笑得并不纯粹,“哈哈哈,她变成我干什么,她以为变成了我,魏立就会喜欢她了吗……”

  来珺目视着她,语气依旧不紧不慢,虽然这是一场当面的戳穿,但她不希望她的反应太大,让狱警看出异常。

  “她变成你,是因为她不能换你出来,你把命给了她,她就把身体给你,她要变成你,活在这个世界上。”

  喻其霖不笑了,一脸冷肃地盯着她,眼神中满是揣测和戒备,像是面对即将攻城的敌方,怕被对方攻破,但同时又带上了犹豫,知道自己有所动摇,坚守的胜算并不大。

  “喻小姐,安钰没有告诉我真相,她一直记得对你承诺,她一直保守着秘密,她谁都不敢说,一直憋着,憋出了精神问题。所以她的父母请来了我,是我不断深入调查,推测出了真相,安钰没有破坏承诺,她一直遵守着和你的约定。”

  “什么约定,我怎么不知道……”

  这话,喻其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她的口不敢张得太大,怕稍微张大后,情绪会外溢而出。

  来珺的身子往前一倾,靠近了桌面,“其霖,我已经知道真相了,都知道了。小钰现在的情况,挺危险的,她相当于手握一把尖刀,直直刺入自己灵魂的心脏,她在自杀,我已经尽力了,试图将她抢救回来,但现在只有你可以救她。”

  这话说完,室内陷入一片寂静。两个人无声对坐,空气僵硬地静止。

  喻其霖刚刚“拚死一战”的目光,渐渐柔软了下来,撕开表面的伪装后,里面全是悲戚的温柔。她摇了摇头,又想笑又想哭。

  “这个孩子啊,总是不让人省心,真拿她没办法呀……”

  来珺听见,她的喉头一颤,将声音裹了进去,之后的话,都咽回了肚中,和着血泪一起,独自品尝。

  半晌,喻其霖抬起了眸子,眸子里有些湿,但并没有沉积的泪水。

  “来老师,她是不是没有出国,随便找了家小公司上班,想搬出家去?”

  “对,她还养了很多盆多肉,都摆在她的卧室里,每一个都取了名字。”来珺现在总算知道,安钰为什么一直试图逃离家庭——那个园岛别墅,和当初困住喻其霖的魏家豪宅,有诸多相似之处,她在里面每呆一天,便会设身处,感受到喻其霖所受的困苦,所以拚命地逃离,无所不用其极。

  “她的情况严重到什么程度了?”

  “她会时不时变成你,分不清自己是谁,再加上一直和家里处于对峙的状态,压力太大,精神状态差到极点,再发展下去,有诊断为精神分裂的可能性。”

  喻其霖听完,垂了垂眸子,但再面对来珺时,敬重了不少,用了尊称,“来老师,您既然是小钰的意识师,那么责任便是帮助她恢复意识健康,而不是破案,所以我希望你能治好她,帮她搬出安家,好好生活,健康地生活。”

  来珺心里一紧,这话的意思,还是准备将安钰全权交给她处理,并准备死咬供词,永不翻案。

  “来老师,我知道你们意识师神通广大,能采取多种手段,让人在精神上起死回生。这次,我也相信你能治好安钰,若是真的棘手,便将她的记忆删除吧,若是忘记了青山宫一案,忘记了我这个人,忘了我们之前的感情,那她就不会再执拗了,便能继续原来的生活。”

  听她说完,来珺没有立刻反驳。毕竟她所言属实,对于安钰的情况,最坏的打算,就是删除记忆,不过这不得已而为之的方案。

  因为人的记忆是连贯的,经历和感受也是连贯的,被迫删除记忆和情感之后,很可能会出现记忆断隙,手术者容易生出不安全感,对这个世界产生怀疑,久而久之,又发展出心理问题。

  而且删除记忆,忘掉原有的情感,便是人为破坏大脑中的神经元,大脑是一个“生态共同体”,神经元之间互相联系。删去了脑细胞,会影响其他方面的功能,比如导致人思维变慢、记忆力减退、甚至性情大变,变成另外一个人。

  可爱的人变得冷漠,乐观的人变得刻薄,开朗的人变得不近人情,健全的人变得残缺不堪。

  所以在意识咨询界,意识师很少采用这个方法,更多的是进行疏导,让来访者试着接受某段记忆,融入个体的生命体验之中。

  来珺将这个道理,告诉了喻其霖,希望她能认识到,她和安钰见面,亲自帮安钰解开心结,是最安全有效的举措。

  “和她见面?”喻其霖复述了一遍,抬头看了看那虎视眈眈的监控摄像头,“我和她见面的时候,警察会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监听我们的一言一语,你说我和她的会见,到底是在治疗她,还是将她引入牢狱呢?”

  来珺皱起了眉头——安钰和她见面,两个一个是服刑人员,一个是案件相关人员,警方肯定会监听对话,而只要一监听,便能根据谈话内容,甚至是表现出来的关系状态,对青山宫一案产生怀疑。

  喻其霖不愿意冒这个险,不愿意让警方对安钰有任何的注意。

  “喻小姐,我能理解你的顾虑,但眼下安钰需要和你见面,她需要解开这个心结,你代替她进来,并不是真的救了她,她在外面的日子,并不轻松,精神上遭受的折磨,足以压垮一个人,这个你……应该也是深有体会的!”

  “可是我若是不救她,她会真的死掉的,她会被判死刑的对吧!”

  来珺一怔,没答话,这是她第一次,将死亡和安钰联系起来。

  “我入狱,我至少还能说是夫妻感情不和,至少还能说是魏立动手在先,至少还有一袋毒药,可以和魏家谈判,保住自己,也保住家人……”

  喻其霖说着,眸光涌出哀痛,渐渐泛起了水光,“可是小钰有什么呢?毒是她下的,争吵是她挑起的,人是她杀的,而且她和魏立一直就有矛盾,很容易被判定为预谋杀人!预谋杀人啊……这可是死罪。”

  说话间,喻其霖笑了笑,面色又恢复了平静,死一般的平静。

  “我就是个卑贱如蝼蚁的人,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听到的教导,都是让我学会忍让、逆来顺受,我这一生都在为别人的想法努力,我可以失去自己的幸福,可以失去尊严,可以失去自由,甚至失去自己的想法。但我可以确定的是,我不能够失去她,她是我的底线,最后的底线,我就算失去一切也会保住她。这一次,我想坚守自己的想法,我想为自己的底线活着!”

  来珺张了张口,她之前一直擅长于说理服人,但此刻面对喻其霖,却是哑口无言,半天说不出话来——“理”有说不完的理,但是这个“情”,该如何去辩驳和强扭呢?

  喻其霖神色平静,站了起来,面对监控摄像头,给来珺鞠了个九十度的深躬,好像是在表示诚挚的谢意,感谢来老师特意来做出意识测评,希望她能妥善评估,认定她的意识正常,所有的行为皆是理智之举。

  鞠躬到底,喻其霖保持俯身的姿势,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来老师,小钰她就拜托您了,希望您务必要治好她,请您务必要让她完整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