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找一下你们班的谭佑霜。”第二天中午,一个端着餐盘的高个男生忽然出现在了二年级三班的门口。他个子高,头发偏长,尾部稍稍卷曲起来的黑发贴在脸颊上,衬得那双眼睛过于姝艳,即使是他嘴角弧度冷淡,看起来神色恹恹的,也完全无法阻挡他那种鹤立鸡群的独特魅力。
门口还在排队打饭的小姑娘就直接被这等惊人的美色冲击傻了。她呆呆地看了这个高个男生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摇头说:“他还在教室里坐着,没轮到他打饭呢。”
“行,谢谢啊。”傅青逸点了下头,两手端着餐盘安静地等在门口,小姑娘们你看我我看你,忽然叽叽喳喳地叫嚷起来了。
“哥哥你好好看啊!”
“哥哥你多大了,在哪个班上学呀?”
“哥哥为什么你要找谭佑霜呢?”有个小女孩凑到傅青逸旁边,小声说:“他很坏的,我们班上都知道他要偷家里的钱。”
“那你是听谁说的呢?”
“他爸爸说的。他爸爸还因为他偷家里的钱,狠狠打过他呢。”小女孩认真地说:“我爸爸妈妈都让我不要和这样的小孩玩。”
“那你们有问过他吗?”傅青逸眉毛一挑,直白道:“大人有时候说的话也不是真实的,你们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自己的耳朵去听。”
“啊?可他就是很脏呀。”小女孩愣住了,脸上流露出不解的表情,像是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站在谭佑霜那边。
“你们在说什么?不是说了排队的时候要安静,不准说话吗?”或许是说话声有些吵,很快,坐在教室里的班主任就走了出来。
“老师好。”傅青逸端着餐盘,大大方方地冲老师打了个招呼。
老师看到傅青逸的时候,明显停顿了两秒,思索一会儿后,她突然惊讶地说:“诶,你是五年级那个大队长是不是?成绩特别好的那个。”
“啊,是我。”傅青逸点了点头,礼貌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老师,我叫傅青逸。”
“看到了吗?”老师转头就向其他正在排队的小孩说:“这个哥哥是高年龄段的大队长,成绩很好,还很讲礼貌,你们以后要多向他学习,知道吗?”
“没有没有。”傅青逸看着其他小孩儿瞬间齐刷刷看向他的眼睛,赶忙谦虚地挥挥手。
“你们看这个哥哥,那么优秀了,还那么谦虚。”老师又夸了他一句,才问:“青逸啊,你来这里干什么呢?”
“我来找一个叫谭佑霜的小朋友。”傅青逸站在原地面不改色地说:“他是我们家邻居,我妈妈让我多关照一下他。”
“哦。”提到谭佑霜,班主任老师的脸上明显出现了讶异,不明白学校里有名的优秀学生怎么会和这种坏小孩扯上联系。
“老师,”似乎是看穿了老师的心中所想,傅青逸专门朝她走了过去,压低声音说:“我在家经常能听见他们家吵架打架的声音,谭佑霜家里人好像并不怎么管他。他爸爸只会自己在家抽烟,喝酒,有时候还会发酒疯,到处嚷嚷说有人偷了他的东西。我妈妈说他这么小,过的也不容易,所以让我平时在学校里多关照着他……”
“啊?他爸爸要发酒疯啊?我怎么没听说过。”捕捉到偷东西这个关键词,老师忽然问。
“对啊,他是个酒鬼,”傅青逸脸上神色笃定,他点头说:“之前还因为我路过,他就说我肯定偷了他们家的花瓶呢,实际上根本没有……”
傅青逸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老师脸上出现了明悟之色。他聪明地点到为止,全程不主动提出谭佑霜父亲污蔑他偷钱的事,任凭老师自己之后做出独立的判断。
不过今天说完之后,老师对笨笨小朋友的印象分肯定会提高一些吧?
傅青逸在心里默默盘算着。
果不其然,没多久,傅青逸就看见小孩从后门出来,加入了排队打饭的队伍。
“小霜同学。”傅青逸冲他笑了一下,看见这个孩子的眼神从灰暗瞬间走向明亮。
“哥哥!”他满怀期望地跑过去抱住了傅青逸的腰,让傅青逸不得不把餐盘托举起来,生怕砸到小笨狗的脑袋。
“行了。”傅青逸看着死死勒住他腰不愿意松手的小孩,说:“先去排队打饭,打完饭再出来找我。”
“好。”谭佑霜乖乖松开了双手,走进打饭的队伍。刚一融进队伍里,他就不出意料地接触到了许多小孩羡慕的眼神。谭佑霜歪了歪脑袋,表情有些疑惑,傻傻的样子差点把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傅青逸给逗笑。
很快打完饭后,谭佑霜端着餐盘,屁颠屁颠地又从后门钻了出来,站到了傅青逸身前。
“今天中午有鸡腿吃。”一个月一次的炸鸡腿刚好出现在今天的菜单上。傅青逸稍微弯下腰,把自己碗里的炸鸡腿用筷子夹到小孩碗里。
“你吃吧。”傅青逸温柔说。
“我不要,哥哥自己吃,我碗里也有。”谭佑霜摇摇头,举起筷子想把炸鸡腿重新赶回傅青逸的碗里,被傅青逸眼疾手快地制止。
“都说了你要多吃一点才能长高,变强壮。”傅青逸拒绝道:“难道你不想快点长大吗?”
他故意诱惑小狗:“长大了能做的事情可多了哟,可以去逛大商场,可以读很多很多的书,还能够去很远的地方玩。”
“长大能做那么多事吗?”
“应该可以吧。”傅青逸却踌躇着,没有办法笃定地给他回答。因为他也尚未长大。他从来没有去逛过大商场,也从来没有去很远的地方玩,只有练习册写了很多很多,铺开比整个铁板床还大,写满对更远大的世界的渴望。
两个心事重重的小孩紧贴着。小狗用受伤了,却是干净的那边肩膀挨着傅青逸,小声地描摹对长大的憧憬。
“可我只想不挨打,哥哥。”小狗小小声地讲。
傅青逸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迟疑地,心疼地问:“……小霜,你昨天回去又被打了吗?”
“嗯。”谭佑霜幅度很小地点着脑袋,深吸一口气,用力憋住,连肋骨都绷得紧紧的,才没让眼泪掉下来。他像一颗蔫巴了被霜打过的小白菜,每一片叶子上都可怜巴巴地写着:“我好惨啊,求求你了,快来抱抱我吧”。
傅青逸不知道该不该问具体的细节,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好,场面僵持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蹲下来,仰着脑袋看向小小的谭佑霜,再一次说:“多吃点,跑快点,等你长大,比他还高还强壮的时候,一切就好了。”
“真的吗?”
“真的。”
“那我之后一定要多吃一点。”谭佑霜不推拒了,他也跟着傅青逸蹲下来,和毫无血缘的哥哥小草一样密密地挤在一起,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勉强抵挡生命中刮过的狂风。
“我昨天拿给你的书看完了吗?”
“还没有。”
“那你喜欢看吗?”
“喜欢呀!”
“好,那等会儿吃完饭去我班上,我再找点课外书给你看。”傅青逸绞尽脑汁,只能想到这样的方式安慰谭佑霜。小狗却对此非常心满意足了。
“哥哥,”他很小声地问:“你怎么这么好啊?”
“没有,”傅青逸拿着筷子,不太习惯这么直白的夸奖,他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催促:“快吃饭吧,再不吃,饭就要凉了。”
“哦。”谭佑霜不说话了。
一高一矮两个小孩看起来差别很大,似乎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却齐刷刷地蹲在教室外面刨着餐盘里的饭,场面有一种无厘头喜剧般的荒唐和滑稽。吃饱饭悠哉悠哉路过的学校领导看到这个场景,忍不住笑了,想:他们可真奇怪啊,两个想一出是一出的小孩。
相遇和擦肩不过两秒,很快就略过并抛之脑后了。他似乎早就忘记了他作为一个孩子是什么样的,也从来没有想过,他曾经不经意间擦肩而过的人,拥有着怎样的人生。
但谭佑霜清晰地知道,遇见了傅青逸,是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
三班的一群小孩很快发现,他们班又邋遢又不起眼的谭佑霜,居然有那么一个优秀又好看的哥哥。傅青逸时不时就会到他们班上来,今天给谭佑霜塞点模样新奇的文具,明天给他带一本有趣的课外书,他最开始看起来似乎有点凶,但接触久了就会发现,他给每一个小孩说话的时候语气都很温柔。
“你哥哥真好。”有小孩艳羡地说。
“我知道。”谭佑霜在心里骄傲地说:我还知道,他最喜欢最喜欢我了。
这样的幸福有点像做梦,轻飘飘,软绵绵的,棉花糖一样,有时候让谭佑霜觉得,连被殴打都变得稍微能够忍受。
“最近还是被打吗?”谭佑霜听见哥哥总是这么问。
他不知道怎么说,只好扯着傅青逸的手指,小声告诉他:“还是会被打。因为爸爸还是喜欢抽烟,喝酒,打牌,打人。他不听我们的话。”
没人敢劝爸爸。
妈妈的衣服下面全是被打得青青紫紫的淤痕。他也一样。唯一的不同大概是妈妈身上的伤只是爸爸打的,而他自己身上还有隐隐约约的,女人长指甲所留下的掐痕。
“我想快点长大。”谭佑霜抱着傅青逸,把脸贴在他衣服上,闷闷说:“妈妈掐着我的时候也好疼,但她之后又会摸摸我。这是不是说明她还是爱我的?”
每次谭佑霜提出这种问题,傅青逸总是没有办法回答。
“嗯,”他摸摸谭佑霜的头,说:“她爱你的,不然不会摸摸你。”
——但很快,妈妈就再也不会掐住谭佑霜的胳膊,也再也不会再摸摸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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