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不尤人>第88章尹泰旧事(八)心照不宣

======

几小时前――

小白窝在段清的连帽衫(谢扶云给穿的)帽子里,被迫听了一段可谓是非非常常骇人听闻的告白,然後又被迫看着这位青涩的告白人把胆敢冒充谢扶云的东西给烧成了渣渣。

“哎。”小白在颠簸中提醒他,“主人没事的,我能感觉到。”

段清没理它。

小白叹了口气:“你这么一层一层找太危险了,不要命啦?”

段清‘嘭’地一脚踹开挡在面前抱着自己脑袋吓人的断头鬼,小白见那鬼“哎呦哎呦”地趴在地上找头,看起来好不可怜。

“好吧。”小白无奈承认,“危险的是你。”

“主人说不定在哪个幻境里玩呢,你这么找也找不着的。”

段清并不言语。

小白觉得这祖宗嘴被人缝了。

“我能感觉到顶层有你的金身碎片,要不我们直接去二十五层?”

小白提醒道:“主人也一定会去那的。”

楼道里的段清终于微微一顿,立在原地静了一会儿。

小白刚要说什么,就见段清猛地回身冲进楼梯间,扒住栏杆开始飞速向顶层跑去。

“啊呀!你走电梯啊!”

段清没听见一样,脚下如风,想拦他的鬼直接被一脚踹飞,不小心挡路的鬼都得被他扇俩巴掌。

小白恍惚间忽然意识到――

这祖宗可能不会用电梯。

……

小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段清一路冲到了二十五层。

楼道里时不时响起诡异的晴天娃娃笑声,小白被那笑声和视线弄得浑身不舒服。

它是妖族,和鬼怪这类东西生来共鸣,所以它能清晰感受到,这些晴天娃娃的白色纺织布底下包裹的都是横死之人的人头,他们的魂魄被迫关在这个小小的娃娃里,看守着背後的房间。

其中一个有些奇怪。

段清体内已经有两片金身碎片,相应的,鬼王阴炁也已经收聚了大半部分,剩下那点不管怎么藏,他都能感受到。

“就是这扇门。”小白在段清突然停下後,指着面前那道门上的晴天娃娃,“你的金身碎片就在里面,但它和这个房间是一体的,想拿回碎片压制鬼王,你只能亲自进去闯一闯了。”

一只手突然从前面伸过来,把它从帽子里拎了出来。

“哎哎哎!”小白挣扎着,“我得保护你!”

段清回了个“不需要”,然後作势要用阵法把它送出去。

小白急中生智道:“主人说让我看着你!要是一会儿他来了见我不在你身边,会骂我的!”

段清果然皱着眉停了手,然後大发慈悲般把它重新丢回帽子里。

小白刚松了一口气,就见他抬脚要踹。

“等!――”

‘嘭!’

段清一脚踹在门上,但看似普通的门却如同钢筋铁骨所铸,不仅没开,还将他震退了两步。

小白差点从他帽子里滑出去,紧紧抓着他肩头的衣服提醒道:“这门就是你你就是门!你踹它不等于自戕吗!”

它视线往下一落,看到段清双手紧握,浑身都在轻轻颤抖。

刚才那一下他使了多大力,自己就受了多大伤。

“你说你着什么急,你师兄现在又不在里面,他很快就来,你就不能……”

突然,小白好像意识到段清这么着急的原因了。

和刚才疯狂地想找到谢扶云不一样,他现在是想尽快处理掉面前这个大麻烦。

尽量在谢扶云赶到这里之前。

小白无声抓狂了一会儿,叹息道:“别着急了,主人不会想看到你受伤的,好好进门嘛。”

段清垂着眸,在走廊里的诡异笑声和视线中静立了片刻。

他伸了手,规矩地把门打开。

屋里漆黑一片。

“你可别乱来啊。”小白揪紧了段清的帽子,“我的命你的命都在你自己手里,你可悠着点。”

段清一言不发,抬脚走进屋内,门轻轻关上,晴天娃娃在门叶彻底闭合後耷拉下眼尾,嘤嘤哭泣。

……

门後的世界令人出乎意料。

“是幻境啊。”小白从段清的帽子里跳了出来,一下子坠进雪地里。

它刨了刨雪花,兴奋地往前滚了滚,随着它滚动的间隙,它整个身体渐渐变大,最终恢复了本体模样,金瞳白额,满身雪屑。

段清扫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去。

小白拱在雪堆里,发出呼噜噜的动静:“没想到鬼王和你的金身碎片待的时间久了,做的幻境还蛮合人心意的嘛。”

段清立在某处,抬眼看了看远处的群峰,不知想了些什么,突然朝雪山边沿走去。

雪山底部一片迷雾,站在边沿向下望去的时候没有任何可视物。

小白从雪中抬头,晃了晃脑袋,然後就瞥见某个人影从雪山边缘突然消失。

它猛地扭头。

卧槽!!

这祖宗啊!!!

‘吼――’

低沉兽鸣在雪山上荡开,段清的视线里,天空、雪山、还有小白在雪山边缘冒头的脑袋都越来越远,迷雾越来越多,恍惚间仿佛他也化成了迷雾。

段清闭了眼,任由身体沉坠,不知过了多久,他耳边传来啁哳人声――

“明日才是阁主生辰,上官兄怎的今日便如此殷勤,哈哈……”

“宸兄还说我,你还不是早早下工,说说看吧,城西街角赵娘子家的独酿怎么不到日落就售罄了?”

“哈哈哈……”

段清睁了眼,看到昔日同僚在自己身旁谈笑风生,泯阴阁最高层视野广阔,清风拂面,仿佛一切都是长梦未醒。

“哎,阁主这是去哪?”

“许是嫌你烦了,哈哈……”

“哎阁主!”

“这怎么……怎么急得都跳了?”

“近日有大妖入魔吗?”

“从未听到啊?”

……

段清咳嗽了一会儿,睁眼时硝烟入腑,灰尘迷眼,他看见周围尸横遍野,而自己拄剑支地,浑身狼狈。

这是他从蝶絮引中清醒过来时,与数百只入魔大妖拼力相搏之後的场景。

蝶絮引是这世间最为邪佞之人创立的邪术,不仅能引鬼魂化厉、大妖入魔,还能引馗师生出心魔,或者令已有心魔的人立刻囿于其中。

段清当时清醒得还算及时,但旖梦过後,心魔不稳,他惟恐制不住郑有归造出来的人祸,便弃剑舍命,以全身修为尽压大妖,再祭出金身以做容器,将所有厉鬼收纳其中。

他成了世间第一个鬼王。

史书中给他的称号除了泯阴阁首辅,还有始鬼王。

……

在他被鬼王阴炁折磨得分毫难动时,谢扶云来找他了。

封印大阵落下後,阵法之内荒草连天,谢扶云不仅用上了最厉害的阵法,甚至还拿自己的金身来镇压他。

何至于此。

段清苦笑不得,抬眸时面前已现地室玄棺。

他的魂魄被禁锢在玄棺之中,他的金身在棺外做阵心护法,而谢扶云的金身……

段清立在玄棺之前,突然愣了神。

谢扶云的金身是他的半神本相,衣服金光玉泽,是世上独一无二的鎏金潋云袍。

段清小时候经常给这个袍子做器修,因为这袍子也算法器,谢扶云一有点事就让他修,美其名曰让他练手,实际就是打发他洗衣服。

他从来没见过这袍子上有什么其他纹饰,毕竟是他一寸一寸不知摸过多少遍的东西。

但不知是幻境作祟,还是他剩余的这片金身碎片本就有此记忆,他竟然看到谢扶云的宽袖内侧有两个古字。

他恍惚间以为自己看错了。

不可能。

绝无可能。

段清的名字是父母取的,虽然他们走得早,但段清被托付给邻居大婶时,他的名字就绣在贴身里衣的袖口处,听养大他的大婶说,姓是父亲绣的,名是母亲绣的。

那件衣服他一直留存着,但一次出任务时,他抓了个调皮小妖,小妖被有心人利用,养成了害人心思,本是被他抓回仙山受教,结果後来有一日趁他下山,小妖竟将他遗落的灵储袋找了出来,里面的幼衣也被撕了个稀巴烂。

他当时很是自责,捏着几片碎布在雪洞後面的冰树下坐了很久,久到谢扶云来找。

那时候他已经不小了,但谢扶云还是像哄小孩一样哄他别哭,他无言看着对方,大有一副‘我怎么不知道我哭了’的表情,谢扶云哈哈笑着,说让他不要伤心。

段清便冷着脸问他可是能把旧布上的绣字恢复如初。

谢扶云那时笑得无奈。

“你父母早已轮回不知多少年了,我去哪给你做个一模一样的?”

段清便继续闷头坐在那里,整日整夜不说话。

谢扶云大概是哄得没了耐心,陪了他没两天便起身走了,过了没几日,他突然拿着半尺布过来送他,说这布料是当初做他那件潋云袍剩下的,虽然只剩三尺,但材质坚韧,刀火不侵,还能认主,并且除了主人命定的名字,谁的名字也不会在上面留下痕迹,像亲眷、好友、挚爱的名字都必定能保存得很好。

那半尺布他到底是没什么用处,也不敢有什么用处,最後被他塞到哪他忘了,但他却隐约记住了谢扶云的衣服很奇特,痕迹非主人命定不可留。

非主人命定不可留。

段清突然之间对命定之词的定义犯了难,他以前自然知道何谓命定,除了天罚命定是单向之外,凡尘的命定之说都是你情我愿,互为成全。

他恍惚猜测,恐怕他天生便是谢扶云的劫数,是拖累对方的天罚命定罢。

可谢扶云分明对他不退不避,还如此偏心照顾。

段清揉了揉太阳穴,克制自己不再多想。

谢扶云只是怜悯世人惯了,对他和对旁人其实并无二致。

对,并无二致。

段清自我暗示着。

……

接下来便是在地棺中漫长无聊的一千多年了,段清自认为没什么可追忆的。

他站在幻境里自己的金身面前,抬手时,疾风与冰刃从他脚底旋起。

倏然,就在他即将毁了这幻境之时,本该站在他金身旁边、令他不敢直视的那道金身,竟然转了过来。

段清猛地停在原地。

他看着千年之前这道令他梦绕魂牵的身影,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任何事都毫无所觉。

他记忆中没有这一幕,想来是被最後一块金身碎片割去了。

虽然不一会儿他也能自己想起来,但反正多待一会儿也没什么大碍。

他偏头瞧着谢扶云,瞧着他先是逗猫似的用自己的头发挠了挠他金身的脸,然後又牵起他金身垂于身侧的手,规规矩矩地帮他摆成了横于腹前的姿势。

段清轻笑了一声,唇角勾起浅淡的弧度。

地室内突然红光乍现,带起一阵腥风邪炁。

段清皱眉望去,看到自己金身的眉心生出了一枚印记。

谢扶云的金身似乎也注意到了,看了一会儿之後,竟然抬了手――

段清眼睁睁看着他金身的脑袋被微微压低了一点。

他金身眉心的印记便在谢扶云仰头闭眼时倏然一暗。

‘咚――’

段清神魂一震,忽然觉得自己之前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啊,对了,鬼王印记。

他近期有看过後世学徒沿创出的《馗师入门手册》,里面有提到过,鬼王的出现近千年来有过不少,除了始鬼王被封印时因为不尤人经验不足而耗损过多外,其他鬼王都能够很好地被制服。

後世学徒们对鬼王的观察也越来越多,其中就包括鬼王印记。

鬼王额心会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猩红色印记。

那个印记除非鬼王阴炁彻底消散,否则不会消失。

但有没有其他办法能覆盖住就不得而知了。

不。

也不是不得而知。

段清立在原地,瞳仁微颤。

现在他知道了。

其实是有方法的。

他也知道了,袖内留字是珍重,金身相陪是心疼。

他从来不是谢扶云的命劫。

天罚,罚得也不是他一人动情。

而且他们都通卦术,早早便知道两人若在一起,便会有大劫将至。

大劫之後会有什么,谁也不知,若是放在後世,这样的纠葛足以让任意一方做出放弃,後人总是看得近,他们总认为,若没有可能再进一步,就只能越走越远,更别论之间若是横亘着天劫阻挠,哪怕争着一颗不忍对方遍体鳞伤的心,也要狠上一回,或是说些不合理的话,或是做些不合理的事,最後劫也躲不过,人也圆不了,幡然醒悟之前,又总要戚戚哀哀叹上一次,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怎样……

这道理放在旁观者身上总是易懂,而旁观者入局时便不是旁观者了,鲜少有大彻大悟的明白人熬得住。

谢扶云不是旁观者。

他也不是。

但值得庆幸的是,他们都是明白人。

所以无论何时,垂眸总有递不到唇边的茶,无论何地,回眸总有看不到另一人的时候。

不是不思,不是不想。

只因这不远不近、不亲不疏、看似与初识无异的距离,便已是他们彼此心照不宣的所有。

……

当谢扶云站在地棺幻境里时,他看到了段清。

他一步步走过去,掠过玄棺虚影,掠过两个紧紧相依的金身虚影,出现在段清眼前。

对方瞳孔一缩,被他吓得後退了两步。

谢扶云回头看了眼,似乎了然了什么,转头冲段清微微一笑道:“记起什么了?”

“我……”段清喉头一涩,明明有千言万语堵在胸腔,却说不出一个字。

那种感觉难受极了,比真心暗许久不敢言还要难受。

“我?”谢扶云抬脚靠近他,“我什么?”

段清忍不住再往後退,但在看清谢扶云身上的模样时猛地一顿。

“难不成我真是养了个闷葫芦?”谢扶云笑道。

他身上血迹斑斑,脸颊处也有不少,他就这么明目张胆地瞧着段清,还歪头逗他说话:“看来最後一片金身藏了不少坏事,把你都吓得不敢和师兄吱声了。”

段清皱着眉,神色晦暗,仿佛隐忍着极深重的情绪。

谢扶云便开始引他说话:“还记不记得,你曾救过一个村子,我替你受了天罚,你察觉之後着急来见我,那日在雪洞里,我是如何回答你的?”

段清头疼了一下,许是最後一片金身就在附近的缘故,本不该记起的记忆竟然隐隐约约在脑海中浮现了一点。

他自然记得那次被他插手自然命数的村子,但他回到雪山见到谢扶云之後,发生的事便模糊了起来。

现在那层模糊纸似乎裂了,他得以窥见几分――

“兄长。”

记忆中,段清听到自己声音颤抖。

“你为何替我受罚……”

“你说为何?”谢扶云嗓音含笑。

“我……不知。”

谢扶云静了片刻,轻声叹道:“你知。”

----

我好像得颈椎病了?脖子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