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相出宫之后,没出三天,燕京的勋爵门户纷纷开始给女儿打扮画册,一夜之间画坊火爆价格比平时翻了五倍。

  最热闹的莫过酒肆茶楼,宫里一点风声吹到民间都是山摇地动的大事。

  “听说没,皇帝爱极了这位五皇女,亲口下旨许诺,五皇女的婚事全凭自己做主。”

  “哎呀,那可真是上心了,自本朝开国建基还没有哪位皇女的婚事是由自己——”

  “嘿小声点儿!对对对,可你这脑子怎么不开窍!”

  “什么?”

  “赶紧借些银子找个手熟的画师,五皇女眼瞅着成年就要开府,到时候免不得要新添千儿八百女使,你家四女儿长得标致必定中选,说不得大福气在后头呢!”

  ……

  丹青的价格三天之后又翻了五倍。

  民间熬在苦日子的人多,即使生活在天子脚下真正过上舒心日子的人也不多,大家心知肚明,皇女选妃看得也是另一方的家世和今后助力,正妃和二侧妃的位置想都别想,但好歹混个伺候的女使。

  早朝过后,家中全是儿子的司正犯了愁:“太史,你说我怎么就没你的好福气,偏没生个女儿!”

  “司正勤勉政务,加上你家夫人——”太史令掩袖笑了笑,大家都晓得司正的老婆是京城有名的母老虎,谁敢靠近司正就砍手砍脚,二十年来就只有她给司正生了五个儿子。

  这儿子多了也不是坏事,太史令眼睛一转提示道:“司正,在下多嘴一句,你家五郎长得俊俏喜人,姑娘堆里一站都是顶白皙细嫩的。”

  司正家五郎今年十二岁,生得浓眉大眼,唇色鲜润,去年的琼林宴上笑起来迷倒了不少勋贵女子。

  听到夸赞自家儿子,司正顿了一顿,脸上的喜色多于担忧:“这……五郎怕是不肯。”

  “由得他?”太史令全然不放在心上。

  一个少年的喜恶在全家荣宠面前不值一提。

  下朝的官员三三两两经过身边,他望了眼常福殿的方向,压低嗓音:“司正动作要快些,现在送男儿画册的人家尚少,五皇女挑着新鲜才有印象,再过几天怕是潘安再世都腻厌不看了。”

  同僚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因为没有女儿方才还走路垂头丧气的司正越发加快脚步,然而神色仍有丝担忧:“这五皇女人中龙凤是极好的,怕就怕,怕就怕……我方家五代清流,把孩子嫁给皇女做男妃毕竟……”

  说到后面司正的老脸一红,羞耻之心让他说不出“送儿子换富贵”这种话,但匆匆向前的脚步丝毫没有放慢,只是声音小了下去。

  世人无耻的根源都是贪念,小人总以为没说出口的事,那便不算,就没有人能够揪住把柄。

  行走在太阳下的人,都是既有阴影,也有光芒,只有常年躲在屋檐缝里的子鼠永不知足地汲取黑暗。

  司正犹豫的神情落进眼里,还是熟知史册的太史令开解一笑:“送郎君入宫的又不是你独一人,何况,大人家里五个儿郎今后免不得争夺祖业,与其兄弟阋墙,不如兄弟同心才是打算。”

  话落地,司正最后的一丝愧疚也被拉断了。

  他是五个人的父亲,并不是一个人的,利益从来只有多与少,没有对与错。

  “容我多言一句,以往……那最高坐到什么品级?”司正面色沉下去,把利益的称量放到明面上。

  积累几代家学渊源,太史令稍一思索:“如果没记错,也有做到一品贵妃的。”

  司正点点头,下颌苍老模糊的线条一瞬间舒展:“明天就托张公公把五郎的画册送进去,不,就今晚。”

  其实不必过分担忧,五皇女喜看美色的雅好在朝堂上都传开了,好些人家把男孩的画册多备了两本,男子作妇在大燕虽不多见,但前朝几任女皇也有过几个男妃。

  男妃在大燕后宫是种独特的现象,现在的女皇不喜男色,大臣们回想上一次男妃受宠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些送进来的公子最小才十来岁,他们居住的寝宫远离朝堂和其他女妃宫殿,平日拘在小院里喝喝茶抚抚琴,屋里用来打发时间的书籍除了市井话本子便只有女工妇德之类的闲书。

  女皇统管天下,对于后宫男子的约束甚多,男妃除了过年过节与自家姊妹说上几句家常,一生再难同别人的女子说上一句话。

  他们一生没有宫女伺候,太监也只有女妃份额的一半。

  似乎活在看不见的夹缝里,占比很小的男妃宫殿像一盘围棋上的四个死角散落在燕宫偏静处,没有闲人串门,冷清得只有鸟兽打那经过。

  最可怜的,男妃不能生育,进宫就等于绝了自己的后,与成堆的金银好处相比,在常人嘴里再重要的子嗣问题也显得微不足道。

  很多时候,未来传续的香火毕竟没有眼前活着的人重要。

  *

  常福宫后院。

  小川捧着新春刚酿的桃花酒穿过芜廊,微风过肩,两边新植的树芽抽枝,一点点粉红娇嫩立在枝头。

  风吹过来带来清爽,她却笑不出。

  真是不喜欢什么来什么,桃花酒是她家殿下辛苦酿就的,五殿下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打秋风的人来了一堆。

  没该来的人天天上门,而关键的人——苏公主不在后院。

  “咱们走慢点。”小川撅着嘴对后面的人吩咐,同时示意端着万塔酥的小宫女:“待会儿你把茶水撤了,到厨房换作细汁米浆,贵人们渴了只管说米浆清甜生津,做米浆的大米是太后娘娘赐下的。”

  “喏。”川姑姑发话了,身后的人只发出几声轻笑应下。

  晴好的天气阳光穿过长廊被切成一段一段的光纱,照到身上暖进心里,近日常福宫上下的女使都受到旁人不少巴结,心里认为能在这里当差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小川看着她们满脸笑靥不觉受到感染,但想到大吃大喝的那几个人又垮拉下脸:“切记,在晚饭前将两大锅米浆全部添尽。”

  “喏,川姑姑说的话奴婢记下了。”攒够的利钱寄出宫足够养活一大家子人,心情开朗的小宫女连连答应。

  小川不放心:“你要特别强调米浆是太后的恩典,猛灌他们牛饮,一人喝上几大碗才停。”

  宫女忍俊不禁又唱了喏,川姑姑的机灵劲简直跟殿下有样学样,殿下几日没有出宫,客人来了一茬又一茬,天天忙前忙后难怪川姑姑不耐烦。

  几人端着东西刚过转角,四皇子“嘹亮□人”的笑声像冲破屋顶似的浪卷而来。

  “嘎嘎嘎嘎嘎——”

  一笑一卡的笑声特别有标志性,如同窜天大鹅的长脖子被卡在树上下不来似的,老四输了两把纸牌揉着肚子学狗叫,笑两声还不忘心心念念催促。

  “酒什么时候来啊,哥哥我的馋虫忍不住了。”

  “别急,多玩几把再好好品尝不迟嘛。”桃花树下一袭浅月色白衣,粉白娇映美人面,白清胧的凤眸晶亮,时不时回头望向门口,似是等着什么。

  她今天专程打扮了一番,黛色眉,浅樱口,鬓边勒了细长角,抹额用着金贵的东昌金边鲛丝,在阳光下散发柔和的光亮。

  坐在桃花树下比桃花更夺目。

  “好看吗?”五更天就起来收拾打扮,出门前白清胧不止一次揪住一个宫人问道。

  “?????”

  被揪住的宫人先是一愣,等反应过来殿下的问题没有人能忍住,年纪大的笑得俯身扶腰,年纪小的则害羞地找借口跑开了。

  自家难免带点滤镜效果,在常福宫男男女女包括厨房烧火的老嬷嬷眼里,她们家殿下都是最美的。

  尤其今天五殿下穿的素雅清嫩,没有大红大紫的富贵色,专挑气质款,活脱脱一个画里走出清雅少女。

  小川给几人斟满酒,酒香还没过境,刚打过四五轮的白清胧就站起来叫人替她。

  捏着小杯酒一个人背靠树干有些发呆。

  之前受伤的腿已然大好,这几天都能立定跳远两米二,晚上练功捆绑两只铁砂包都没问题,但面前的人来来往往,她所期盼的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不知道今天的准备是不是会全部化作泡影。

  上午她就派人前往岁悠宫递送请帖,亲笔写的请帖冒着热气送出去,结果这都下午了苏见雪还没来。

  白清胧的嘴巴失落地吸了一下。

  宫人们送来茶果点心,她木着脸接过,清甜的糕饼化在嘴里和无味的面粉一般寡淡。

  太阳已经过了正中间,树下的那抹身影像只厌食的小鸟,恹恹贴着大树,老半天一点点啄完一小块点心。

  她的余光没有离开过门口一步。

  “再去岁悠宫请一次。”白清胧招来宫人,扯下腰里的宫牌发脾气似的扔给那人。

  宫人走后,四皇子笑着来拉她继续打牌,几个人打了三个时辰所有惩罚差不多都轮遍了,除了第一次玩这种游戏脸色发白的大皇女,其余人都有说有笑喝着酒。

  大皇女输的不算惨,第一次玩纸牌就能很快上手足够说明头脑灵活,但再灵活的头脑也是新手,经验能够在规则内获得更多优势。

  “多少?”一开始,天真的大皇女以为只要掏钱就完事。

  毕竟钱能解决的事,在含着金勺子长大的皇室都不叫事。

  当坐在右手边的祈栖梧好意把规则说出,在明显憋笑的表情中以抱歉口吻告诉大皇女,输家要学狗叫十声。

  大皇女瞬间变了脸色,满院子都是人,她不敢置信:“十声狗叫?”

  四皇子、九皇子:“是呢。”

  祈栖梧、杨永婧:“大殿下请吧。”

  没上桌在一旁观战的二皇子:“喔哦噢~”

  大皇女:……………………………………

  被命运死死拿捏的她涨红脸贡献出自己的第一声狗叫,有了第一声便会有第二声……十声好像也不是那么难。

  等大皇女再回到桌上,在众人的目光中她佯装无事继续抓起那摞纸牌,处于极度敏感的神经告诉她,就连平时极度仰慕自己的祈栖梧嘴角都在抽搐。

  一下一下的微动,不,肩膀的幅度已经不是微动可以形容。

  她的余光瞄向四周,为克制住笑,四皇子掐住大腿在抖,二皇子假装望天,六皇子在疯狂下蹲,九皇子摁住桌角嘴巴都快咬破了。

  “洗好了。”

  大皇女露出得体的笑容,在心里把这笔耻辱记到白清胧账上。

  她能怎么样,此刻赖皮就真成了狗,君子拿得起放得下,报仇雪耻十年不晚……

  “大皇姐你好像发错牌了。”九皇子突然出声,数了数手里的牌确实少了几张,“发错牌的人要双倍惩罚,学老母鸡下蛋十个,不不不,现在是二十个蛋。”

  二十个蛋?老母鸡?

  大皇女全脸青筋就在那么一句话后全部爆出。

  “本、本宫……内急。”她颤抖着捉住一个宫人,笑得像要吃人,“茅房在哪里?”

  宫人老实回答:“啊?大殿下,茅房全部占满了,恭桶也满了,您跟奴婢去隔壁宫借一借?”

  大皇女:?????!!!!!!!

  茅房都欺负她?

  其实,要知道现在常福宫今非昔比,今天听说常福宫春宴祈福,他们全都削尖脑袋钻进来,别说茅房这种空间较大的地方,就连狗洞内外和宫墙上都塞满了人。

  所以毫不意外,大皇女十声清新的狗叫已经传遍宫闱,并将在半天后响彻整个京城。

  小孩子内心世界最为澄澈,大皇女在宫人的搀扶下才勉强走出宫门后,九皇子望着大皇姐离去的方向天真无邪赞叹:“大皇姐真够意思,都憋成这样了还陪我们游戏。”

  看破不说破,众人一听都假笑跟着附和。

  “是啊,对啊,姐弟情深佳话……”

  下一刻,九皇子快速把桌上的纸牌收好。

  他双手托住下巴压住厚厚的纸牌,笑时露出贝壳白的两排牙齿:“那我们等等大皇姐,一定要等她回来做完二十个母鸡下蛋再继续哦。”

  大皇女:从此我是孤儿谢谢。

  清风拂面,树下的白清胧拢了拢手掌里花瓣,一片一片静卧的花瓣湿润鲜丽,无骨地贴在手心。

  在那边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像无声的尘埃跌在地上。

  小川细想之后上前,隔着半指的距离帮白清胧整理衣襟,小声到差点听不清:“殿下,给陛下的玉芝名帖已经备好,您是否——”

  “把它拿来。”白清胧说,她看向门口动摇起来,“内容可能得改一改。”

  今天大家都知道她要上递玉芝名帖。

  都知道的。

  这种消息不会漏掉任何一个人,白清胧心中的失落感越来越沉重,惨白的脸色登时吓到小川,几个宫人赶紧搬来椅子。

  玉芝名帖是内务府昨晚就送来的。

  这是一种皇室婚嫁时专用的名帖,顾名思义,寓意皇子皇女嫁娶如同玉树开花和灵芝展骨,红底金漆,冷华的蓝绣包边包角,在第二折 页正妃和侧妃的名字空白。

  送帖的公公笑着说陛下等待五殿下回复。

  选谁都是她的自由。

  昨晚桌上有一支笔,当时白清胧感到很高兴。

  现在宫人们递上一支笔,她感到很厌恶。

  *

  岁悠宫。

  苏见雪仍旧在寝殿里,外面的人催了好几次都不见回复。

  “你去啊。”老嬷嬷推了把小宫女。

  小宫女身体顺势向前差点撞开门,吓得一个顿步,赶紧撤回来苦笑:“还是您去。”

  老嬷嬷:“可我还想活几年。”

  ……她坦白了。

  小宫女:“谁不是呢。”

  ……她也摊牌了。

  两人的视线整齐划一投向紧闭的寝殿大门,密不透风的屋子门窗全部关死,苏见雪一大早就告诫没有她的允许,旁人不许进来。

  否则——

  没有这种否则。

  活不到否则之后,公主的脾气她们都清清楚楚。

  那天五皇女被罚览星亭顶砚后,公主便连着好几日告假不去圣书阁,藉着受寒的借口,一直把自己关在寝殿里不出门。

  但明眼人都知道,棒打出头鸟,风头紧时退,苏见雪这是避嫌呢。

  大燕国女皇白晏近年的脾气越来越古怪,年轻时被称温顺恭谨,她以皇储的身份带兵征战天下遇上再顽固的敌人也很少屠杀,曾博得“心宽仁德”的雅名,赢得朝内朝外的一致赞誉。

  但白晏坐稳皇位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除掉前朝老臣夺回大权,诛杀大小王侯十九人,他们的亲族三千人被祸及斩首,连襁褓中的幼子都没有放过。

  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漏出一点儿权力。

  女皇为什么变?

  人的变化,很多时候跟腐坏的桃子一样,内底里一寸一寸腐蚀变味,外面的皮囊却光鲜如初,等到外面露出腐坏的痕迹,切开再看一切早已面目全非。

  五皇女现在是所有人眼里的香饽饽。

  常福宫是福地。

  不久的一天,也可能瞬间沦为阶下囚,和地狱。

  岁悠宫,寝殿。

  一只雪色狐狸突然出现在苏见雪的寝殿里,它灵活地跳上桌子,那双绿色的眼眸晶亮璀璨,如同沉埋在海底的宝石,温柔地把苏见雪的身影收纳在其中。

  它本想轻快地叫一声。

  然而苏见雪在对着镜子画眉,冷涩坚硬的面具搁在一旁,足以照亮天下最灰暗角落的容颜映入眼帘,狐狸嘴巴微张一时间看呆了。

  直到一声极冷极清的笑声响起。

  “不要命了?”

  催动冥夜眼的苏见雪居高临下望向它。

  耳朵突然被揪住,身体随即动弹不得,狐狸像张旧皮子被捏成球,然后毫不怜惜地扔到床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