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面具横在脸上,听到五皇女对于自己容貌的称赞,苏宓彤愣了下。

  应该高兴吗?

  她真的很好看?

  没有女孩子不喜欢别人善意的称赞,但好看不好看,照镜子就能够告诉人的答案,她却没有很多机会了解。

  距离上次照镜子很远了。

  苏宓彤低下头,系在耳后的面具银链顺势静静勒住耳骨。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南夏女人貌美的消息像风散天下,中原地区有点身份的男人都以娶到南夏女人为荣。

  权力的争夺中女人往往被视为财富,出身和容颜也变成可量化的数值。

  武力上的绝对碾压让天下各国的女人汇聚燕都。

  燕国京都五十九家青楼,夜晚吴楚的美人照月温软,秦蜀的花娘含羞拨蕊,只是花魁大多出自南夏,坊间甚至流传着“风流日,千两黄金赴南夏,一夜消香雪,难忘唯玉肌”的戏言。

  中原的女人也都羡慕南夏女人长得好看,即使都是商品南夏女人也是能被一眼看中的那种。

  而南夏是一个以绝对男权为上的国家。

  女人们在极端的强权压迫之下,没有人听她们诉说理想、品性、欢笑……萎缩到仅凭短暂的容颜取悦他人,只有在最娇艳时才能乘着一点风声吹向外面的世界。

  没嫁人前,南夏女孩两岁起就要整日带着沉重的面具。

  嫁人后,即使正妻也要任凭夫家驱使,针线缝补,开枝散叶,不得丈夫同意不能随意抛头露面。

  “来,新做的面具,把旧的拿下来吧。”

  女孩在十二岁之前,六月一换容,每年两次新换面具的疼痛,是很多南夏女孩成年后仍旧挥之不去的噩梦。

  有些劣质的面具和肌肤贴在一起被生生拔下。

  雪白的脸蛋背后曾经纵横着骇人压痕。

  但是噩梦久了,在日复一日的习惯中麻木,便也忘了置身于噩梦中,忘记了原本不该属于自己的痛苦。

  苏宓彤小时候抗拒戴上厚重不透气的面具。

  那东西憋闷的很,呼吸受阻,坚硬的壳子压迫在五官上,每天耳骨都被勒得生疼。

  “母妃,我就拿下来一下下。”

  额角被新面具抵得生疼,她壮起胆子央求母妃。

  “保证在父皇来之前就戴上。”

  为了哄母妃答应,苏宓彤使出浑身解数乖顺地撒娇,可爱的小脑袋搁到母亲腿上,小小软软的手慇勤捏成拳给母亲捶腿。

  她吃定母亲就受这套。

  上次打破最贵的花瓶只要自己这么做都没有挨过骂。

  但是,下一刻一向温和的母妃却发了怒,苏宓彤被母妃一把推开摔到冰冷的地面,母妃愠怒的声音从头顶上方响起:“这点苦都吃不得以后怎么会有好前程,这话不许再提!”

  “……”

  跌在地上苏宓彤哭了很久,母妃却不准宫人上前扶她。

  众人站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中静默,许多人的脸突然变得陌生可怕,而母妃只是一言不发抿唇俯视着她很久。

  那天她第一次深刻明白有些事不是哭能够解决的。

  后来渐渐长大苏宓彤拥有了很多精美面具,琉璃石多彩,黄金绣华贵,银霜拈高雅……朝臣总有一盒又一盒,一柜又一柜的面具等待着她挑选。

  身旁的女使特别羡慕,揭开价值不菲的盖纱笑道:“公主,今日又有很多——”

  “拿走。”苏宓彤说的最多便是这句。

  每个人都在为活着而努力,违心的事情不知道从什么开始便一点点挤压本有的天性,没有人想对别人低头弯腰,当她不再为多吃一颗糖和母妃闹脾气时,自然也明白朝臣费钱费力的讨好不是罪过。

  父皇性情古怪多变,仁慈的皇后体弱早逝,唯有宠冠后宫多年的母妃做人玲珑,朝臣们有所求的时候第一个便想起重华宫。

  她不想伤害别人。

  南夏皇宫对公主的教诲多是女工琴棋,苏宓彤却喜欢刀剑。

  她喜欢在哥哥们纵马扬鞭的时候跟在后面,尽管练习的机会极少,她的武功也进步缓慢,但每晚睡觉时,等到厚重的床帘一放下,她就会飞快地把心爱的鞭子拿出来放在枕边。

  喜欢很多时候本就是属于一个人的事。

  贵为公主的苏宓彤已经比其他女孩活得轻松的多。

  出落到十六岁,她曾经不喜欢刺绣,现在也能绣出精致的荷包,不喜欢烹饪,却能做出让父皇都满意的菜式。

  只是那些冰冷又僵硬的面具,苏宓彤永远不会喜欢,也不想表现出喜欢。

  她想逃出南夏——这个秘密烂在心里很多年了。

  逃跑的想法在一片隐秘的角落扎根,那里没有阳光,没有一丝裂缝能透出新春的风。

  于是她拚命练习骑马。

  十六岁的生辰恰巧与皇家春郊射猎同日,在射猎场上人人都看出七公主骑马骑得最疯,汗渍沿着面具边缘流下都来不及擦拭,母妃趁她下马休息时差人送来几张新式面具。

  “娘娘请公主换装。”惹不起她的太监赔笑道。

  苏宓彤置若罔闻,照旧转身就上了马背,越发肆意在草场上扬鞭驰骋,与哥哥们一同感受在风里自由穿梭的快意。

  无可奈何之下母妃找到上官君耀做说客,他那天一身劲装,浓眉朗目,打马经过苏宓彤时故意提醒:“大汗后容易着风,公主怎么不换一身干爽衣服再来?”

  得到心上人的突然关心,极力控制住表情,苏宓彤高兴得几乎坐不稳马背。

  她勒了勒缰绳,下一刻便要打马调转方向换衣。

  如果没有上官君耀的再次出声,苏宓彤便傻愣愣跳进母妃的“圈套”,跳进南夏编织给女人的“圈套”,然而事与愿违。

  “公主,这是太子的一番心意。”上官君耀从马鞍里拿出一个碧玉色锦盒。

  映着春光,他眼里缀着笑意:“您试试,太子亲自盯着十几个工匠连夜赶工。”

  苏宓彤羞怯接过打开,一看竟是张面具——冰丝软银制成,在光下泛出夺目的霜华,皇家的体面尽在其中。

  她的心脏猛地一顿,然后生气地把面具连同锦盒扔在地上。

  女孩打马远去的影子既委屈又坚强。

  “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女人的脾气如同天气说变就变,被甩在身后的上官君耀觉得莫名其妙。

  太子和上官君耀从小就活得自在畅快,他们只看到面具的美丑,看不到它的边角会刮出红痕,再美的面具始终不是身体的一部分,再精致的面具没有人的体温也是冰凉的。

  可为什么不说给他们听呢。

  因为南夏之女人人都这样呀。

  别人都这样过来的,苏宓彤知道这是连母妃都根深蒂固的想法,男人更不会真正感知和理解。

  没有亲身经历过其中的辛苦,喊疼的话说得多了,在别人眼里就变成矫情。

  在这个世界上,她的矫情没有人会聆听。

  *

  外头的雨势不但没有渐小,反而如注瓢泼,只有观星台躲过大雨白雾般的浇淋。

  如线如幕的雨水挡走天空明亮的光线,观星台三面封闭,东边唯一的入口又窄,乌云和惊雷笼在头顶一寸寸压下来。

  里面的气压突然变得极低,潮湿的空气像棉絮一般闷在肺部,默不作声的两人分享着同一包牛肉干。

  一根牛肉干入肚,白清胧的身体恢复了一点热气,她看见苏宓彤手里的牛肉干却还剩一大截。

  一个长久以来困扰她的疑问蹦出。

  藉着机会,白清胧挪动身子凑到苏宓彤旁边:“戴着这个嘴张不开吧?”

  对面要是苏见雪她可不敢问。

  明明知道面具碍事,人家戴着肯定怪难受的,问这个等于白问,但她还是想要知道亲身经历者的回答,面具到底能够影响到什么程度。

  于是白清胧壮着胆子,拧了拧苏宓彤挂着银链的耳朵:“多重?会影响出剑的速度吗?”

  “……”

  苏宓彤狠狠瞪了眼白清胧:“要不你来试戴一次,站着说话不腰疼。”

  白清胧才不傻呢,她立刻笑着拒绝苏宓彤“好意”的邀请,往后靠在墙壁上悠闲嚼起牛肉干。

  可吃完一条牛肉干,神志渐渐回笼,从小在唯物主义哲学观下成长的她很快又回到苏宓彤面前:“……来叭,我来戴一戴试试。”

  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她得亲身尝试。

  白清胧这样哪天把女主惹毛了,还能通过改良面具换取保命的机会,她在心里把为苏见雪改良面具的方案列入日程计划。

  苏宓彤:“……?”

  在她还无语白清胧的无聊时,突然耳后轻轻传来一声脆响,“啪嗒”声落下,新鲜的空气一瞬间涌入身体。

  黑暗里白清胧拿着她那张凤镂面具蹲在身前仔细研究。

  自己说出去的话就不能怪别人当真,苏宓彤抢不能抢,骂不好骂,光脸的陌生感觉让她无所适从,只好低头间隔一会就催促下白清胧。

  “好了吗?”

  “有这么好看吗?”

  “你还要看多久?”

  在看到白清胧把面具完全罩上脸的那一刻,苏宓彤终于蹲不住了,红着脸非要将面具拿回来。

  五皇女偏不给,没想到病恹恹的身体却异常灵活,苏宓彤怎么抢都抢不到,情急之下她只好捉住她的手。

  “你不能戴!”苏宓彤咬唇。

  她脑子嗡嗡直响,五皇女纤细的手腕就握在手里,此刻跳动的脉搏一下一下清晰传过来。

  白清胧不知道其中缘由,研究到一半哪有半途而废的说法。

  反身拿肩膀抵住苏宓彤的胸口:“大家一起躲雨的情分也算半个朋友,这个借给我玩玩,改明儿我做个钻石的还你。”

  钻石是什么苏宓彤不知道,但她知道面具再不还来被别人发现就要出大事。

  关于南夏宗室女眷中不成文的规矩已含在她嘴边,气息因为着急而不稳:“你快还给我,不能戴!只有我的……”

  突然她说不下去了。

  骨子里的害羞钻出来使得声音气弱,一点一寸的绯红胀满耳朵和脸颊,后半截话语像落入大海的石子一点点淹没无声。

  你不能戴。

  只有我的相公能触摸这种私物。

  苏宓彤望着白清胧突然哭了,吧嗒吧嗒砸落的眼泪把白清胧吓得够呛,最受不得女孩子眼泪攻势的她光速奉还面具,挤出笑脸轻轻把苏宓彤搂进怀里。

  面对和苏见雪七成相似的脸,白清胧不嫌弃对方埋在她的肩膀上大哭,反正衣服弄脏了可以洗,她拍了拍苏宓彤的脑袋。

  出口却是极其敷衍的话。

  “妹妹别哭,这么容易哭以后别人只会得劲欺负你!”

  “要你管。”苏宓彤怼道,想起要是面具的事被人知道就得被迫嫁给五皇女,她没头没尾冒出一句嗔怪,“你那么弱鸡还得我保护你。”

  白清胧:“?”

  为啥平白无故被内涵了?

  苏宓彤自我命苦道:“以后和你一块出门还不得被我那些哥哥笑死,还有六姐和九妹一定会背后嘲笑……”

  白清胧黑脸:“………………………………”

  敢情自己是行走的笑话呢,千万匹“尼玛”在心里踩草而过,她冷下脸只想把苏宓彤一脚踢到孔爷爷画像下面再修行修行。

  人傻就要多读书。

  多积口德。

  搂着苏宓彤小臂的手指根根收紧,僵直的笑容对苏宓彤声东击西:“公主,诶,你看那边似乎有个什么东西——”

  一道闪电划过沉闷无光的天际。

  由于闪电打岔,白清胧悬在空中的伤腿还没落下,苏宓彤毫无察觉地伏在她肩上抽泣,调整了个最满意的出脚角度正要开踹——

  这时一个人抱着两件雨氅穿过雨幕走进来。

  “五殿下。”那人叫了声,一股淡淡清香袭来。

  无比熟悉的声音比惊雷的杀伤力更大,白清胧诡异的姿势尴尬在空中,瞬间社死了。

  天。

  死定了啊。

  竟被女主当场发现企图殴打她亲妹妹!

  然而苏见雪只是扫视着伏在她肩上的女人,指责的语气似乎骂错了人。

  “起来,你还要趴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