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见雪出现的时候，卓露正在一个个喊号进入幻境。
前头的人都走了七七八八，一眼到底，只稀稀拉拉站着几个半大的孩子。
“贰佰伍拾号。”卓露白衣半倚在台边，懒洋洋抽出长签，眼皮都没撩起。
“到。”
下面应声跑出个身量不高的黑小子，长刀脸，小鼻子小眼睛的，年纪跟九皇子差不多，一双眼睛还带着点真实的怯意。
他恭敬领了签儿走进幻境。
贰佰伍拾打头，后面贰佰伍拾壹到贰佰伍拾三也依次走出来。
孩子们身量只有成年的一半，小脑袋仰起，捏着签望向宣德殿露台的那道幻术凝成的屏障。
这就是仙家的测试地点。
他们好奇，屏障里头白晃晃冒着光，不知道到底有什么。
卓露和几个打杂小仙不以为意。
反正陷阱都设好了，只等孩子们往里跳。
孩子们被坑也无法察觉，肉眼凡胎的普通人不像修仙界的人，根本看不见幻境里的奇山异水，客栈酒肆。
更看不见幻境门口就有两只灰色的魔物张着血盆大口，只等美味送上门。
那一队的孩子挨个排好，其中一个穿白衣的还在谈论进去怎么掩藏，怎么躲避魔物，怎么闯关，他蹦蹦跳跳向同伴演示天境宗弟子的拜师手势。
“别怕，我爹说一切都打点到位，我们肯定能挨到最后。”少年的额头都泛着自信。
“我母亲也这么说……”
世上可能有怯懦的孩子，但在父母嘴里，谁都是独一无二的烁星。
你可以。
卓露听到孩子的嘀咕，轻轻一笑，带出些看戏的讥笑。
苏见雪把他的表情看在眼里，她发现白清胧已经不在现场，不愿意浪费多余的时间，冷冷走到卓露身边。
“仙使，我去哪。”
忙了一上午腰酸腿软，卓露瞟了眼苏见雪肩上的长弓，只撩了撩眼皮。
“幻境不准私带武器。”
“不能带武器？”苏见雪冷笑一声，余光扫过排在下面等待的孩子。
她毫不遮掩道：“倘若仙使让我放下长弓，便请让蹲在入口的两只青兽撤开。”
嗯？她怎么知道的。
苏见雪的话在耳边炸响，卓露流露一瞬间的吃惊和错愕，但他很快收起表情淡定一瞥，根本不相信凡人能够看穿幻境。
不着痕迹端起一杯茶，他说：“天境宗的考核历来公正无私，苏公主不必多生无谓担心。”
“让它们撤开。”苏见雪声音并不大。
然而语气坚定逼人，卓露从没见过这般有威慑力的女子，悄悄摁紧长签。
苏见雪与卓露在座上沉默对视了一刻。
座下的孩子听闻魔物就蹲在入口，小不点们开始骚动。
有胆小的甚至扔掉竹签吵得要回家。
“苏公主一派胡言。”卓露端出做师尊的款儿，压低声音。
他心里怦怦跳，嘴上打死不承认：“哪来的青兽，入口只有两扇青凤镂刻的城门，你自己的胆子小休要吓到别人。”
说着端茶的手紧了紧，几滴心虚的茶渍不给面子地洒到桌上。
靠。
苏见雪你别说出来啊！
卓露脸皮再厚，也觉得作弊不光彩。
但进入天境宗修炼的名额只有几个，前来求拜请安的金条珠宝无数摆到眼前，谁能不动心？
鉴于天境宗庞大的花销，卓露来者不拒，私下承诺让他们的子女顺利过渡到第二轮。
可答应是一回事。
做，就是另一回事。
最关键幻境消耗灵气，进入的人数越多，就越需要充沛的灵气维持。
产生灵气的灵石那么贵，骗骗人怎么啦，能省则省。
跟着师尊学过几年记账点簿，卓露才不干亏本买卖。
年纪大的考生不容易忽悠。
反正小孩子早晚都是被淘汰。
那两只张嘴的大青兽蹲在幻境门口，小孩子进去黑布隆冬一片，很快解决灵石经费问题。
卓露打定主意死不承认，在他看似无愧于心的狡辩下，骚动的孩子渐渐恢复平静。
苏见雪全程一言不发。
卓露空口胡诌了很多条大义凛然的规矩，一时口干舌燥，但底下造反的声音小了很多，他得意地扫了苏见雪一眼。
半晌，对方只淡淡一句，声音极具穿透力。
“贰佰伍拾号的孩子被青面兽撕破衣服，脖子挂的金锁掉了，锁芯一面刻有“锦”字。”
……
“是锦哥哥！”
话音刚落地，底下便有个男孩子大叫出声。
锦哥哥与他家世代交好，常年挂在脖子上的金锁就是他家老夫人赠送的。
锦哥哥竟被这样对待！
富家公子不乐意了，对着卓露等人闹起来：“好啊，你们这般折辱于我们，现在我就要秉明女皇，治天境宗不敬之罪！”
哟，还告诉女皇，谁怕呀。
搞得像女皇能够看穿幻境，坐实证据治他大罪似的。
卓露一副不在意的口吻，眉眼间尽是磊落：“小公子去吧，没有就是没有，我在这里等你老子认错，把你的屁股打开花。”
“你！……那那、那我要告诉锦哥哥的父母，让他们讨回公道！”
男孩子声音渐小了。
卓露笑出声：“那小公子快些跑，当心跑慢了自己赶不上今日的考核。”
哼，两头张牙舞爪青兽还等着吃小孩！
见到仙使混不吝的调侃态度，男孩子一瞬间也犯了难，他不认识苏见雪，但直觉这个姐姐不会说假话。
下面的其他孩子也待不住，有的相信，有的怀疑，但中间几个年纪小胆子瘦的，竟然主动走上前交签退出考核。
比起被青兽撕咬，还是与家里的小狗小猫耍乐有趣。
苏见雪伸臂拦住那几个孩子，看向卓露的眼睛不同于平时的色泽，黑色的瞳仁如潮水褪去，金色的光渐渐占据瞳孔。
冥夜眼。
！！！！！！！！！！！！！
卓露立刻扬起左手结下一道结界，将其他孩子全部挡在外面，尽管他不敢相信，但这分明就是古书上写的冥夜眼。
他站起身子，神色紧张，语气却提上几分恭敬。
“你究竟是谁？”
这般奇怪的景象不合逻辑，卓露看过古籍，书上写冥夜眼经常出现在上古大妖身上，可视千里，动探人心。
可拥有冥夜眼的苏见雪却是人？？
苏见雪面无表情看向他。
“我是谁不重要，于你，不过凡间一粒尘埃。”
她又说：“人间的财物取之不尽，但凡人的信任经不起戏弄，仙使想要达到目的，三思。”
天境宗这般的行事做派，目的不就围绕一个“钱”字？
卓露感觉嗓子发紧。
苏见雪走近一步，以极其淡然的语气拿捏住他的命门。
“仙使如果不行公正，我便将今日看到的一切整理成册，交给京城桥下的说书人。”
她淡漠低头，声音像根纤细却韧性十足的软针：“届时，京城所有的贵胄将看清天境宗的面目。”
剩下的话她没说，二人心里却明白。
贪财。
不义。
不信。
肮脏无耻。
修仙界和凡界并无二致，唯一的不同是仙人钟情修级炼骨，凡人汲汲功名利禄，都为那点执念消耗一生春华。
想到凡人肮脏，心上某处松软一踏，一个干净清瘦的影子浅浅划过苏见雪心尖。
白清胧。
苏见雪下意识温柔一笑，满目光华如潋滟之波荡漾开去。
平日苏公主难得流露这般情态，卓露看呆在当场，隔着面具那个女人也散发出难以抗拒的美。
“当然，仙使有所求，我也有所求。”苏见雪莞尔。
是。
今时今日在卓露面前大胆暴露身份，她所求的不多，贪心的人面目丑陋。
苏见雪不是这种人。
她只要一个公平的机会。
要赢……要保护白清胧。
苏见雪平视卓露的眼睛，淡淡水光拥有不容抗拒的力量，她这一生拥有过的东西少得可怜，只有白清胧愿意在大雨中与她并肩携行。
既如此，她怎么忍心让那人伤心呢。
不论是人，是妖，是魔，她只想一路为白清胧打伞。
女子的肩膀再单薄，也有予人倚靠的勇气。
威胁的气氛骤然勒紧，卓露怕断了以后的财路，率先撇开眼睛咬牙问。
“苏公主想要什么？”
“仙使言重了。”苏见雪目光渐明，勾起眼角，“你办得到。”
说罢，金色的眼瞳一点点恢复成黑色。
卓露牙齿咬得咯咯响，跟被人割了一块活肉样表情痛苦，他想苏见雪会不会狮子大开口，肯定早瞅上他收敛的金银！
五五分账是不可能的！
顶多□□。
卓露搜肠刮肚想着应对之法，谁知道苏见雪却转身背对他，扬起长弓一角指向白晃晃的幻境。
一瞬间，女子的眼底闪动亮亮的东西。
声音流露出难掩的期待。
“送我去五皇女所在的地方。”
苏见雪回身，卓露还沉浸在苏见雪居然没开口敲诈的惊异中，她却抬手轻轻一摘。
银华白霜的面具应声落在大殿之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噌”。
这响动久久不散。
作者有话说：
找老婆去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