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清胧其实最不喜欢的,就是射箭。

  九岁那年爸爸牵着她的手出门放风,男人的手很大很暖,小手缩在里面也沾了淡淡烟草味,但不浓。

  当时爸爸的事业刚起步,每天都忙的很。

  夜间的射箭馆比白天便宜一倍。

  少年时怀揣射箭运动员梦想的爸爸异常严格,男人扶着她的肩拉弓,但她细瘦的胳膊怎么都抵不上弓粗,锋利的弦像刀割进指腹。

  “忍住。”男人低声。

  突然弦柱意外崩断,带劲儿的钢弦狠狠抽划白软的小臂,她尖叫一声,割出的伤口血流不止。

  “爸爸。”疼得厉害时,白清胧蹲下身喊。

  你抱抱我,抱抱我,我害怕。

  而男人着急按住她的伤口,晚上的射箭馆工作人员稀少,很久没有人来处理,男人抓着她的胳膊眼底充满刚强的鼓励。

  “胧胧不哭的,小疼忍一忍就能过去。”

  于是白清胧很乖的垂下头,再没有说一句话。

  过了十几分钟工作人员才匆匆赶来,小女孩蹲在地上的腿发酸发抖,却始终倔强的没有靠进男人怀里。

  她真的很疼。

  但人这种生物,总是有些健忘的。

  白清胧对爸爸的埋怨没有驻留太久,割裂的伤口也不会永远不愈合,但……记忆会。

  那天细瘦的发抖的腿,咬进唇里的委屈,以及——

  一根带血的,冷冰冰的弦。

  *

  靶场一共二十扇红心草靶,最左边的最远,靶心距离射点足足百步。

  大皇女打小射艺高超,十一岁时就能够左右开弓,十五岁跟随女皇到围场射猎白鹿,单跨骑马十发十中的战绩到今天.朝臣们都啧啧称奇。

  射场上的大皇女帅得真实。

  “五妹妹,你要来吗?”抹额悬嵌两粒清贵东珠,大皇女表面上叫白清胧,眼睛却看向站在一旁的上官君耀。

  她的眼尾微微上挑,一点儿看不起这文弱的外臣。

  邀请白清胧是假,谁都知道五皇女射艺极差,等会儿十有八.九要闹出笑话,邀请上官君耀才是真,这种小国之臣从进来到现在居然对自己、大燕的大皇女不闻不问。

  射箭是她本行,大皇女仿佛已将胜利收入囊中:“哦,使臣也在,要不要同玩一局?”

  “好呀,见雪一起?”上官君耀恰时回头。

  他再一次忽略大皇女,跳过白清胧,视线直白黏糊糊落到苏见雪身上。

  能不能不要那么肉麻?!

  白清胧轻笑一动,果断站出截断那道炽热的视线,一脸假笑对上官君耀道:“见雪不玩,见雪她身体不适。”

  苏见雪:“?”

  我身体不舒服我怎么不知道。

  白清胧却潇洒拿过苏见雪手里的长弓,把人往身后拉,严防死守的一片衣服角儿都不露给上官君耀。

  她眉峰稍稍敛起:“见雪的那份,我替她玩。”

  玩你妹玩,大皇女一群人都在这里,“见雪见雪”叫什么???

  一个大男人打扮的像只开屏孔雀。

  yue了。

  伸出长臂扒开白清胧,上官君耀不顾礼仪扯住苏见雪的袖子,着急问:“见雪怎么身体不适?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我扶?”

  苏见雪:“……我……”

  一个身影强硬把两人分隔开来,白清胧正面对上男人的眼睛,薄润的嘴角虽然上翘,脸却沉的几乎滴下水:“女儿家的不舒服,大男人跟个老妪婆一般缠着问,动手动脚,怪不害臊的!”

  “你阿爹,就是这样教你的?”她冷哼,眼风凌厉扫过上官君耀的臭爪子。

  不等男人说话,又补了一刀:“君臣有别,我身为皇女叫见雪可以,那两个字也是你配叫的?懂不懂礼义廉耻四个字怎么写?功名是不是走后门买来的哦~”

  “唉,本皇女吃亏教教你。”

  说罢,白清胧可怜地摇了摇头,拿弓头在地上写出“礼、义、廉、耻”四个大字。

  喏,鹅砸,爸爸一笔一笔写给你看哦。

  礼义廉耻。

  上官家累世官宦,上官君耀又以弱冠之年考中.功名颇为自得,盯着那一排歪歪扭扭大字笑也不是,怒也不是,一时间竟然憋得讲不出一句话。

  半天,他仍是咽不下这口气,横起眉头刚要拣出句华丽的骂人辞藻:“子曰,女子为土——”

  “上官大人!”苏见雪突然开口。

  抬头,语气不硬不软的疏漠,“力气应该留给射箭,大人觉得呢?”

  嗯?

  她是叫我闭嘴?!

  上官君耀愣住了,后半句话瞬间崩碎在嘴里,他又不瞎,苏见雪不待见的态度非常明显,可怜的男人眼眶一酸,难受的点了点扭身离开了。

  白清胧望着上官君耀的背影直拍手,回头准备跟苏见雪说放弃射箭的事,笑嘻嘻的眼,喉咙酝酿着说辞。

  大苏苏诶~

  大皇姐的主场,我就不造次了。

  咱们练别的叭,一起骑马也好玩的。

  可压肩的长弓还没放下,苏见雪不容拒绝的口吻:“殿下过去,跟他们比试比试。”

  她看出白清胧和上官君耀不对付,这样鞭策的机会难得,再加上大皇女高超的射艺刺激,希望藉机纠一纠白清胧绵软敷衍的性子。

  “啊?”白清胧果然苦脸了,揉搓着弓弦挣扎,“今天能不能不去,或者咱们再找个地方射箭,不同他们一起。”

  苏见雪下定决心绝不包容:“不能。”

  白清胧眼里的光亮熄灭了,歪着脑袋强在原地,和谁比试跌面都可以,但在上官君耀面前偏就不行。

  她非常不喜欢那只开屏的公孔雀。

  “殿下不去的话,我去。”苏见雪绕过白清胧,伸手搭上那把长弓。

  白清胧;“!!!!”

  这是用威胁、恐吓、逼人上吊呀。

  然而有用。

  虽然万般不愿意,但白清胧最终硬着头皮扶了把苏见雪的肩:“好,那你答应我,坐到最远的地方看,不能和大皇姐说话。”

  “还有那只叽叽喳喳的上官孔雀!”白清胧强调。

  模样真像个小孩子,苏见雪微不可查一笑,轻轻“嗯”了声算答应了。

  得到满意答覆,五皇女背起长弓气呼呼走向百步靶。

  小狐狸还不忘临场加价。

  “如果我的表现好,今天岁悠宫必得请我吃烤鹿肉。”

  “明天你和我到常福宫下棋。”

  “后天来试我做的新菜。”

  ……

  苏见雪静静看着白清胧走到上官君耀身边,清晨的光给那人拓下一片影儿,那人艰难地拉起长弓之弦。

  只要她想,冥夜眼能够看清千里之内的事物。

  沉默坐在木椅上,冷风低低挽着苏见雪的碎发,微侧过身子,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心疼和迟疑。

  触目所及,能够清楚看见白清胧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手臂颤抖着,搭弦的手已然十分吃力,仿佛随时都要折断在弓弦之下。

  心一下子被揪紧。

  缓了很久,苏见雪才闭上眼扭过头,任凭吹到脸上的北风肆虐。

  她无法直视那人受苦。

  但可爱和聪明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白清胧只差一身功夫,而这支锋利的箭羽能帮白清胧射穿前途沉沉的黑夜。

  所以再心疼,也得忍住。

  一场练箭不知不觉持续近三个时辰,大皇女和上官君耀累得气喘吁吁,气愤几百支箭都没有分出胜负。

  力气都耗光了,两人嘴硬约定几天后再战一场,然后同时捏着胳膊离开了靶场。

  偌大的靶场只剩下一个人孤独站在烈阳下。

  苏见雪走到白清胧身边时,五皇女的手指仍搭在冷涩的弦上,指腹磨红的地方,残皮淤血清晰可见。

  “好了。”苏见雪的声音有丝颤抖,“现在回岁悠宫,吃烤鹿肉。”

  “大苏苏。”白清胧失落极了,平举的手臂僵硬发干,小声到微不可闻:“……我是不是给你丢脸了?”

  与她相对的百步之外,数不清的箭簇没入箭靶,可红心仍旧空荡荡没中一支。

  和其他人比起来,这种成绩是很差。

  “我不饿,你先去吃饭叭。”

  白清胧努力控制住发胀酸重的眼眶,手上的疼痛已经麻了,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安慰自己,成绩差就成绩差,反正自己从来是脸皮厚的人。

  然而在苏见雪就在旁边。

  她不想那么狼狈。

  在白清胧再次搭箭上弦的那一刻,身后呼啸的北风突然停息,所有声音消失在一瞬。

  苏见雪纤柔的双臂从后向前轻轻抱住她的肩膀,身体散发的淡淡清香几乎将心智吞没,一切感官无限被放大,她坠在一片温柔的云里,心上手上的伤口一寸寸神奇愈合。

  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哽咽的软语。

  “跟我一起回岁悠宫,鹿肉很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