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仁安街原本不叫这个名字。

  作为京城最宽阔富庶的地方,它唤作听愿街。

  后来京都丞嫌弃听愿名字太过小家子气,于是改成仁安街,但在老一辈燕人嘴里,仍改不了旧称呼,久而久之,少年人称呼听愿比仁安多。

  听愿街北边凿开一口听愿井,井水清澈无比,即使最寒冷的时节,水白如洗,从不结冰。

  苏见雪打水洗脸的工夫,白清胧已经拒绝四波搭讪的鲜衣少年。

  她被少年问名也不恼,在花灯的映衬下,笑嘻嘻回应那些男子,冲淡了拒绝带来的尴尬。

  ——“该我问啦,姑娘叫什么名字?”

  ——“上山打老虎。”

  ——“哈哈哈哈,那请问姑娘打的是雄虎,还是雌虎?”

  ——“这个呀,今夜没上山,明天才能回答。”

  大家笑作一团,白清胧貌美有趣,狂蜂浪蝶反而越聚越多。

  燕国风气开放,京城少年大多是金玉堆出来的纨绔,他们正是性情张扬的年纪,裘帽侧戴,白玉束腰,额间也涂了层风流的朱红,其中有几个丹玉目朗,顾盼生姿。

  单论视觉冲击,绝对不亚于现代的鲜肉男团。

  然而白清胧也仅止步于欣赏。

  少年们人人手里提着一盏灯,挨个向白清胧示好,有送灯的,有送玉佩的,有送香囊的,后头甚至有人牵了一匹良驹。

  那匹马黑面雪耳,四蹄宽而厚,两只大大的黑亮眼睛,鬃毛柔顺浓厚,胸前还系了根清脆悦耳的摇铃。

  白清胧是实用主义者,见着好马,背部线条结实,足可以坐两个人,不禁有些心动。

  “它叫下山捉老虎。”男子逗趣道,完全没想到给别人做了嫁衣,“姑娘如果喜欢,就送给你当见面礼。”

  白清胧面上推辞:“不要呢,好贵的叭,小女子受之有愧,公子太阔气啦。”

  下一刻,她亮晶晶的眼睛带笑紧盯黑马。

  轻柔的小气音微微拉长,少年知她喜欢,被美人当众恭维心里简直乐开了花,于是冤大头提了鞭子,将马亲手拉给白清胧玩看。

  少年得瑟,强塞给她:“怎么样,本公子就送给你了。”

  “它耳朵真大。”白清胧摸了摸马,结果马鞭,投桃报李又夸了句,“公子好眼光。”

  少年顿时面泛红光,高兴的不知东西南北了。

  “灰儿——”

  这马儿仿佛有灵性,也看重颜值似的,竟然乖顺地闭起眼睛,低头蹭了蹭白清胧的胳膊,时不时打出个亲热的响鼻。

  “让一让。”人群里有人不服气了。

  比阔气,京都少年一山更比一山高。

  同伴接连被拒,他见只是一匹破马就讨得美人欢心,玉冠少年扒开人群。

  冷光下,少年皮肤略黑,小眼睛精明外露,一身天价锦衣明带,外头骚包的披了件白狐狸皮裘,死透了的狐狸脑袋吊在腰间,语气十分狂妄:“好娇俏的妞儿,你是哪家姑娘,过几天我叫父亲上门求娶。”

  妞儿?

  上门求娶?

  他家开配钥匙店的?

  以少年的姿色,给她做男妾都不配,白清胧皱眉,对少年的轻浮感到不适。

  可她不动声色,笑了一下:“公子说真的?小女子的名字有点难记呢~”

  “尽管说来,本公子记得住。”四书五经都背不全的少年拍拍胸口。

  白清胧地道发音:“My son ,Do you is a ugly pig?”我的儿,你是一只丑陋的猪吗?

  少年:“???”

  什么鸟语,发音听过如灰散,他懵逼了啊。

  白清胧倒是大方,俏生生挽起鬓边的碎发,笑眼又快速重复了一遍。

  “杜有一只鹅、鹅鹅……”少年急得双眼发直,舌头快要搅碎,“鹅鹅啊……”

  “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早就看他不顺眼,见他支支吾吾开始起哄:“听清了没,舌头捋直说出来给大伙听听啊!”

  少年面色沉的快滴下水来。

  白清胧惯是慷慨的人,又连续说了三遍,可少年仍旧重复不出,人群一浪又一浪的嘘声震耳,臊得少年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他一跺脚,脸色乌青,借口上茅房逃了。

  白清胧靠着马背笑弯了腰。

  大燕在女皇执政的统治下几十年,女性地位升高,又是京都重地,怎么还能遇上这种直男癌晚期患者,头次见面,馋姑娘貌美开口就娶,也不问人家姑娘同不同意。

  玩了笑了,等白清胧回头找苏见雪,却看见井边空荡荡没人。

  ??????????

  人呐。

  就在白清胧探头井口时,人群中传来一声声惊呼,香气从背后袭来,月光与灯光交叠披在女子身上,那人眉眼如幻,美如谪仙。

  “苍天啊!”

  几个受不得刺激的公子,竟当场晕厥过去。

  一道冷冰冰的声线划破长空,落进白清胧耳里,反应之大,有如一颗火星迸进干草堆。

  “麦桑,杜由以直萼阿阁里必格皮格。”是苏见雪的声音。

  闻言,白清胧的心脏重重跳起来。

  血液仿佛瞬间不受控制倒流,窒息感传遍全身,她被死死钉在原地,脑子一下一下闷声作响,长睫毛颤动。

  没错,就是苏见雪。

  仙子美人走近,冷笑一声:“阿五可玩够了。”

  苏见雪面对面直视白清胧,光洁的脸上挂余薄薄一层未干水雾,肌肤白如初雪,柳叶眼带勾,眼睛狭长而明媚,盈盈如同盛满夏天的露水,黑发散在肩头,很直,没有一丝分叉,美人尖妩媚妖异。

  白清胧艰难地滚动喉头,努力张了张口,但发不出一丝声音。

  美色程度与压迫感呈正比,她失声了。

  鲜润的唇瓣红似新樱,眼瞳泛出深邃,苏见雪眉心一蹙:“阿五不认得我了?”

  白清胧:………………………

  谁让她把人. 皮面具揭下来的?

  玛德,这里有多少男人呀,再这样下去,又会变成买股文了,岂不前功尽弃。

  无名之火起于脚底。

  不能发声的白清胧一把摁低苏见雪的头,铁青一张脸穿过人群,马也不要了,花灯也不看了,拽起人袖口就跑。

  路过巷口小摊,五皇女竟不顾颜面,顺手牵羊偷摸了一张七文钱的昆仑奴面具,气得发抖的手,哆嗦着把面具扔给苏见雪。

  她深深乜了苏见雪一眼,喉咙缩缩唧唧挤出:“戴上,快!”

  再不戴上,恐怕白清胧会气的原地升天。

  苏见雪本想反抗,但见五殿下已经紧张到呼吸不畅,不时左顾右盼,稍有行人投来目光,她就像一只竖毛躁动的猫,眼神带刺恶狠狠顶过去,杀气毕现。

  罚也罚了,心情大好之下,苏见雪听话戴好面具。

  元宵灯影晃眼,疾驰路上,白清胧始终一言不发,也没正眼看苏见雪,一路跑到街尾叫卖新春浆酪的小摊。

  口干舌燥的厉害,浆酪香气飘进鼻子里,白清胧刚刚坐下,迫不及待招来小二,一股脑叫了三大碗浆酪。

  小摊里没有男客,嗓子肌肉终于松弛了一点,她咬牙推了一碗到苏见雪面前。

  头也不抬:“诶,你、你隔着面具吃,不要拿下面具。”

  “哦。”

  白清胧刚拿起勺子,罪魁祸首的声音又从那边飘过来:“阿五,你怎么突然不要骏马了?”

  谁他妈在乎那匹破马!

  她气笑了。

  呼吸不畅,不小心一口半熟浆酪噎在嗓子里,酸气呛得咳嗽,舌根又苦又胀,泪花突然往下直冒。

  苏见雪见状,连忙拿出细绢替她擦拭,孰料面具绳结没系好,黑□□昆仑奴面具跌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匡啷。”

  白清胧本来浆酪沾了半张脸,嘴唇和下颌湿黏不堪,强忍被苏见雪擦拭的酥麻感,听到面具落地的响动,她一个抬头,恰好对上苏见雪绝美的脸,才恢复的嗓子瞬间引爆。

  整个人像触电一样跳起来。

  白清胧的动作极快,捡起面具一把按在苏见雪脸上。

  “焊死……”想起苏见雪听不懂,白清胧又急又不敢抬头,只得压抑喊道,“给孤戴好。”

  既然自称孤,这是白清胧第一次在人前称孤,显然逼得狗急跳墙,竟拿出皇女的身份强制苏见雪戴面具。

  甩下这句话,堂堂大燕五皇女坐也不敢坐,踉踉跄跄跑到煮酪炉子旁,就着海碗,连灌了五碗酸甜浆酪。

  苏见雪哑然。

  低头反思,这次,是不是刺激的过头了?

  她搅动浆酪,余光瞟到白清胧仰头灌浆的囧样。

  禁不住轻轻笑了一下。

  ……

  大燕称雄北方百年,豪门大户累世积攒财富,钱多烧得慌,每逢盛大节日护国寺香火不断,神佛在袅袅青烟中静肃凝目。

  这里商贾云集,贵胄满殿,护国寺由原来的十殿六十耳室,发展成六十六殿八百室。

  又因为女皇当政,住持允许女子戴轻纱入寺参拜,白清胧和苏见雪混入香客中,悄悄靠近后殿。

  元宵,皇室惯例,车马仪驾到护国寺为民祈福。

  女皇驾临护国寺本意与民为善,不愿叨扰百姓拜佛,护龙卫只围了护国寺后山的皇家寺院,白清胧与苏见雪瞒过寺中僧侣,小心爬上后殿厚墙,石墙那头都是巡逻侍卫。

  护龙卫的盔甲与佩刀泛出粼粼冷光。

  与前殿的热闹相比,这里显得清肃压抑。

  “你能打几个?”白清胧忽然问。

  苏见雪听出她话里的讥诮,护龙卫个个武功高强,莫说对战多少人,牵一发而动全身,惊动一个,成百上千护龙卫的刀刃可不是吃素的。

  “一个都打不了。”

  这是实话。

  白清胧过了会儿,又笑:“那皇后宫里的人,你能打几个?”

  苏见雪稍一动脑,刹那就懂了。

  如果白清胧的目标是皇后,那就好办多了。

  护龙卫的主要责任是保护女皇,按规矩,护龙卫绝对不能与宫眷同室,太后和皇后属于宫眷,安全由各宫太监和宗室武官保护。

  宗室武官,又多是摆摆样子的酒囊饭袋。

  “只要打过一人即可。”苏见雪道。

  那人便是皇后宫中的大太监,身怀武功、无人知其深浅的行远。

  想到苏见雪一点就通,没想到苏见雪知道后也沉静如旧,白清胧想从苏见雪眼中看出一点慌张。

  一点属于十六岁少女的慌张。

  苏见雪察觉到探求的目光:“好了,你别怕。”

  白清胧:“……”对不起,是我想多了。

  她从墙头缩回脖子,仰倒在粗壮树干上,道:“时辰尚早,皇后此时仍跪在佛前念经,三更过后才会回殿。”

  “所以?”苏见雪回头。

  白清胧不慌不忙拿出一个黄纸包,热乎乎的,油香透过素纸飘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