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人以周才人为诱饵,这次陷害可谓煞费苦心,白清胧勾唇一笑,了然望向宫墙两侧明亮的宫灯。

  平时外层绸纱笼着灯火,映的宫道低调轻亮,照明却不扰人行。

  而今日内务府特地换了更透光的细纱,在灯罩上剪贴圆月,寓意团圆物丰。

  白清胧贴着宫墙,薄薄的影子显得清冷无助。

  左眼皮突然一跳。

  她稍稍定神,佩服藏在暗处的贼人,果真好算计。

  今日恰逢元宵节,申时刚过,女皇换上重裘玉袍,携着太后、皇后出宫,按照大燕惯例,前往护国寺为民祈福。

  皇家礼节繁复,且最讲究用心,祭祀和祈福的事务马虎不得,即使尊贵如女皇,也必须亲力亲为,跪在软垫上对着神佛念足经文。

  砖头厚的经书:嘿嘿,谁还不是爸爸的好大儿呢~

  白清胧捂住额头轻叹。

  古人尚神,看样子,女皇和太后不折腾到明天正午,决计不会回宫。

  元宵夜,她的保护.伞一下子走了两位。

  藏在暗处的敌人何其狡猾,摆明看准时机,摁头引诱她掉进陷阱,虽然白清胧识破诡计,但埋伏在暗处的危机始终像一条伺机猎杀的毒蛇,随时发动攻击。

  白清胧躲不掉,手撑住宫墙,皱眉细细思索一阵,转身赶回常福宫。

  她前思后想,写出三张内容各异的纸笺递给小川。

  “我不便出面,你将纸笺放入茶水,分别呈给苏公主她们。”白清胧叮嘱道。

  为今之计,她只能反客为主,调动一切可利用的机会,主动迎战这位躲不过的敌人。

  人人有份?小川看到殿内三个女子都有纸笺时,眼睛直在当场。

  这是怎么回事?!

  她嘴角一僵,不禁腹诽五殿下的多情,但碍于身份又不敢吱声,脸色黑的跟锅底灰一般,只差把“负心薄幸”和“胆大包天”贴在额面。

  小川心地纯良,是非分明,正义的胳膊肘开始朝外拐。

  ——五殿下偷吃人胆大,苏公主还在呢,公然与祈家和杨家小姐传信是几个意思?

  小川捏紧纸笺,心里把白清胧骂了个八百回,面上却笑嘻嘻不敢造次。

  白清胧道:“记清楚序号,分清楚哪张给谁。”

  小川:“好。”如此熟稔,更像极了老手!

  老负心……女。

  转头,小川刚走出一步,心里辟里啪啦又骂开花。

  白清胧没有察觉,又说:“你准备一身宫女衣裳,一会儿交予苏公主,今夜她与我出宫。”

  小川:“!!”

  白清胧道:“大约我俩应该彻夜不归,不用留门。”

  小川:“!!!”整晚欧耶。

  笑出声,小川转怒为喜,抱着纸笺蹦蹦跳跳出殿了。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娘亲,我又相信爱情了。

  ……

  燕宫一共修筑东西南北四横城墙,其中以西边宫墙最为雄伟,石头铁浆浇灌的城墙绵延宏伟,九扇巨门依次排列,天家气势逼人,城墙外是京城最富庶热闹的仁安街。

  风中雪落无声,一个黑影蛰伏在承天门旁边的梧桐树后。

  承天门的灯火透过树影变得微弱,呼吸轻轻散在耳侧,白清胧清秀的侧影浸在朦胧树影中,小心望向承天门护卫,暗暗计算换班原理。

  城门处,守门护卫每个时辰换两班,每班十人,其中护龙卫和京防营各五人。

  而在城楼上,驻扎的两百弓箭手都是京防营的人。

  与家世尊贵、碌厚俸优的护龙卫不同,京防营的士兵大多出身贫民,平时他们驻扎京郊,只负责京城巡防工作,但因京城久安,那些人早已懒散松弛许久。

  士兵们尸位素餐,仅仅三石以上的弓,能拉开的人都没几个。

  守卫皇宫责任重大,一般轮不上京防营的人,但由于今日情况特殊,女皇出宫带走八百护龙卫,皇宫守备短缺,这才让京防营的人顶替。

  白清胧侧目凝视,一缕青丝擦得脸痒痒的,放低呼吸,在守卫中认出个熟人。

  京防营的副丞,李修文。

  一群守卫里,年过四十的李修文细眉细眼,武官里就他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远看足像个文官,这个人名声在外,旁人称他叫“李钻营”。

  李修文真本事没有,溜须拍马的工夫倒炉火纯青。

  前几日白清胧得势,李修文竟然托关系,给她送来一只价值连城的寒玉扣。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白清胧照单全收。

  单手扶着树干,她瞧见李修文软绵绵站在承天门墙根,一炷香时间打了数次呵欠。

  京防营直属左相管辖,李修文老早就想巴结攀附左相,只是苦于官职低微没有机会,现在元宵节被抓来顶班,心里又苦又烦,只恨不能插上翅膀溜号。

  “啊——”又一个呵欠。

  李修文一个大男人,累的泪眼婆娑。

  一旁白清胧心道天助我也,冻在风中许久、干涩的唇角勾起,是李修文值班就好办。

  她垂下薄薄的眼皮,从怀中摸出一只金项圈戴在脖子上。

  这圈子极细,成色上乘,圈边镶嵌价值不菲的墨绿色玛瑙碎,或许主人经常佩戴的缘故,仔细闻还散发出一股陌生的女儿香。

  白清胧拧眉:咦,香味太冲,攻击性强,没有大苏苏的好闻~

  心里装着苏见雪时。

  就是遇见一只鸟,都恨不得翻来覆去和苏见雪衣角的绣禽相比。

  看什么都能扯上关系。

  可白清胧蒙昧不知,拎手转了转圈子,找到一段味道较小的地方,才平整搭在胸前。

  圈子的主人正是左相女儿,杨咏清。

  除了在情爱上迟钝,其他方面白清胧脑瓜灵活,早就猜到宫中守卫不足,朝廷便会调派左相的京防营顶班。

  方才,她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手书一行字留给杨咏清,没想到杨咏清真的借给她贴身之物。

  她笑了笑,感叹以后万一混不好,就厚脸抱住小杨,做小杨的小挂件得了。

  圈子是朋友间信任的见证,唯恐薄待,白清胧低眸又擦了擦圈子。

  这圈子看起来就不便宜,当时小川露出一副“乡巴佬”没见识的嘴脸拿来圈子,她……也就挺意外的。

  “杨小姐原话,不用还,送给五殿下的。”小川咬牙道。

  狐狸精,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居然倒贴钱勾引她家殿下!

  白清胧身在漩涡中,依旧浑然不觉:“不行,咱们说好是借,等我回宫洗干净还给人家,你一会儿多拿几块糕饼酬谢杨小姐。”

  小川:“啊?不巧糕饼没了呢。”

  喂狗也不给姓杨的。

  “拿双皮奶。”

  “昨儿就被小珍子吃光啦。”

  “奥利奥奶茶。”

  “没水了。”

  白清胧:……………………

  她放弃了。

  哦小杨,下回吧,常福宫缺这缺那的,你来的真不是时候。

  ……

  梧桐树挡去大半亮光,白清胧歪头往下看,圈子底部吊坠一只精巧的金锁玉,金锁外型如波纹般围绕中间的美玉,其玉色莹白如脂,清晰刻有左相的姓氏。

  杨。

  还雕刻了一只极小的雏凤。

  非皇后允准不能用凤,杨家面子真大,白清胧情不自禁摸了摸凤凰,连小尾巴都刻得栩栩如生。

  哼,富户的穷奢极欲。

  她眼皮一撩,刚想随意抛开圈子,却又放慢手腕。

  白清胧:千万可别磕坏了,赔不起赔不起。

  那得多少碗双皮奶抵账呀。

  白清胧:姐一是一,二是二,从不欠人情。

  正想着双皮奶与金圈子的换算比例,身后一暖,忽然头顶的雪花停了。

  回头,苏见雪出现在视线里。

  一瞬间,她们的距离非常近。

  苏见雪:“想什么这么出神?”

  白清胧脸皮一红,讪讪把算钱的真相咽回肚里,低头想岔开话题。

  苏见雪站在树下,藉着点点晕光瞧向白清胧。

  那人此时没有穿皇女应制的宫服,只穿官家小姐常穿的绯色轻裙,乌亮长发散在双肩,上边略略挽了半只美人髻,简单用青色的流苏系住。

  绯色轻裙交颈扣在胸前,里头露出一圈雪白小袄,更里面颀长的雪颈几近透明,青细血管一斜往下,根根清晰可见。

  一片雪花沿树影婉转直下,眼见要飘进温暖的脖颈间。

  苏见雪下意识接住。

  白清胧诧异,抬头却撞到了苏见雪的手。

  “不说难不成你要打我吗?夫子说过,君子动口不动手。”她恍神,原地笑语打趣,这才半盏茶工夫,苏见雪比预想中要来得快。

  大苏苏是跑来的吗?

  白清胧探头顺势望向苏见雪身后,雪地里意外没有脚印,她皱了一下眉,奇怪道:“身姿轻盈也会留下痕迹,你飞来的吗?”

  是。

  接到白清胧的信笺,苏见雪飞来的,沿途还受了轻伤。

  不肯承认,苏见雪眼里只是淡淡一闪,低声:“雪大,鞋印只是被遮盖了,五殿下接下来有何打算?”

  说罢,一阵香风吹到白清胧鼻尖,白清胧不由愣了愣,蔓延的香气仿佛眯了眼睛,心脏重重波动跳跃。

  她的脸色越红了,烦恼偏开视线,心怨美色暴击,谁顶得住苏见雪的直视?!

  说不看,挨不过一秒,白清胧又忍不住偷偷打量苏见雪。

  眼前的苏见雪一身绿衣宫装,素色小明花点缀在绿色裙摆,腰间一条稍浅的薄荷色绦带束贴,衣料轻纱材质,裙下双腿轮廓依稀可见,曲线妙曼又挺翘。

  女主的腿很直,裙摆软软覆在细腰上,即使在冬天里面穿了数件绢衣,整个人挑不出一丝余赘。

  白清胧的视线不由自主黏在苏见雪那边。

  冷光映照银亮面具,光影投到另一人的眸中回转,许久,终于有人打破平静。

  苏见雪:“瞧够了吗?”

  白清胧:“……”

  错开目光,满脑子弹幕滚动“丢人”和“颜狗本狗”。

  也不能怪她,如此简单的宫女衣衫,苏见雪居然穿出了选美冠军的感觉。

  “做正事。”苏见雪再次开口。

  白清胧低低应了一声,脚步微转,示意苏见雪城看向城门那边。

  她一板一眼说起计划:“大苏苏,守卫……”

  没注意到身后,等白清胧一转身,苏见雪积压许久的紧张才轻轻落地。

  方才,苏见雪根本不敢呼吸太重,现在也听不清白清胧说的什么,站在五皇女身后,所有注意力都被吸引到那人雪亮的脖颈上。

  滑如绸缎,皎若皓月,前不久的手感令她一生难忘。

  任何时候想起,都勾得人心头发痒。

  苏见雪鬼使神差伸出手,穿过冰冷的空气停在颈上,告诉自己只触摸一下。

  一下就好。

  隔着发丝距离,这时白清胧肩膀一动:“大苏苏,你觉得计划怎么样?”

  “大苏苏?”

  苏见雪立刻收回手。

  她隐去眼眸中一丝情动,侧过脸“嗯”了一声,视线飘过白清胧脖子,停在金光闪闪的项圈上,眸色急速暗淡下来。

  苏见雪一眼认出,那是杨咏清的东西。

  为什么戴?为什么……胸口某处扯得生疼,苏见雪只觉成百上千根扎进心窝里。

  她苦涩一笑,又有些庆幸刚刚没有在白清胧面前失态,那份不该存的心思,被她掩藏的好好的。

  是啊,她怎么配的上她。

  世上注定有些东西,是她苏见雪一辈子都给不了白清胧的。

  雪吹进眼里,湿润的潮气圈圈化开。

  在常福宫收到白清胧的请求,苏见雪一路上心急如焚,没有走大路,而是铤而走险施展轻功翻越墙头,三盏茶的路程仅用半盏茶就到了。

  负手在背后,翻越墙头刮破的手掌捏紧,苏见雪把伤痕藏回黑暗里。

  她生来高贵,一身雪洗傲骨不愿低头,偏偏十几年蜷伏在卑微与被抛弃中,但即使在白清胧面前,也不肯显露一丝脆弱。

  白清胧把计划说完却没有回音,她回头:“怎么,有什么纰漏吗?”

  “不,风大,你再说一遍。”美人儿说话仍旧冰冷冷的。

  白清胧应了一声,没有多想,转头又仔细说了一遍计划。

  按照她的计划,今夜出宫直道护国寺,然后找到设局者当面对质,是生是死,是顺是逆,她与周才人今后在宫里的日子,都在此一搏。

  杨咏清的信物,能帮她出宫。

  而苏见雪武艺高强,能帮她在偌大的护国寺,最短时间找到设局者。

  只是委屈苏见雪以宫女的身份跟随。

  白清胧望向西二门的守卫,心虚的说出一句:“大苏苏,一会咱们走西二门出宫,你的面具太过显眼,恐怕要摘下来。”

  心知苏见雪面具不离身,这种时候提出摘面具的要求,十有八九会被打脸。

  白清胧说完这句话,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缩紧脖子等待被拒绝,讨好的话在心里酝酿了一箩筐,只要苏见雪露出一个不愿意,她马上小黏蛇地缠上去。

  求人的台词早就想好。

  ——球球你了,好心的大苏苏。

  ——给你十张小卡片,以后能满足你十个愿望哦。

  毕竟塑胶姐妹花同盟,白清胧没有把握苏见雪能为自己牺牲多少。

  古今一个样,世人都看利益,利用价值决定牺牲份量,她当时许诺争夺皇位护送苏见雪回国,现在八字没一撇,又要扮宫女又要摘面具,提出这样的要求是不是过分了?

  白清胧眨巴眨巴眼睛望向苏见雪。

  如果没有苏见雪陪她一同出宫,没有冥夜眼定位目标,她根本无法在偌大的护国寺找到那人。

  既然如此,白清胧抿了抿唇。

  兵法有云,杀人诛心,想要擒之必先纵之,不如以退为进。

  “如果太为难,我们还是——”她的耳尖在着急时泛出一层薄红。

  与记忆里某个时刻一模一样……

  苏见雪站在后面突然轻轻笑了一下。

  风雪里,苏见雪只是垂眸收敛神色,放任白清胧抓耳挠腮,没有马上答应。

  等待的时间过得异常缓慢。

  白清胧顾不上被打脸危险,耗不起时间:“嗷,大苏苏救命——”

  几乎同一时间,苏见雪吭声:“好,我帮你。”

  对方答应了,比想像中的简单多了,白清胧的大脑瞬间抽白,像是被人迎面重重打了一拳。

  怎么,出乎意料的容易。

  她略微呆愣地顺声抬眸,视线恰巧撞在苏见雪望向她的眼神里,深邃,沉暗,最底部仿佛一点点缠绵却又无迹可寻的光芒。

  白清胧:???

  刚看错了吗,女主怎么有点……娇羞?!

  然而她马上否定了自己。

  原书里曾写,南夏国地处边僻风俗禁闭,历代讲求男尊女卑,即使平民男子的地位也远远高于官宦人家的女子,男子妻妾成群,以致不满十四岁出嫁的女子比比皆是。

  而面具,是南夏国未出嫁女子的标配,她们常居深院不与父兄接触,即使吃饭睡觉甚至生病,也不能随意摘下。

  南夏女子第一次摘下面具的任务,要等到新婚夜由夫君亲手完成。

  想到这里,白清胧心下了然,逼迫苏见雪现在摘掉面具,等于抢在新郎官前面掀起盖头瞧了一眼新娘子……

  哪个少女不怀春嘛。

  是个人想必都幻想过未来夫婿的模样,苏见雪戴了十几年面具,骤然脱去,娇羞是正常的啦。

  不过,今后事情败露,男主会不会锤爆她的脑袋?!

  白清胧想到狗血书里那些“霸总附身”的男主怕了,讪讪往后退了半步,两只亮晶晶的眼睛却诚实放出期待的光。

  “要不——”她摆了摆手,假装违心劝阻,寒夜里故作轻松语调,“以防你家官人找我的不痛快——”

  “不必,我自愿的。”

  说罢,苏见雪低头摘下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