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雎宫。

  天上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触瓦即化,皇后宫里两百多盏琉璃灯全部点亮,金兽雕成的香炉温热,花、月、人、茶四景具备。

  此次赏冰宴热闹非凡。

  年长的命妇聚在偏殿喝茶,各府小姐敬坐在大殿里赏茶论诗,蝉纱轻骨扇遮住小半张娇俏的脸,窈窕腰身束在璎珞结成的绦丝下更显妩媚,女人们每个回眸都带着对外界的试探。

  新鲜又羞怯。

  恭顺的婢女低眉而入,按座次挨个上茶,而手里泛着热雾的冰茶,不是她们来此的目的。

  贵女们对今天聚会的目的心知肚明。

  大殿左侧,按照长幼顺序,座次依次是大皇女、二皇子、三皇子……

  暖气牵得脸颊发热,略微一眼,小姐们的心像乱蹦乱钻的小鹿。

  座上,皇后喝过第一盏冰茶看向右边的诸府小姐,燕瘦环肥,各花美的不同,花苞一般的年纪含露待放着。

  她病弱,有些干涸的嘴唇为这次宴会擦了浓而不艳的红脂。

  举杯,皇后举手投足尽显雍容:“今年冰茶丰收,乃大燕百姓之福。”

  “愿大燕千秋,岁岁如新。”

  众人站起齐声应诺,奉茶礼毕,皇后示意所有人坐下。

  民间常见的冰茶盛在黄金磨成的杯盏里上过两轮,该说的也说的差不多,皇后吩咐底下的人撤走茶座,换上礼桌,并要求各府小姐将生辰登记在礼册上。

  按规矩,京城官眷除了三岁以下幼女,其他女孩,纵使不愿,也无法逃过大燕皇室的遴选。

  皇权带来的优越,背后藏匿数不尽的剥夺和攫取。

  净手收席之后,皇后由婢女扶背端坐在上,礼官奉命把礼簿交给行远。

  垂头轻喏了一声,行远走到大殿中央,声音温和又清朗:“皇后娘娘心慈,请各位臣工之女及时写下生辰交予奴才,待今晚吉时,皇后娘娘偕同礼簿前往云鹿寺祈福。”

  生辰八字?

  贵女们闻言先羞了一羞,随即欣喜从命,皇后与行远又说了几句话,不多时礼官抬上一排新造的琉璃宫灯。

  司礼处打造的宫灯样式别致,琉璃灯耳挂满红彤彤的同心结。

  桌案的茶食小点也换上带有暗示性的双蝶酥。

  皇后是过来人,静声坐在那里噙着笑,在行远的伺候下略喝了几口参茶补气,心里清楚自己在这里贵女们不自在,于是笑盈盈说了几句场面话,她便借口去了偏殿与命妇们唠嗑。

  如无意外,短时间不会折返。

  没了长辈在场,正殿灯影清澈,夜笙熏人。

  贵女们的余光从没有离开过左边,相熟的说了会闺阁话儿,有些大胆的便主动靠近皇子皇女问安,见状其他的也一个个跟上节奏,走到席座边羞答答与宗室攀谈起来。

  择婿的机会难得。

  龙生九子,在燕国皇女通常比皇子的地位高。

  带有相亲性质的宫宴摆到明面上,除了颇受欢迎的二皇子和六皇子,其他皇子几乎冷场,皇女那头也是冰火两重天。

  有的大受欢迎,有的却无人问津。

  五皇女不在场。

  八皇女门庭冷落。

  十三皇女尚在襁褓由奶娘抱着……

  由于选择性极低,几乎一半以上的女子目光都投在同一个人身上。

  “大殿下……能不能再给臣女写几个字?”张侍郎的三女儿脸红似若芙蓉瓣,倾身伸长扇面,薄薄的扇骨笼在灯影里凑近大皇女的礼桌。

  她自恃有几分姿色,父亲张侍郎又刚为女皇解决西南的盐务亏空,年后不久张侍郎便会晋升尚书,可谓新宠。

  父亲在朝中受宠,张小姐的身板跟着硬气起来。

  扇子是女子私物,规矩都懂,按理扇绢之类的东西不得与他人共举赏玩。

  大皇女青蓝色的交领宫袍合身,修长白皙的脖颈缀着一枚明河玉如意,微笑接过张小姐的扇子,轻轻转了转,眼里尽是柔和。

  她低目,笔尖悬在扇面,问:“张小姐喜欢哪句诗呢?”

  “李义山的诗,臣女最喜欢李义山的深情不悔,日日都要默诵‘深知身在情长在’。”张小姐声音捏着更显柔婉,“大殿下如若不嫌弃,可与李之仪的词句并题,‘日日思君不见君’也是臣女的心里话。”

  排在后边的选手听见:我靠,呕,好露骨,不知廉耻!

  古人都替张小姐害臊。

  深知身在情长在。

  日日思君不见君。

  扇子都抖了抖:妹儿,你真的只差倒贴上去了。

  一片带刀子的声讨目光中,张小姐抓着衣角凑到大皇女身边,两人仅仅一肩的距离,大皇女身上的淡山草气息清晰可闻。

  张小姐薄红着脸,着实有些上头地依偎过去,诚如传闻所说,大殿下的心性洁如木芳,乃是君子中的君子。

  去年元宵灯夜,她和几个姐妹在闹市赏灯,远远瞧见站在城楼俯视百姓的大皇女。

  那晚,清贵的大殿下入梦,与她缠绵相亲,撩人的春/梦到第二天晌午才醒。

  如若能够嫁给大皇女,付出所有也在所不惜。

  安静与张小姐同座,在一片淹死人的目光中,香饽饽大皇女悬腕潇洒,笔尖游走,听到这般露骨的挑逗也只一笑而过。

  她说话,历来似清泉击石:“如此,我为张小姐多写几句话。”

  “什么?”对方期待问。

  大皇女弯弯的眼角,清淡落笔:“三更灯火五更鸡。”

  张小姐一愣:“啊,这……大殿下什么意思呀?”

  “多读书。”

  “……”

  很直白拒绝行事大胆的张小姐,大皇女处理烂桃花的态度张弛有度,不近女色的正人君子形象再次深入人心,排在后边的女子纷纷掩嘴偷笑,相亲队伍肉眼可见的拉长再拉长。

  比起对待朝臣亲疏有别,在挑选对像这件事上大皇女一视同仁——

  不点头,多拒绝,似乎谁都没希望。

  换言之,谁都有机会。

  大皇女显然成为今晚最抢手的猎物,二皇子狠狠剜了大皇姐一眼,可他转念一想,此时左相的宝贝女儿正和无能的五皇妹在一起颠鸾倒凤,瞬间解气不少。

  老二笑了:装什么装,你要的人在老五床上哩~

  老大淡定:可你要的人全都在我这里。

  皇后:掐吧打吧,两个傻憨憨。

  贵女们一轮一轮的奔赴大皇女桌前,此情此景反差太过强烈,多少让其他皇子皇女心里不是滋味。

  快成年的老三老四老六:咋的?我们是透明的?

  贵女:…………挡着光啦。

  灯光淡淡晕着黄晕,坐在光里的大皇女眉目清舒,不同于女皇偏于俊美的长相,她更多随了云妃的柔美,下颌线流畅润圆,嘴唇翘而亮,形状仿佛永远含着一分浅笑。

  灯过二更,赏冰宴临近尾声。

  静坐许久的祈栖梧左右张望,左边靠里的五皇女坐席仍旧空荡荡,四处都没有见到白清胧的影子,拉过关雎宫的小太监询问都说不知道。

  她大失所望,没有再留在这里的理由,刚系好大氅准备出殿转转,门槛还没跨过就撞上一个猴头猴脑的小东西。

  撞上一团柔软的香气,九皇子白珺抓着两只鲜桃跌坐到地上。

  桃子滚走,藏在袖子里的酥饼也碎了。

  他生气捂着的肚子:“你、你这人——”

  白珺抬眼一看,竟是祈栖梧!!心中的气愤更不打一处来,这个女子他认识,过去在圣书阁欺负和羞辱过五皇姐,好像五皇姐喜欢过她,但她不长眼睛,居然天天粘着不起眼的大皇姐!!

  大皇女:???

  噘嘴捡起滚落的桃子,九皇子连白了祈栖梧好几眼。

  大皇姐和五皇姐根本不能比好叭。

  瞎眼女。

  呸,五嫂嫂比她强多了!

  可恶的祈栖梧还弄碎五嫂嫂给自己的酥饼。

  白珺奶凶,眼睛形状和白清胧九分神似:“你怎么不排队,大皇姐那里可挤了,去晚了可没你的份。”

  祈栖梧:…………………………

  和五殿下长得好像!这小家伙,居然有点可爱。

  她配着笑脸俯身扶起九皇子,没想到小家伙伸出抓过酥饼的油手推开她,小老虎炸毛,根本不愿与她亲近。

  然后傲然又自豪的冲她砸下一枚重磅消息。

  白珺昂着下巴,斜眼看她哼气:“你快回去排队吧,把我酥饼弄碎的这笔账先记下,让开,我要去追我的五嫂嫂!!”

  “五嫂嫂?”祈栖梧瞳孔细微的缩了缩。

  “对呀,五嫂嫂。”白珺得意极了,一脸“五嫂嫂天仙下凡无人能比”的仰慕,凤眼上挑,正视祈栖梧的讶异。

  他回道,“我的五嫂嫂可是五皇姐亲口承认的,不知道比你好多少倍,五皇姐可宝贝五嫂嫂了,什么好东西一天三十回往岁悠宫送!”

  “还不止呢!”白珺顿了顿,前天他和白清胧玩五子棋时聊起以后的生活,有点吃醋努嘴,“五皇姐说五嫂嫂的基因好,以后要生十个小宝宝!!”

  生十个孩子……

  雪砸到脸颊上,祈栖梧的脸色瞬间苍白。

  白珺不解地望向瞎眼女,不知道为什么对方突然变得失魂落魄,不过小孩子也不想追究。

  他高兴终于替五皇姐出了这口恶气。

  接下来,白珺捏住鲜桃想起正事,该要替五皇姐继续跟踪五嫂嫂才是。

  方才在大殿,坐在最后面的白珺久等不见白清胧,小孩子怕生又粘人,其他的哥哥姐姐没人搭理他,偷摸了几块糕饼就钻到苏见雪座位旁边。

  苏见雪也不赶他,抬手把点心全部挪到白珺边上,甚至默许白珺和她同坐一张席垫。

  九皇子非常喜欢与苏见雪在一起,莫名的安全感。

  “公主你吃~”白珺嘴边沾了糖霜,糕饼被小手手掰成两半。

  目光停留在天境宗的小册子上,宴会无趣,苏见雪淡淡:“不用,我不吃。”

  是不是嫌弃他没洗手?白珺抓糕饼的小手手瞬间一热,每次见到苏公主她都是一身素色,衣饰白净如月光。

  小家伙上翘的嘴角失落下垂。

  “苏、苏公主什么东西都不吃,五皇姐知道会伤心的。”

  苏见雪:“……”

  提到整晚没有出现的那个人,担忧再次压制不住,苏见雪盘坐的双腿发冷,翻书的手僵在页角。

  不打一声招呼,五皇女去哪里了?

  白珺偷偷在桌下擦了擦手指间的碎屑,瞅准盘子里最好最大的那块糕饼,眼睛一亮,缩着手用袖口捏住,扯了扯苏见雪的衣服讨好求道。

  “苏……五嫂嫂吃嘛~”

  苏见雪:“?”

  手掌放回膝上,心却不可抑制跳漏一拍。

  白珺举起糕饼,软软求:“五嫂嫂?”

  话音和暖风一样落进耳里,苏见雪漫不经心阖上书,别过半边身子,语气有一丝硬。

  “九殿下,不要乱喊,万一给其他人听到对五殿下影响不好。”

  “……哦。”

  糕饼还不罢休捏在手里,白珺瞥了一眼被挪到另一边的书,五嫂嫂身前的桌子已然空出了一大片,他长长的睫毛眨了眨,心中有丝了然。

  这腾出位置的举动,是方便吃糕饼不弄脏书叭。

  五嫂嫂,也不像外表那样冷若冰霜嘛。

  白珺鼓起勇气,带着试探的把糕饼送到苏见雪嘴边。

  不准喊,只有两个人听到总不会有事,他小声却掩不住真心:“五嫂嫂吃嘛,吃完我们一起去找五皇姐呀,我偷拿了大皇姐桌上的两只贡桃,等到外面你和五皇姐一人一个。”

  苏见雪胸口一软,看向桌面的目光跟着静下来。

  下一刻,她居然真的主动咬了一口以前不喜欢的甜食。

  白珺没想五嫂嫂竟然接受了,小嘴乐呵呵咧开,立刻鬼机灵的把满盘糕饼放在桌面中央。

  一盘九块糕饼,苏见雪吃的少,白珺小孩子贪吃甜食,干光一盘糕饼后他心满意足靠在软垫消食。

  苏见雪也不催他,翻着小册子继续记背其中口诀,等白珺鼓鼓的肚皮消下去一点,一个眉目普通的太监上来斟茶。

  添完水,一团小纸条从太监手里滑出,掉在苏见雪脚边。

  这里没什么人注意,苏见雪不动声色拾起。

  躺在软垫上的白珺瞧得清楚,扒在桌角轻轻问:“是情书吗?”

  苏见雪很快看完纸条的内容:“不是。”

  “那是什么?”

  “没什么。”

  看到苏见雪并不想坦白,白珺缩回脖子,他小心翼翼没有再追问,只觉得五嫂嫂又变回冷冰冰的苏公主了。

  纸条上的字,他只看到几个。

  ——落在最后的署名。

  上官君耀。

  上官君耀是谁?白珺才六岁认识的字不多,满打满算几百个顶天了,但就是这么巧,假装打起呵欠躺回软垫,他的双眼却一直紧盯微握拳头的苏见雪。

  就是上官君耀。

  白珺心里认定那几个字十分要紧。

  很明显,陌生男人的名字。

  哼,居然有人敢觊觎他的五嫂嫂!

  白珺牢牢把这个名字记在心里,并摁进油锅无情翻炸好几遍。

  ……

  偷偷循着苏见雪离去的方向,白珺勾背放轻脚步,没有原路跟随,而是绕了大圈子贴着墙根朝那边走。

  后面的祈栖梧学着他的样子贴紧墙根。

  白珺心里嫌弃找借口同行的祈栖梧,但那边是关雎宫角落的浮桥,黑洞洞的,八皇姐以前老是吓他说浮桥死过人,溺死宫女的脑袋泡成四个头那么大。

  如果祈栖梧不跟来,他一个人也害怕呀。

  所以……战略性默许烦人精。

  浮桥后面是佛堂,皇后素来喜爱清净,特别念经的时候不许人打搅,久而久之,关雎宫的奴才养成非要事不打浮桥经过的习惯。

  冷风阴森森钻进衣领。

  墙根又湿又硬,等白珺惊慌发现跟丢苏见雪的时候,半截齐膝的草动了动,墙边穿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有什么东西越来越近。

  白珺:!!!!!!!!!!!!!!!

  顿时想到八皇姐:一个头泡成四个大,指甲有三尺长,专掏小孩的心吃……

  祈栖梧也听到异响,刚一探头,白珺就瘫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过来,联想力丰富的小孩吓到失声:“有、有鬼!”

  鬼?

  终于听清九皇子模糊的话,祈栖梧不信怪力乱神那套,又怕孩子胆小吓出病,掀开大氅裹住抖成筛子的白珺,定睛朝草里望去。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白清胧:“小杨,你别急着伸脑袋,欸慢点,先瞧瞧那头有没有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