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开心在路边站着的时候,肩膀上掉了个什么东西。
小小的,轻轻的。鼻尖瞬间钻进清白的香味。
宋开心摸了摸肩膀,摸到了一朵小花。
是什么花呢?他看不见,也不知道。半个指节那么大,细细长长的,摸着很软。
宋开心抬头,仰着脸深深嗅了嗅。恍然笑了,是白兰花开了。
路边有棵白兰树。去年唐爷爷还在身边,老人家说下大暴雨,叶子都打下来了,估计活不成了。故而宋开心以为,那棵树不在了。没想到,它竟扛过了寒冬,来到了枝繁叶茂的开花季节。
周渡骑着车过来,远远就瞧见了这场面。
宋开心好像永远长不大。安安静静站着,穿了鹅黄的对褂,手里握着细细长长的盲杖。在阳光细碎的铺洒里,微微仰着脸。他仰脸接光,却不用闭眼,眼中都是春日暖暖的细闪。在轻轻拂动的白兰树下,宋开心是最烂漫快乐的一朵。
周渡停下车,单脚撑地支撑着,动作很轻,唯恐惊着画中人。
心有所感,他用很小的声音喊:“开心。”
不远处那人,却好像听到了,目光立时转过来,带着满满的欣喜。
周渡跨上车,乘着风向他疾驰而来。
宋开心听到自行车在自己面前刹停,笑着说:“你来啦。”
周渡伸手拿掉他书包上一片叶子,“等多久了?”
“五六分钟吧。”宋开心把手伸过去,“给你。”
周渡看着他。宋开心指尖捻着一小朵白兰花,眼里含着笑,还捏着花蒂,转来转去。
“白兰树给我送的花,我送给你。”
周渡接着花,望着宋开心不动。宋开心个子不高,主动接吻的时候要努力踮脚。可此刻,他站在路牙子上,周渡骑在自行车上,两人就恰恰好能对视上。
尽管宋开心看不见,可周渡喜欢看他的眼睛。
“笑一个。”他说。
宋开心瞪圆眼睛,“干嘛?又想摸我的柳叶啊?”
周渡垂下目光,弯了弯嘴角,“给不给。”
宋开心:“不给呢。”
周渡不再说话,抬手将白兰花插到他头发顶,戳在头顶,看着好笑。
发顶薅不住花,宋开心不敢太动弹,僵着脑袋说:“怎么还恼羞成怒了呢。”
周渡捏住他鼻子,不给呼吸。他老喜欢捏宋开心鼻子,看他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宋开心果真嗡嗡嗡的了。周渡笑出声来,把头顶的花拿下来,别在宋开心胸前的扣子上。
鹅黄的对褂,配着白色的盘扣,再别上一朵白兰花。
宋开心从善如流挤到周渡胸前,脚一踮,屁股坐到了自行车前杠上。
周渡双手握把,将他圈住。低头时,能闻到他胸前的白兰花香。
“出发!”宋开心喊。
周渡脚下一瞪,两人立时乘着风向前驶去。
初夏的天气,风里都是各种鲜花的味道。开心额前的发被风吹得扬起来,发丝都带着香味。
小虎子跟他爸妈上街回来。他爸妈现在都在泉声工作了,再也不用远离故乡。周沪小朋友现在每天都能跟爸妈在一块儿,每天高高兴兴的。他看到开心跟周渡,笑着冲两人喊:“开心去哪?”
周渡没停,从小虎子边上飞驰而过,留下了开心的一串回答:“回家……!”
周渡知道宋开心喜欢这么玩,带着他绕着村子转圈兜风。拐过一个弯后,看到周远滋哇乱叫地从家里跑出来,后头还被一只鸡追着。他跟晚晚结婚了。小夫妻新婚蜜里调油,婚后两个月晚晚小姐姐肚子里就已经有了小娃娃。小姑娘进阶为孕妈妈,胃口大动,最爱吃又辣又有味的芋头烧鸡。
路过小池塘时,周家伟正赤着脚在里头捞草。周渡远远喊一声:“爸!”
周家伟直起身,笑呵呵的。
“别跌倒!”他交代。
“周叔,你在干嘛啊?”宋开心还是坐在车上,周渡一只脚撑着地,有力。连车带人,很稳。
“乃乃草,长多了鱼要憋死。”(方言:除草,拔草)
“我帮你。”周渡说着,把宋开心拉下车。宋开心乖乖走到一边,等周渡停车。
周家伟:“就一点!别下来踩脏了!”
周渡没听他的,把宋开心安置到塘边,“别乱走。”
宋开心点点头。他冬天还摔进塘里过呢。不过那时候水位不深,现在都到夏天了,最深的地方有一人高呢,周渡不敢让他下去。
周渡个子高,下了塘,走到他爸身边,水位只到膝盖。父子俩人埋着头捞草,水声哗哗,夹杂着周家伟豪爽的说话声。
“开心。”周渡喊他。
宋开心不敢往前走,就站在原地,“啊?”
周渡还站在塘里,“往前走三步。”
宋开心的盲杖收起来了,此刻也没再拿出来,听着他的话,往前走三步。
周渡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腿。微凉的手指碰到脚踝的皮肤,宋开心痒,咯咯笑。
周渡笑了下:“别怕,坐下来。”
宋开心摸索着坐下来。坐下来才知道自己坐在塘边一小垛草丛上,不硌屁股。
周渡接住他的双脚,脱了鞋,裤脚卷到膝盖,抬头说:“脚要进水塘里,有点凉,别怕。”
宋开心点点头。
周渡双手握着他的双脚,轻轻浸到水里。宋开心坐的高度刚刚好,脚伸到塘里,水正好到小腿。
“哈哈,凉。”
周渡在水里捏捏他的脚趾,“好玩吗?”
“嗯!”
周渡:“就这样坐着。我帮爸弄好咱就回去。”
宋开心双脚轻轻动着,划拉着水玩。
“好的小周。”
周渡又蹚回去乃草。宋开心坐在塘边,双脚轻轻划拉着水玩,突然,一个什么东西过来啄了他的脚趾。就一下,害怕似的,很快游走了。
宋开心不动,等了几秒,那小东西又来了,轻轻又啄了一下。
好像是鱼!
“船船……!”他怕把鱼吓跑了,压着声音喊。
周渡回头看他,“怎么了?”
宋开心双手向下压,示意他声音小点,“别喊别喊。”
周渡走近两步,还隔着一段距离,看到两条红色的锦鲤在啄小瞎子的脚。
“是不是有鱼是不是?”宋开心小声雀跃着。
周渡笑了,“嗯,还是锦鲤。”
“哇。”宋开心惊叹,“大吗?”
“有你脚那么大。”
“那挺大了。”宋开心嘀咕,双脚始终不敢动,怕鱼跑了。
“锦鲤锦鲤,都说遇到你都会有好事发生。那麻烦你发发功,让我们以后也都是好事吧。”
农村小塘,一般不养这种观赏鱼。周渡就从来没见过。塘里是活水,不知道从哪块水源钻进来这两条红锦鲤。周渡看着低头跟小鱼念念叨叨的宋开心。
真是福星,锦鲤都偏爱他。
邹丽娟在门口看到周渡骑着车带宋开心回来了,宋开心手里还拎着自己的鞋,一双白生生的脚露在外边,裤脚还卷着。
“怎么了这是?跌到塘里去了?”邹丽娟紧张起来。
周渡慢慢停下车,“没有,带他到塘里玩一下。”
邹丽娟放下心来,冬天里宋开心跌到塘里,她吓得脸都白了。
周渡知道小少爷不肯赤脚下地,停好车后将他打横一抱,“妈,我先带他洗脚。”
宋开心一只手拎自己一只鞋,摆摆手,从周渡的肩膀处回头,笑呵呵地打招呼:“邹姨邹姨!”
邹丽娟跟在他们后面,又笑又无奈。
周渡直接抱他去了后院,院子里有刚压上来的井水。周渡半蹲着,宋开心坐在他弯下去的那条腿上,双脚伸进水盆里,来回搓着洗脚。
“我想到去年夏天了。”
“嗯。”周渡应着,手里捏着毛巾,等着人自己洗好脚就给擦。
“你带我捉泥鳅,也这样给我脱鞋,我多说两句你就要把我扔到泥里去。那会儿你天天威胁我,凶巴巴的。”
周渡铁面无私:“现在也一样,多话就扔你出去。”
宋开心摸到周渡的脸,准确在他嘴巴上啾了一口。“现在我不怕啦。”
周渡忍住笑,“行了,就你能说。”
宋开心笑嘻嘻的,周渡抬着他脚,给擦干净,穿上鞋。两人站起来,周渡回头一看,邹丽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后面,手里还拿着毛巾。她目光紧紧盯着两人,闪烁其词,没发出声音来。
周渡不知道她看到听到什么了,不过他挺平静。迟早的事,何况他有感觉,邹丽娟已经猜到了他跟宋开心的关系。
“妈,怎么了?”
邹丽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哦,我……我给你们拿条毛巾。”
宋开心丝毫不知,依旧笑着,邀功似的:“邹姨!我今天碰到锦鲤了!我跟它约好了,它答应会让你长命百岁的!”
周渡好笑道:“锦鲤跟你说话了?”
“小周,你不懂不要说话。”小宋一本正经。
其实他小声说话时周渡就站在边上。小瞎子双手合十,轻轻请求着:“拜托拜托,让邹姨健健康康。”
邹丽娟一直就身体不好,可最近总像是了了什么心愿,想通什么似的,不愿意再支撑。
听到这话,邹丽娟张张嘴,想说什么,可她看着宋开心,一颗真心捧出来的样子。最终笑笑没说。
宋开心一副笑模样:“我饿啦。”
邹丽娟:“来来,开饭。”
宋开心在这院里已经跟自己家一样,摸着进客厅,邹丽娟的目光跟着他。
周渡站到她边上,喊了一声:“妈。”
邹丽娟抬头看看他。儿子长这么高,她没怎么认真看过他。
“嗯。”她应了一声。邹丽娟常叫他“二子”,因为周舟是双生子里的哥哥,上头一个周鸣,他排行老二。
周渡笑笑:“你最近不常叫我‘二子’了。”
邹丽娟低着头,头顶已经有白发。周渡叹气:“妈。”
邹丽娟抬起眼,目光闪烁着,好久过去,她才慢慢说:“大了,这么喊怕你害臊。”
这是在找理由。周渡笑笑,没追问,搂搂她的肩膀,轻声说:“留在我们身边,好吗?”
邹丽娟细弱的肩膀颤抖着,强忍着点点头。
都说母亲是这世上最坚强也最脆弱的存在。她们的生命跟孩子连在一起。
蝉鸣声声响起,又是一年仲夏时分。
阳光斜斜踱过门口。
宋开心戴着草帽,钻到葡萄架底下,摸着摘葡萄。脸上热热的,流着细汗。他两分钟才摘一串,周渡在他边上,一分钟摘两串。可周渡从不催,随他去玩。
地上放着的大竹篓里已经装了半篓子青青的葡萄。宋开心蹲着摸摸,很有成就感。
“给我哥寄!”
周渡笑了:“嗯,给寄。”
宋开心:“包好点,别在哭上振坏了。”
“行,少爷,我亲自给包。”
宋开心累了,往边上摸,摸到一丛草,一屁股坐下来。想到宋林枫,他叹口气,喃喃道:“我哥好可怜,一个人。”
小瞎子自己成双成对,就开始操心哥哥。
周渡戴着手套,摘葡萄的动作又干净又利落,听到这忍不住笑。
宋林枫哪是一个人。上次视频时,宋林枫镜头晃了一下,一个身影不小心入镜,只是两秒,但是周渡认出来了。
是赵秋实。
那可是宋林枫的卧室。说赵秋实周末一大早就出现在宋林枫的卧室是为了谈股价何如,周渡是不信的。
不过宋林枫没点破,周渡就也当没看见。只有小瞎子还愁着。
宋开心叹两口气,摸了摸鲜嫩的葡萄,指望着这能给他哥带去一点甜。
周渡停下动作,低头看着他。他的脸红扑扑的,一热起来,脸就又红又湿。周渡恍然想起了第一次在泉里见到宋开心。
也是在夏天,周渡高二暑假。他们重点高中都是暑假补半个月课才能回家。
那年真是热啊,太阳落下去了,也还是热气蒸腾。周渡跟方俊烨从县城汽车站颠簸着到村口,一路上人挤人,贴了一身的臭汗才算是到了。
周渡都热得没脾气了,蔫蔫巴巴的。两个人都没话说。
下车走了两步,发现路边站着一个少年。穿着白T ,蓝色的牛仔裤,露一小截脚踝。两人的目光先在他眼睛上,他的眼睛很大,装着水,却没神采。是个瞎子。
后来又都聚焦在他脚上。
他没了一只鞋。光的那只脚无措地搭在另一只鞋面上,艰难站稳着。膝盖上也有泥,应该是在哪摔倒了。
脚很白。脸却被熏红了,细汗从额角流下来。
小村里都是熟脸,这人没见过。而且这白生生的脸庞,不像是泥地里养出来的。
周渡四周望了一下,没费功夫就看到了玉米地边上那只孤单的白鞋,还有一根盲杖。
周渡三两下跑过去,把鞋跟盲杖捡回来,走到他面前。
“你一个人在这吗?”
小少年听到这声音,立刻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看向他的方向。
周渡奇怪,“怎么了?”
小少年轻轻弯一个笑,虽说是在笑,可无神的眼睛里却是要哭的样子。
“我……我认错人了。你声音跟我认识的一个人好像。”他抬手擦擦汗,“我爷爷买水去了。我才刚会用盲杖,还不熟,不小心摔了。”
周渡语塞,不动声色瞧他的脸,他的眼睛。
小少年不知道有人在看他,只友好地笑笑。
周渡赶紧收回目光,蹲下来,将鞋放到他脚边,碰碰他脚踝:“你的鞋。”又把盲杖塞他手里,“这也给你。”
后头方俊烨叫他,周渡回应了他一声,又跟小少年说:“小心走路。”
没等小少年再说话,周渡就跑走了。
都走出一段路了,周渡还回头,看到那个瞎少年安静站在路边,孤单单的让人……心疼。
直到看到一位老爷爷跑过来拉着他走了,周渡才不再回头。
方俊烨问:“你认识啊?”
周渡想了想,轻声说:“不认识。可我……”
好像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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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啦,感谢几个下伙伴陪着船船跟开心一路走来。
下篇文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