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筱摇摇头，从回忆里抽身，跟周舟说：“反正你有事说话。”
周舟跟她一起进店里，郭筱这才认真看了宋开心，忍不住说：“周舟，你从哪拐来这么一个小帅哥？”
宋开心不知道为什么转移到了一个长吧台那里坐着了，坐高脚凳上，他的腿就不够长了，双脚离地晃荡着。他挺乖，奶茶喝完了，无聊地来回转着头。
周舟刚刚强按下去的不平、不甘、焦躁，在看到那个少年后，瞬间被抚平了。好像被人掐着的喉咙突然松了，可以呼吸了。
周舟无言笑笑，跟郭筱说：“给摸小母鸡骗来的。”
“啊？”郭筱一头雾水。
周舟走过去，叫了一声，“开心？”
宋开心目光里一闪，亮晶晶望着这边，“船船？”
周舟：“嗯。”
宋开心：“你谈好事情了？”
周舟：“差不多了。奶茶还喝吗？”
宋开心摇摇头，“不喝了。”
周舟把他拉下来，“那咱们回去。”
郭筱眼睁睁看着周舟变得熨帖起来，抱着双臂饶有趣味地笑，下巴指了指宋开心：“朋友啊。”
周舟简单介绍了一下：“宋开心，我，我朋友。这是郭筱，也是我朋友。”
宋开心：“你好。”
郭筱猛然想起来上次周舟说的话，“你们家是不是有只猫叫不开心啊？”
周舟语塞，没想到一时开玩笑的话郭筱竟然还记得，宋开心偏过头望着周舟的方向。
郭筱看到了宋开心的异常，眼神询问了下周舟，还伸手在宋开心眼前晃了晃，确认他眼睛没有一点反应，惊大了嘴巴，但是没发出声音来。
周舟没多说，拉着宋开心往外走，问他：“怎么坐到那里去了？”
宋开心说：“刚才有几个女孩子要坐一起，我把大桌子让给他们了。”
周舟笑：“挺乐于助人。”
几个人走到门口，周舟跟郭筱告别，才带着宋开心打车回到医院。
宋开心奇怪：“怎么不让司机大叔送我们来呢？”
那个司机不像是有耐心干活的样子，周舟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找他，但他不准备告诉宋开心，就随口说：“他有其他事办。”
宋开心“哦”了一声，不再问了。
刚坐上出租车，周舟就跟那个司机打电话，说二十分钟后在医院汇合，结果到了地方，周舟他们又等了三十分钟他才到。司机非常搞得清楚谁才是老板，到了之后他下车凑到宋开心身边直说不好意思，宋开心没料到他会凑上来，赶忙往后退，周舟把他护到身后。司机有点尴尬，周舟没问他去哪里了，直接就说：“回去吧。”
一路无话，中午两人就在那个咖啡店买了点面包垫垫肚子，车子上高速的时候，周舟说：“回去给你做牛肉面吃。”
宋开心点点头，答应：“好。”
周舟靠着，眼睛半阖着，心里想，这人个子真矮，有一米七吗？这么坐在他边上，他就只能看到一个脑袋旋，怪乖的。周舟顺手捋了把头发，宋开心往边上扭了扭，不给摸。
周舟轻笑了声，收回手，抱着双臂，阖上眼睛休息。
其实他脑子乱得很，心里也全都是事，一团乱麻，不知道该从哪里捋起。
司机时不时通过后视镜看后面，问宋开心冷不冷，明显就是想拉家常，宋开心不想回答，就跟周舟学，靠着闭上眼睛休息。
司机就不再问了，就这样一路无话到了家，司机把车开走了，临走前还跟宋开心热络地说：“留一个联系方式吧？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周舟把宋开心往边上拉了一下，说：“宋总会联系你的。”
司机不满地看着他，周舟不再理他，拉着宋开心进屋了。
宋开心莫名其妙地说：“哥这次找的司机大叔好多话啊。”
周舟思索了片刻，还是准备跟宋林枫说一下，宋开心这情况，周围不能有刻意想要接近的人。他发短信给宋林枫，只说希望下次能换个人来。
宋林枫好一会才回，没问怎么回事，就说，嗯。
周舟收回手机，心里想着，要么买个车吧……宋开心去哪都行，他接送。
宋林枫老早提过，给他们配一辆车，宋开心无所谓，一年也不出个远门，横竖就去趟学校，几步路就到了。主要是考虑邹丽娟，一周三次县医院，有车也方便。
周舟拒绝了。他不可能因为自己的原因，白收人家一辆车。
经过今天这情况，周舟综合考虑，好像是该买辆车，眼看天气也冷了，邹丽娟跑医院坐公交也实在不方便。
宋开心洗好手了，等了半天没等到周舟去做饭，催促道：“船船。”
“嗯？”
宋开心：“牛肉面。”
周舟失笑，“行，牛肉面。”
周舟洗手做饭，从冰箱里拿出牛肉，简单做了两碗面，给宋开心那碗特意少盛了点，小鸟胃总算全部吃完了。周舟问他还要不要，宋开心摇摇头。
吃完了他在厨房洗碗，让宋开心上去休息，宋开心答应了一声，却没动，慢慢摸到厨房门口，靠在门框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周舟的方向。
听着，“哗哗”的水流，还有瓷碗碟碰撞的清脆声响。
水流声停了，周舟不知道洗碗的时候在想什么，一点没注意宋开心在后面站着。一转身还吓了一跳，“站这干嘛呢？”
宋开心眨眨眼，说：“船船，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难啊？”
周舟闻言顿了一下，缓缓靠在水池边，腿太长了，都伸不直，得稍微曲一点。
“怎么那么问？”
宋开心抿抿唇，说：“我，我……在面包店的时候，跟那些女孩子换位子之前，出去找过你，听到了一点……”
他就听了个大概，其实什么都不懂，只是听两个人说话的语气，觉得应该是有什么困难。
宋开心出主意：“我哥很有钱的。”
可以把所有的梨全部买了。
周舟“扑哧”一声笑出了声，“买了之后呢？”
宋开心不明白，“买了就可以解决问题了啊。”
周舟叹口气，无奈道：“今年买了，明年呢？后年呢？年年都要你哥来买啊？再说了，没事买这么多梨干嘛？你们家又不干食品。”
今年销售的确是困难，但是最差也就是散卖，去年就这样的，大不了辛苦一点，最后肯定亏本，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周舟愁的是出路，是未来。这次被插队的意外，让他恍然有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悲凉感。
以后年年都这样吗？愁着销售，等着人家给一个大单子？
宋开心想不了那么多，周舟也不可能让他来承受这个压力，跟他说：“知道了小宋总，别操心了。”
周舟推着宋开心回房间。周舟心里有一股子犟劲，他想平等的，以买家跟卖家的身份来做生意，应酬跟人情都要在可限定的范围内。
如果他肯开口，宋林枫这样的大老板未必不会不答应，一挥手，把所有果子都收了，可人家又不是真的需要，买了，也纯粹是为了就着他的人情，周舟不想这样。
宋开心不想回房间，就顶在前面不走，周舟又不敢真推他，怕摔着，只好放手，问他：“还不累啊？”
宋开心转过身，挺执着地问：“那让我哥给你介绍其他人呢？他认识很多人，那些人或许用得着呢？”
周舟叹口气，说：“……开心，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宋开心瞪大眼睛，不知道怎么这就跟信任扯上关系了？他有点急得说：“我只是……”提点意见。
周舟看着这人闪着微光的眼睛，心里酸着，没忍住上手捏住他两颊的肉，来回扯了扯，宋开心咧着嘴，不满地扭头挣扎。
“先给我一点时间，看我能不能处理，行吗？”
宋开心终于把自己的脸从他手里解救出来，听到周舟这样低声又温柔的说话，他呼吸乱了乱，偏过头去，咕哝着：“好吧。”
周舟问他：“喝奶茶吗？给你做。”
宋开心摇摇头：“不要了。”后面还想说，你早点睡觉，又觉得太啰嗦了，没敢说。
周舟拉着他手腕走出去，“那跟我聊一聊？”
宋开心点点头，两人走到沙发那，宋开心正襟危坐，说：“聊吧。”
周舟哭笑不得，闷着声音低低笑了，“你这么正式啊。”
宋开心就是觉得周舟现在需要谈心，那自己就要好好做一个倾听者，这可是船船对自己的信任。
周舟潦草回想了一下自己大学到毕业回乡的这几年，恍然觉得好快。可回首过去，却一件事情都没有做成。
现在的秋梨园占地10亩左右，在春池食品这样的大公司眼前，这点规模真的不算大。可这几十亩地却是泉里村从上一辈就留下来的产业。
泉里村这块土地种梨的历史是很悠久的，但一直不成规模，一直到建国后，有了国家扶持，他们才真的开始规模化种植。他们勤劳，跟着政府走，定点供应也不愁销路，熬过了国家动荡的那几年，到七十年代末，泉里村牵头，在镇政府支持下，租了周边很大一块土地，最大规模达到了近百亩。几乎家家户户都靠着这梨园生活，周家伟这一代就是在果园里跑着长大的。
可后来，政策变动，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果园销路受滞，一年一年大批新鲜的果实腐烂在地里。果子烂了，人不能烂在这。渐渐的，人都走了，梨树砍了，镇政府把地收回来，可又没有统一规划，很多土地就大片荒废。
所以到今日，就只剩泉里村那点地方了。政府收管着，也是租给个体户的。在周舟他们之前，是一个外地老板租的，老板本人都从来没到过这里，雇着本地的村民管理，看着这地方不赚钱，有了提前解约的心思。正好这时候周舟大学毕业了，他切实评估了一下果园情况，自信凭着自己努力能做点事情，也想试一试。跟周家伟夫妇俩商量了，准备接手。周家伟其实是有犹豫的，他自己在果园干，最清楚情况，接手了可能就是纯亏本。
但邹丽娟特别支持。在她眼里，二子没有做不成的事。另一个，她从小就跟着果园一块长大，除了跟着周家伟出去打工那几年，她没有离开过这里。还是想再为这一块地方努努力。
“大不了就是没钱。怕什么。”邹丽娟说。
周舟搂住邹丽娟，又感激又心酸。
邹丽娟生着病，家里那点存款不能动，周舟就去申请贷款，好在那时候对大学生创业的贷款政策都很好，周舟顺利申请到了，家里亲戚又借了点，就顺利租下了果园。
果园在外地老板手上其实一直跟隔壁镇一家小食品厂合作着，结果周舟一接手，那食品厂就又要压价格，周舟当然不同意，那食品厂老板竟然就直接毁约了。事到临头周舟才发现外地老板跟这食品厂的合作竟然连合同都没有，只有一个协议，这毁约了连赔偿都要不到。
说到这里，宋开心紧紧皱眉，义愤填膺地说：“不要脸。”
周舟笑了声，那会他也很生气，但现在都不太在意了，还跟他逗趣儿：“你还会骂人呢。”
宋开心瞪着眼：“我还会打人呢。”
周舟无声弯着嘴角，宋开心看不到，其实这时候周舟的目光里都是平静跟温柔，望着他的方向，半晌，自嘲地笑了下，说：“……是我自己没经验。”
今年是他接手第二年，这事其实也就发生在去年，但现在想来，竟然已经没有那股气愤的情绪了。
宋开心还是拧着眉，缓缓说：“……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周舟没办法，只好另想辙子，开网店，跑周边连锁超市跟水果店，可是人家本来就有合作商，为什么要半途换你的呢？那段日子，周舟简直就是头发都揪秃了。
看，这就是生活，你雄赳赳气昂昂的要大干一番来创业，结果呢，刚走出第一步，就给你翻一个跟头。
邹丽娟看周舟天天不着家，辛苦的脸都瘦一圈了，都开始后悔支持他干这个了。
周舟却还笑，说不要紧，我能行。
电影里励志的主人公这时候就会有贵人来相助，但现实里，没有那么多救世主。并没有人来帮周舟，他们尽力了，却依然亏损。
可这亏损是周舟不怕的，他也早预料到了。所以去年年底他就积极寻找新出路，郭筱牵线跟春池食品合作，是一大转机，只是没想到，还是临到事头，绊了一跤。而且这比去年还糟糕，去年知道解约的事，尚有两个月时间周旋，今年……
周舟垂下眼，不知道今天怎么会这么多话。
可能是真的累了吧。周舟想。
周舟始终是充满热情又沉稳能干的，他好像没有负面情绪。
可人吃五谷杂粮，经悲欢离合，怎么可能一直是快乐的、积极的。
“我觉得……”周舟声音顿了下，自嘲的“哧”了声，低低地说：“我挺没用的。大学那么多年，学了个寂寞。”
大学几年埋着头学习，恨不得把研究生的课程跟内容都学了，结果似乎也挺不错，老师同学都说他是优秀的。可是真的站到了社会上，才发现他那点知识屁用没有。再多的知识也打不过合作商一句“价格再低点”。
简直束手无策。
宋开心不同意，轻轻拍周舟的胳膊一下，“胡说。在我一个辍学人士面前说什么呢？”
周舟的目光描绘着宋开心的脸庞，良久，问：“为什么不上学？”
宋开心声音软了下来，说道：“我眼睛看不见了，跟不上。盲校我不愿意去……就没上学。我哥请了老师到家里来。”
宋开心高中课程都是在家里请人教的，可能知识学到了，但是学历，没有。
周舟没说话，垂着眼，点点头，没顾得上这点头宋开心其实看不到。
宋开心抿抿唇，慢慢张开双臂，说：“我抱抱你。”
宋开心看不见，张着双臂的方向其实并不是对着周舟的。他懵懂的，眼睛里盛着柔情与宽慰，声音软软的，好像在他这怀抱里，没有什么是不能被消化的。
周舟偏过头，一直挺直的腰背松了下来，鼻子酸胀，眼眶缓缓红了。
内心被一阵鼓胀的、异常的情绪缓缓充斥，熟悉又陌生，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感觉。此时此刻，他承认，再坚实的磐石也渴望柔软。
周舟凑过去，缓缓抱住这个人。紧紧收住双臂，头埋在他肩膀间，像一只迷路的小狗终于找到了归宿，贪恋的寻求着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