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寐的人眼睫微微颤了颤,随即缓慢地睁了开来。林箊眼中仍有几分醉色,平日明澈的双眸敛着一层湿润的水汽,在昏黄的灯火下一照,便浮起了迷离细碎的光。

  她乖顺地坐起身,一只手轻轻牵着眼前人衣角,雾蒙蒙的双眼望过去,语调极软地唤了一声,“畹娘。”

  若在往日,楚月灵见到她这番柔软乖巧模样,定是不忍再责怪她,任她撒撒娇便依她去了,可如今她只丝毫未动地站在原处,神色淡然,话语声仍是清冷无波。

  “你可知错?”

  林箊一顿,手泄气地滑了下去,蔫巴巴地低垂下头。

  “……我知错了。”

  “错在何处?”

  她咬着唇,沮丧地闷声道:“我不该饮酒,不该与你置气,不该在外胡闹,也不该未经你允准便将你身份道与旁人。”

  话落,她似仍有些不甘心,绷着下颌抬起了头,眼中全是委屈神色,“可畹娘明知那李俞儿于你有意,却还与她走那样近,我只是……”

  只是吃醋而已。

  楚月灵静静看着她,沉静的眸中慢慢晃开一道涟漪。

  “这便是你最大的错处。”她道,“你未曾全心信任我。”

  林箊皱起了眉,似想辩解一番,而楚月灵却先她一步开了口,“如今我不过与李姑娘多说几句话,你便心伤至此,那此君可曾体谅过我在见到你与裴姑娘亲密如斯时该是如何心情?”

  “我……”

  林箊哑口无言,翻涌的疚意与愧怍之情如潮水一般将她淹没,叫她眼角慢慢发了红,话语中带了一丝低哑的哽咽之意。

  “我知错了……”

  心下轻轻叹出一口气,楚月灵面容松缓几分,坐下身来,将身旁人拥入了怀中,言语温软轻柔。

  “我知你并非有意令我伤心,因此,我也向你赔罪。”

  “我不该明知你难过还与李姑娘接近,不该说那些话惹你生气,也不该在你气恼时任你离去。我如此行径,分明也是未曾全然信任你,此君可会怪我?”

  如此温柔细致的体贴安抚令林箊心中的那些委屈与愧疚交织在了一起,眼中积蓄的雾气霎时凝成泪珠自眼角滴落,她摇了摇头,低首埋在眼前人颈间,绵软的话音一声又一声地唤她。

  “畹娘……”

  “我在。”

  楚月灵亦不厌其烦地应她,直到感觉怀中人话语声愈发低微,面上已有些困倦之色,才垂首亲了亲她有些润湿的眼睫,替她将衣裳脱了,放平到榻上。

  “明日还要与伯奇公子会面,早些歇息吧。”

  “嗯……”

  汹涌的醉意将思绪拍散成一片朦胧的泡沫,林箊模糊地应了一声,便握着身旁人的手安然地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楚月灵醒来时天色尚早,窗外日光浅淡,桌旁传来细微的衣物摩擦声,她侧首望去,便见到枕边人已穿好了衣裳,正在为自己束发。

  她今日着了一袭天青色窄袖圆领袍,腰佩蹀躞带,下摆与肩臂处以银色丝线绣了一丛修竹,清整济楚的衣装衬着她挺秀的身姿,更显出几分肃肃如松的跌宕风流。

  听得身后动静,林箊随手以发带绑了发,便走到榻旁坐下,俯身吻了一下心上人的眉眼,柔声道:“眼下还早,畹娘可要再睡一会儿?”

  楚月灵摇了摇头,问道:“今日怎着了男装?”

  林箊垂眸打量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穿着,面上亦露出些不解神色,“这套衣裳是昨日那十二兽的门人交予我的,说是让我换上之后去一处叫秦楼的地方与伯奇相见,我也不知为何要作如此打扮,只是既然都已至此,那便不如顺意而为,看看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思忖片刻,楚月灵又问:“约在了几时?”

  “午时。”

  “如今尚早,你昨夜又饮了许多酒,先将朝食用了,以免伤了胃。”

  林箊依顺地应了,便为楚月灵穿衣绾发,二人一并下了楼去用餐。

  大堂里人不多,只零散地坐了两桌晨起的住客,楚月灵顾及林箊身子,着小二上了些清粥小菜。

  粥是熬得软烂的粟米粥,并一叠腌得入味的鱼鲊与点了芝麻香油的酱黄瓜。粥里汤水较多,熬开花了的粟米全浸在汤里,喝一口周身暖融,唇齿间也挂着淡淡的米香,鱼鲊被分成小块泡入粥里,待泡得骨酥肉烂了,正好合着粥一并咽入口中,咸香的鱼鲜味将清晨麻木的味蕾打开,伴着脆爽可口的酱黄瓜,便是一顿十分清淡爽口的朝食。

  林箊就着小菜将粥喝尽,放下碗舒了口气,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冒着融融的暖意,胃里也熨贴了不少。

  她再陪楚月灵闲谈了一阵,又逗弄了一会儿皎皎,见时辰差不多了,便同心上人告别,询问过秦楼所在方位后,打了马往城西去了。

  看着青色的身影走远,楚月灵站起身走到柜台前,温言问道:“请问掌柜,不知秦楼是何地?”

  听得她问话,正在理账的掌柜动作一顿,面上顿时浮现出一抹古怪神色,想到方才那位戴着白玉面具的郎君临走前亦问了秦楼位置,他心下不由了然几分,轻咳了一声,才低声道:“娘子并非本地人士吧?这秦楼啊,是本城最大的烟花之地。”

  ……

  林箊一路驾马赶到城西,未花多少功夫,便在街巷最为繁华之处见到了挂着秦楼牌子的富丽楼阁。

  眼前楼阁朱楼碧瓦、画栋飞甍,处处悬灯结彩,中有绵绵不绝的丝竹之声传来,门外车水马龙,不时可见年轻男子出入其中,叫人一看便知此地是何种场所。

  林箊不免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

  青楼?

  莫怪要叫她作男子打扮。

  只是这青楼檐下并未悬挂栀子灯,也不见美姬迎来送往,看来并非那等烟花柳巷的风月场所。

  她将马停在楼外,很快便有小厮来把马牵了走,守门的护院见到她穿着,似是认出了她身份,当即迎上前来引她入楼。

  “楚公子,这边请。”

  随着护院穿过前门,走入正堂中,那绵绵不绝的乐音登时清晰起来。

  一名优伶正在流水环绕的高台上抚弦清歌,歌声婉转悠扬,毫无媚俗浮艳之感,听之叫人心神怡悦。楼中来客或在倚首听曲,或在与人对弈,一旁每两桌之隔便站了一名护院,护院皆目光明锐,吐息绵长,一看便知是习武之人。

  林箊看着四下景象,若有所思地叩了叩手。

  这秦楼中武者众多,防护严密,恐怕并非寻常青楼,而是十二兽暗中据点。

  从铺了长毯的正堂中走过,引路的护院依旧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带着她走入了后院的一处清幽小院中。

  小院内有一泓清湖,湖上石桥迂回曲折,四周乔木蔽日,假山映衬,尽头是一处水上楼台,楼台中处处挂着湘帘翠幌,重重纱帘将其中光景遮掩得朦胧不清,只隐约可见一道袅娜人影坐于正中,带着几分懒意的唱词低低柔柔地自帘内传来。

  “闲把绣丝挦,认得金针又倒拈。陌上游人归也未?恹恹,满院杨花不卷帘。”

  唱的是寓意相思的《南乡子》。

  唱曲的声音是淡淡的,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柔媚,周旁没有琴音为她伴奏,可那清婉慵懒的唱腔却似比合了弦歌之声的弹唱还要动听。

  护院将林箊引至楼台外便停了下来,隔着纱帘极为恭敬地垂首传报:“流凰姑娘,楚公子到了。”

  一声如吐气一般的轻笑响起,静了一瞬,帘内的女子懒声道:“请她进来。”

  “楚公子,请。”

  护院再躬身一引,便退着步子转身离去。

  林箊于重帘外站了片刻,随即伸手撩起轻薄的纱帘,缓缓走了进去。

  层层掩映的帷幔在眼前一点点揭开,眇眇忽忽的景象在撩开最后一层薄纱后顷刻明晰起来。

  眼前是一名容颜妍艳的女子。

  女子肤白如玉,额间以金箔妆点了一朵牡丹形花钿,恍若神妃仙子。她外着一袭薄如轻纱的缠枝莲纹大袖衫,内里是一条织金纱诃子裙,裙上以暗金色丝线绣了一只昂首展翅的凤凰,光影在丝线上晃过,凤凰便似活了起来,熠熠地泛着流光,流露出万般柔情绰态。

  而这名柔情绰态的女子眼下正斜倚着首,软身坐在琴桌后笑望着她。

  那般风流旖旎的风韵,慵懒散漫的作态,实在像极了一个人。

  林箊微微地发怔,旋即垂眸笑了笑。

  不是她。

  青岚的妖娆风姿中总是时时透着玩世不羁的轻佻随性,而眼前人看似漫不经意的柔媚风情下却藏着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

  流凰……

  凤凰总是高傲的,倒很合她的名字。

  女子似是看出了她方才片刻的走神,笑问道:“楚姑娘在想什么?”

  林箊亦笑着回:“流凰姑娘与我的一位友人有几分相似。”

  那双似笼着烟波一般的美目中不明显地晃过了一抹异色,流凰轻笑着站起身来,走到她跟前,冰肌玉骨的手递上前去,抚上了眼前人露在面具外的唇。

  “那不知我与姑娘的那位友人,谁要更得楚姑娘倾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