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见那袭红裳,林箊目光似被烫了一般退避着晃了晃,她踌躇了一会儿,方张开口,却见关山明月已走近前来,黛眉不满地攒起,语气很有些嗔怪。

  “虞兰时不是说你去渡口送那位柳姑娘了吗,怎么方才我去渡口没有寻见你?”

  林箊迟钝地反应了片刻,才干巴巴地道:“江蓠姑娘早便走了,我……在路上遇见了些事,就耽搁了一时半刻。”

  关山明月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随即上前来牵过她的手,“你先前不是跟虞兰时要什么防蛊虫的香囊吗?他已经调配好了,唤你去拿。”

  林箊被她牵着走了几步,沉默少顷后,缓缓抽回了手,视线凝在身前人脸侧。

  “明月……你还记得昨夜发生过什么吗?”

  关山明月疑惑地转回头,“昨夜?”

  凝眉思忖了一阵,她好似恍然想起什么,面上便露出了些愠恼神色。

  “你竟还好意思同我说?你跟那柳姑娘去喝酒都不叫上我,还是我偷偷跟在你们身后发现了,气得我只能独自一人喝闷酒,喝到后来头都昏了,也不知是谁把我送回来的。”

  指责的话语带着些忿忿不平之意,末了还神色不快地瞪了他一眼。

  ……

  她不记得了。

  林箊目光怔愣地望着她,良久,心里似松了口气,却又有几分空荡的茫然无措。

  短暂犹豫后,她抿了抿唇,轻声道:“往后莫要一个人在外面喝酒了,你……”

  话未说完,关山明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知道,我酒量浅,便该少喝一些。你都说过多少回了,我不爱听,往后莫要说了。”

  说罢,她一甩手,怏怏不悦地当先走远了。

  看着红色身影渐渐消失于长廊尽头,林箊在原地再站了片刻,便缄默无言地跟了上去。

  廊下转角处,红衣女子倚在墙边,面上伪饰的恼意早已褪去,只余一片清冷。听得身后迟迟跟来的脚步声,她翕动的眼睫轻轻点了点,再直起身来往前走去,又已是若无其事。

  当二人行至虞兰时院内时,恰遇见他在与虞释交谈。

  这是林箊到虞家如此多日以来第一次正面与虞释相见。

  虞释年岁较长,面容看起来沧桑老成,他行止沉稳,眉目间敛着几分虞家家主的威严,只是站在那里,便如渊渟岳峙,周身散发着静穆深沉的威势。

  瞥见外人来到,虞家二人当即结束了谈话,林箊上前抱拳一礼,“拜见虞家主。”

  虞释并未多言,只略一颔首便径直离去了。

  虞兰时神色好似有些疲惫,揉了揉眉心,打起精神笑道:“楚姑娘稍待,我去将香囊取来。”

  不多时,他拿着两枚香囊复返。

  “这香囊虽是由毒草配制而成,但只要不触及伤口,对身体却无害,楚姑娘放心佩戴便是。”

  林箊接过香囊,眸光微闪,答谢道:“多谢三公子。”

  当初在苗寨时,虞渊似对自己会中蛊感到十分惊讶,侧面表明他身上应当有什么能够防范毒蛊的东西,而这香囊或许就是叫他那般有恃无恐的依仗。到时将香囊寄予青岚,让她拆开一看,许能发现些什么端倪。

  将香囊收入怀中后,她心念一转,抬首看向眼前男子,似是随意般问道:“不知虞公子可知晓江蓠姑娘昨日遇刺之事?”

  虞兰时有些吃惊:“楚姑娘也知晓此事?”

  林箊点了点头,眉头略略皱起,神情沉郁。

  “昨日江蓠姑娘遇险时我恰在她身旁,还与那行刺之人过了两招,只是那人十分谨慎,一击未得手便离去了,我未能将他擒住,也不知此人究竟是何来路。”

  虞兰时迟疑了一阵后,神色郑重些许,“此事涉及家中隐秘,本不该告知外人,但两位姑娘还要在虞府长留,若对此茫无所知恐会落入危险境地。何况大哥他……”

  话音一顿,他似是有些顾忌地住了口,并未继续说下去,再回头看了一眼,便低声道:“此处不便多言,今夜亥时,劳烦二位来我岛上一趟,届时我会将此事向二位和盘托出。”

  林箊与关山明月对视了一眼,沉声应下,“我知晓了。”

  离开虞兰时院内后,林箊垂眸思忖着方才谈话,心中思绪万千。

  本以为虞兰时要说的无非就是十五年前的虞家旧事,可看他提到虞释时面有忌惮的模样,恐怕并非如此简单。

  莫非当年之事还有什么隐情?

  起初她本只是为了调查虞家追杀师父的原因才来到蜀中,可眼下查探至今,所知一切却让整件事愈发扑朔迷离。

  虞家众人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私底下却好似都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这段时日探听来的消息也真假难辨,仿佛有人在暗中故布迷局,令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思及此,林箊抬起头,唤了一声,“明月。”

  关山明月转头看向她,“嗯?”

  “医仙如今到何处了?”

  想到前几日收到的来信,关山明月推测了一番,道:“应当这两日就能到蜀中了。”

  林箊应了一声,平静道:“待她看过虞二娘子状况后,你便同她一道离开吧。”

  关山明月蓦然停住了脚步,眉心紧蹙,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你呢?”

  “我还有些事尚未查明,需要在蜀中多留几日。”

  上挑的眸光染上了些怒意,关山明月深吸一口气,不容置疑道:“我说过,我不会再让你从我身旁离开,你若想我走,你便要与我一起走。”

  林箊皱起了眉,侧首望向她,还要再劝,而目光在触及那双凝视着她的眼睛时,却忽然失语。

  眼前人明丽的瞳眸执拗而倔强地盯着她,眼角微微发红。

  “你总是这样,只凭着你觉得对我好的方式去做任何事,从来不会在意我的想法。遇见危险就自己挡在前方,一次又一次只身离开,将我一人抛下,可从来不曾想过,我也可以同你一起去面对所有事情。”

  有些发哑的嗓音一字一句地将心中话语尽数倾泻,关山明月深深地望着她,目光中似流露出了一丝悲哀。

  “很多事情,不是只有她可以为你做。”

  轻弱的话语流散在空气中。

  红衣女子敛下眸,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

  夜阑人静,浮桥上渺无人踪,唯有戴着面具的青衣女子立于桥头,似在等人。

  淡白的清辉洒落在她身侧,她低垂着眸光望着脚下江水中飘泛的桃花花瓣,裸露在外的面容上没有显露出丝毫情绪,令人无从知晓她在想什么。

  还有半刻便到亥时。

  岑寂的深夜中忽然传来微弱的脚步声,她稍稍抬起眸,便见到了夜色中走近的那抹绯红。

  两人没有丝毫交谈,在关山明月到来后,林箊便转过身,与她一并往岛上走去。

  夜色下的桃花岛多了几分清冷寂静,桃花仍在纷纷扬扬地飘落,可却没有了欣赏它的目光。

  二人一言不发地穿过桃林,来到深处的别院外。

  别院大门合拢着,里面没有丝毫响动。

  林箊微微皱眉,似是察觉到了一丝异样。她伸手欲要叩门,而手在方一接触到院门时,门却轻轻晃开了。

  心下一沉,她当即推门而入,握着剑的手暗中收紧,凝神注意着四下动静。

  一路行至正堂外,隐隐见到厅中似有灯火,关山明月正待进入其中,却被身旁人轻轻拉了拉衣袖,低微的话音响在她耳侧。

  “有血腥气。”

  关山明月面色微凝,当即将曜灵鞭从腰间取下,放轻了脚步,跟在眼前人身后小心谨慎地往前行去。

  愈靠近正堂鼻尖嗅到的血腥气就愈浓,林箊双眸微敛,手中无鞘剑已是蓄势待发。

  而在她进入厅堂内后,入目所见的画面却仍叫她瞳孔一缩。

  厅堂正当中,容颜温润的男子倒在地上,脸色青紫,双目圆睁,神情似是不可置信。

  他右手微微蜷起,掌心朝下盖在地面上,有零星血迹从掌心延伸而出,隐约连成了一条模糊不清的痕迹。

  林箊震诧许久,才缓缓接受了眼前所见之事。

  虞兰时……死了。

  关山明月亦是惊愕不已。

  “怎么会是他……”

  林箊神色沉凝,走近虞兰时的尸体,略一端详后,以剑尖挑开了他掩着的右手,便见到右手的食指上有一道模糊的血口,而蜷缩的掌心之下,是以血所书的一个“一”字。

  从死状来看,虞兰时应当是死于中毒,那么地上的血书,应当便是他临死前想要留下的消息。

  “一?”

  林箊忖了忖,心中产生一些猜疑。

  莫非他指的是虞释?

  今夜虞兰时邀她二人来此,便是为了讲述虞家秘事,且这秘事极有可能与虞释相关,而如今不过刚到亥时,他却死在了自己的别院中,一切未免太过巧合。

  他究竟想要说什么?

  若真是虞释对他下手,那虞释又是为了掩盖什么?

  浓重的危机感袭上心头,林箊心下渐渐生出了些不安的躁意,她视线烦乱地一瞥,忽然一顿,凝在了眼前尸体的脖颈处。

  虞兰时脖颈上的青筋微微凸起,因被中毒而发紫的肤色掩盖了些许,乍一看去,极容易被忽视。

  林箊将剑尖点在虞兰时心口处,指尖略微前伸,按在剑身上,透过无鞘剑运起一道内力传入虞兰时体内。

  内力进入身躯后畅通无阻地四处游走,而方一靠近心脉处,却被一道滞留其中的气劲猛然绞碎。

  林箊面色一沉,当即收剑转身,朝身旁人道:“我们走。”

  随即脚步匆匆地离开正堂,没有丝毫停顿。

  关山明月略有些惊讶,却并未多问,只依言跟在她身后朝外而去。

  回想着方才探知到的那缕气劲,林箊神情愈发凝重。

  虞兰时并非是死于中毒,而是被人以气劲灌入幽府,爆体而亡。

  寻常人若被气劲入体,必然会血肉横飞,死状惨烈,但虞兰时的尸身却完好无损,足见杀他之人对于内力的掌控已臻化境。

  如此凝练的气劲,绝非虞释能够施展出的能力。

  杀死虞兰时之人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顶尖高手。

  两人自别院中走出,重新回到晦暗无明的夜色下。

  关山明月安静地跟在前方的青色身影之后,而行出不远,身前的人却忽然停了下来,冷淡的话音流落在黑夜中。

  “无论如何,你明日必须离开。”

  关山明月一怔,眉心慢慢拢起,出口的话语仍有些强硬的执着。

  “为什么?”

  青衣女子并未回头,只淡淡道:“月灵将至蜀中,我不想她见到你与我在一起,她会难过。”

  关山明月怔然站在原地,直直地望着近在眼前的那个身影,目光几度失神。

  淡然无波的话语宛如一把利刃,毫不留情地穿透她的胸膛,让她的心好似要裂开,连呼吸都觉得疼痛。

  静默许久,她缓缓开口,嗓音滞涩地微微发颤。

  “她是月,我也是月,为什么你永远只会在意楚月灵……却不曾想我会不会难过?”

  “我……”

  几乎未曾犹豫的话音方要响起,却被很快打断,关山明月上前两步,固执地紧盯着她,语气带着几分急切的逼迫。

  “你为何不敢看我?”

  一时沉寂。

  此夜无风,只有桃花坠落在地,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漫长的沉默后,青衣女子慢慢转过了身,漆黑明净的双眸极平静地回望着她,话语缓慢却没有丝毫迟疑。

  “明月固然很好……可我只要南柳的月亮。”

  一朵落花离枝而去,坠入漂泊无定的江水中,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那双桃花眼中的光彩一点一点熄灭,关山明月面色微微发白,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随即仓皇逃避般地擦身离去。

  荒原的烈火凝结成冰只需要一瞬,鲜活跳动的心支离破碎也只需要一句话。

  她的骄傲,她的平静,都与碎裂的心一道分崩离析。

  她从来爱憎分明,遇见开怀的事便会大笑,看见不喜的事就拍案而起。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要假作若无其事,充当浑然不知,只为了换得一个留在她身旁的机会。

  可如今这层掩饰也被毫不留情地揭破。

  当真……可笑。

  思绪浑浑噩噩,已是一片溃乱崩离,关山明月茫然无神地往前走着,不知欲往何处,不知身处何方,直到江风拂面吹来,她才发觉自己已不知不觉回到了浮桥边。

  身后仍是一片寂静。

  她咽下了喉头发涩的苦意,抬脚正要踏上浮桥,却听岛上蓦然传来一声巨响,有凄厉的剑啸声隐约响起。

  关山明月一怔,倏然往回奔去。

  “林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