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吊脚楼中出来,青岚侧首看着身旁人淡无波澜的神情,眸光微挑,笑盈盈道;“小瞎子,我将你身份在他们面前点破,你便不生气么?”

  林箊似在思索什么,神色漫不经心:“他们会将此事传扬出去吗?”

  青岚眉梢微扬:“不会。”

  “那便是了。”

  “你就对我如此放心?倘若我又骗了你呢?”

  “你费尽心思让我来到苗疆总不会只是为了将我的身份散布得人尽皆知,你既有你欲做之事,想必在此事完成前都会确保我安然无恙,我又何需担心呢。”

  青岚唇角翘起,笑着轻轻叹息:“你这样冰雪聪明,又全然信任于我,叫我当真舍不得放你走了。正巧我那蛊筒中炼过一只情蛊,左右你身上已经被我种过这么多蛊了,再多一样如何?”

  林箊早已习惯她时不时的轻佻之言,不欲多加理会,只凝眉看向她,面带惑然地问道:“为何那两位长老如此在意太皓后人的身份?”

  那二人在听到青岚将她身份点破后神色巨变,再看向她时目光中便带了些许复杂的敬畏之色,与常人在听闻此事时的反应截然不同,显然并不简单。

  “你应当听说过昔年关于太皓的传闻。”

  青岚神情沉静些许,慢条斯理地抱着臂叩了叩手,“当年北戈一役后,太皓因重伤失踪了一载余,世人皆以为他战死于沙场,谁知他却在边境受困时领兵突降,解了长岩关之危。然而至今仍无人知晓他失踪的那一段时日究竟去了何处。”

  林箊观她神色,略作思忖,讶然道:“莫非他失踪的那一年便是到了这苗寨中?”

  细想了想,又有些不解,“可北戈距东汜相距甚远,他为何要不远千里特意来到苗寨?”

  青岚笑着瞧她一眼:“自然不是因为他要来,而是有人将他带回了苗寨。”

  “当初一战,太皓的确受了重伤,但他仍有一息尚存,垂危之时被恰巧路过的一位女子遇见,就将他带回了苗寨,悉心照顾至痊愈。而这位女子,正是我们苗疆的第一位圣女。”

  没想到会在此处得知当年的隐秘,林箊震诧之余,又生出些别的疑问:“可既是圣女救了太皓,理应是太皓对圣女还报恩情,为何我瞧那二位长老却好似对太皓十分敬重?”

  青岚不疾不徐道:“昔年的苗疆还没有三山十八寨,只是个寻常的小寨子,附近群山环绕,其间多有山匪,寨中族人受匪患困扰已久,却又因势单力薄而无可奈何。可自太皓来后,他巧施计谋,屡屡带领苗族族人反攻山匪,不过半载便荡平了附近几山的匪窝,还解救了不少被山匪关押的妇孺稚子,叫东汜之人不必再担惊受怕。”

  “苗寨能有今日风光,全因他当初倾力以助。何况即便时至今日,他依然在护佑苗寨,蒙扎与夸让又如何能不心生敬畏?”

  “今日仍在护佑苗寨?”林箊不明所以,“此话何解?”

  “你可知为何蒙扎在得知你是太皓后裔便不再阻挠你娶我?”

  “为何?”

  青岚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眼中划过一抹晦暗的深色:“因为当年迎娶我们苗寨第一任圣女之人,便是太皓。”

  林箊惊诧非常,不禁咋了咋舌:“为何从未听人提及过此事?”

  青岚默然片刻,缓缓道:“在他们二人成亲不久,太皓听闻山外战况惨烈,便辞别圣女,离开了苗寨。”

  “而他领兵大捷的半月后……圣女却于寨中逝世了。”

  一片沉寂。

  她眸光微垂,神情寡淡,“太皓赶到苗寨时,族人正待为圣女下葬,他却将圣女尸身从棺椁中带走,只留下了一句话。”

  “日后苗寨如有危急之时,让寨中圣女前往祭坛祭祀,危难自可迎刃而解。”

  “此后,他便于这世间消失,再无影踪。他此番护佑之言则由苗寨圣女代代相传,直至今日。”

  低声轻语的交谈间,二人不知不觉已回到了山下。歌舞之声仍在夜空中交响,林箊望着火光照耀下轻歌曼舞的苗族年轻人,想到两百年前曾在此地同样迎娶了心上人的那位少年英才,心中宛如秋雨潇潇,怅然不已。

  纵是足智多谋的七曜统帅,也解不开这阴阳相隔的生死局。

  “生离死别,自古便是最为哀恸之事。”

  她转头看着身旁人,“你此次寻我来苗寨,应当便是为了太皓那句临别之语罢?”

  青岚略一颔首:“苗寨百余年间未遇危局,族人极为敬重太皓,亦不敢擅入祭坛,唯有圣女成婚后能与新婚夫婿共入祭坛参拜一回。”

  “你要入祭坛中一探究竟?”

  “不错。”

  林箊略微攒眉:“既未到危难之时,又何必要寻根究底?”

  青岚神色沉凝,眸中似有冷光掠过:“你道虞家是为何而来?”

  林箊微怔:“他们是为了祭坛中之物?”

  “我虽不知太皓究竟在祭坛中留下了什么玄机,但既能引得虞家不惜放下旧怨前来苗疆抢亲,我自是不能让他们得逞。”

  青岚抬眼望她,忽而一笑,走近前亲昵地替她理了理衣襟,嗓音柔缓妩媚。

  “小瞎子,抢亲之事只需成,不许败,否则你便再也别想离开苗疆,见到你那位楚家娘子了。”

  说罢,她再抚了抚眼前人的脸颊,便转身离去,身影没入了茫茫夜色中。

  林箊略蹙着眉垂下了头,话语喃喃。

  “虞家……”

  ……

  真正的抢亲之日终于到了。整个九皋麓花天锦地,盛况空前,处处站满了苗寨的族人,各寨以幄帐聚拢成群,最前方竖立了一柄旗帜,旗帜多以刺绣缎面飘带缝成,颜色各异,其上绣有各寨徽饰,多是花草、飞鸟、蝴蝶等苗族纹饰。

  桑陌欢欣雀跃地站在白苗的云雀寨旗下往各处眺望,嘴里念念有词。

  “花苗的锦鸡旗,青苗的茶花旗,鸦雀苗今年竟也来了,人数比去年还多不少哩!”

  她再转过另一头,忽然眼睛睁大,兴奋地摇起了林箊的手臂,“楚家阿哥,快看!凤凰!那是黑苗的寨旗,也不知道今日圣女会不会来看抢亲?”

  林箊无奈地任她抓着自己的衣袖,望着漫山遍野的苗族男女,随口问道:“这抢亲究竟比的是什么?”

  桑陌眨着眼看她,揶揄道:“你不是说你要迎娶圣女吗?为何连这个都不知道,圣女没有亲口告诉你吗?”

  林箊好笑地瞧了她一眼。

  这小姑娘……

  桑陌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头,解释道:“圣女是我们苗族的至宝,只有最出色的咪哆才有迎娶她的资格,所以想要与圣女相亲的咪哆都需要参加抢亲。抢亲总共需要比试四回,在四次比试后最为出众的人才能夺得头花,与圣女相见。这四项就是我先前和你说的射箭、斗马、耍狮子、爬花杆。”

  “就以最先比试的射箭来说吧。”她抬手指着远处跑马场当中围绕成一圈的箭靶,“射箭比的是骑射,规则倒也简单,只需要绕着马场跑一圈马,将所有箭靶的靶心射中,就算是完成了比试,而如果在射完所有箭靶前落了马,或者射偏了箭,都算作失败。”

  林箊点了点头,“我知晓了。”

  中央着白苗服饰的护寨人喊叫着让参与抢亲的苗人前去领取标记身份的绑带,不少苗寨的年轻男子当即便涌了过去。

  林箊大略从众人的反应中明白了那人喊叫的话语,她将袖口束紧,便道:“我去了。”

  看着她走远的身影,桑陌愣在原地,茫然地搔了搔首。

  楚家阿哥竟然当真要参加抢亲?

  林箊穿过人群走到那名护寨人跟前,温和道:“劳烦给我一条绑带。”

  众多苗语中忽然传来一句官话,护寨人诧异地抬起头,看着她的装扮,惊疑道:“外乡人?”

  四周的苗人霎时间炸开了锅,看着出现在众人当中的青衣男子,面色或惊讶或警惕,指指点点地喧嚷起来。

  虽然他们说的是苗语,但林箊也大致能猜到所说内容是什么,她神色泰然自若,只笑着看向站在一旁的老者:“夸让长老。”

  年高望重的老者面色阴晴不定,沉默了一会儿,才低沉着嗓音用苗语同身旁的人说了一句,“给他。”

  聚拢在旁的各寨男子们惊愕地一顿,嚷叫的话语声顿时低微下去,看着外乡人的眼神更加不善了些。

  护寨人亦愕然地看了夸让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恭敬地依言照做,然而在选择绑带的样式时却迟疑起来。

  他抬起头来,生硬地问道:“外乡人,你要以哪个苗寨的身份参加抢亲?”

  林箊想了想,道:“白苗罢。”

  护寨人又神色复杂地看了看她,便从手中的绑带中选了一条白色的给她。

  同他人一般将绑带在手臂处系好,林箊笑着一拱手:“多谢。”

  她转身方要离开,却见一名威武雄壮的白苗男子领着十数人从人群中朝她走来。

  男子腰间跨刀,头上绑了一根锦鸡翎羽,所过之处人人皆为他弯腰让路,而他则气势汹汹地直走到林箊身前,显然来者不善。

  “你就是虞家的那小子?”他上下打量了眼前人一番,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没想到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的高粱杆子,这样的人也配来与圣女相亲?”

  他握着腰间的刀柄,目露凶光道:“外乡人,你听好,圣女是我们苗寨的珍宝,你不要想打她主意!如果试图在抢亲里耍些什么花样,我会让你下场很不好看!”

  说罢,他再瞪了眼前人一眼,便从护寨人手中夺走一根白色绑带,领着人扬长而去。

  望着白苗男子离开的背影,林箊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随即慢吞吞地往营帐走去。

  方才那人说了些什么?

  一句都没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