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丽风清,有和煦的微风卷着落花飘入溪水中,随水而去。

  容颜冷峻的女子于青石上面朝西北盘膝而坐,却并未如以往一般打坐调息。她手中捏着一枚精致小巧的黄铜铃铛,铃铛在指间轻轻一晃,便发出“叮呤”的清响,似越过千山万水,将万里之外的朔风流沙送于故人身旁。

  “师父!”

  清亮的喊叫声自远处传来,惊起几只飞鸟,搅乱了满山幽静。

  游离于大漠风沙中的思绪被拉回眼前,岑朝夕望了一眼远远奔来的两个身影,将手里铃铛收回了怀中,神色淡无波澜。

  林箊走到青石下站定,方松开了牵着身旁人的手,躬身拱手道:“我已将师父先前交待的课业完成了。”

  “练一遍与我看。”

  “是。”

  话音落下,女子神色微正,持剑而动。

  还记得她于瀑布下习剑之初,且不说做到滴水不沾身,甚至难以在流水的冲击下于青石上站稳脚跟,总是踉跄着身子从石上跌入潭中,再自水中爬回石上,周而复始,直到过了好几日才能勉强保持住平衡,于瀑布下打完一套剑招。

  及至后来,她轻功更上一层,已可以不受流水扰动,稳如磐石地立于其中,但流水奔腾不绝,要做到以剑影遮去打落在身上的湍流,不叫周身溅上一滴水花,却还是难乎其难。

  她日复一日地于瀑布下习武练剑,见朝晖夕阴、日落月升,除却夜间回去休息之外,未有一日懈怠半分。如此一月余,她终于能够将踏清秋与濯污剑融合为一,以万千剑影将那流水遮挡于外,真正达到滴水不沾。

  女子身影清隽飘逸,手中剑势如雨丝风片,密而轻盈,颇有几分惊鸿游龙之感。

  濯污剑第七式,星离雨散。

  飒飒的剑势于此刻忽然轻不可闻,恍如细雨散入风中,阒然无声。而悄无声息间,一片梨花自枝头吹落,在经过舞剑之人时微不可察地滞了一滞,直到落于地面,经风一拂,才化作点点碎屑,汇入泥尘中。令人恍然惊觉,原来那剑锋已是快至无形,隐于风中,了不可见。

  林箊挥出最后一剑,收剑而立,抬首望向石上之人。

  冷峭严苛的女子仍是平静神色,静默少顷后,方一颔首。

  “尚算合格。”

  心下一松,知晓这便算是通过了考校,林箊当即吐出一口气,笑道:“多谢师父教导。”

  她握着手中木剑,想到方才所见之事,敛下笑容,正色道:“师父,我在练剑的瀑布后发现了一处山洞,洞中刻有诸多武功秘籍,我与畹娘略作推断,猜想那些秘籍许是昔年太皓手下的摇光将军所留。”

  岑朝夕神情未变,淡淡道:“你想要练其□□法?”

  见她如此云淡风轻的反应,林箊有些讶异地反应过来:“师父早就知晓?”

  问出口后,她便又失笑地垂下了头。

  是了,师父既然让她去那处瀑布练武,定然一早便探察过那附近一带,而师父又不似她那般粗疏,想来是早就发现那处洞口了。

  林箊望了站在一旁的女子一眼,眉目微扬,有些许不明显的赧然之意:“我见那洞中岩壁上刻有一套双人剑法,想要与畹娘一道修习此剑法,但未得师父首肯,便不敢贸然修炼,因此特来请教师父。”

  岑朝夕望她一阵,眉宇间的清寒冷色却消融几分。

  “你若贪得无厌,欲要瞒着我偷练那洞中诸多功法,或许我便要为我当初收你为徒而后悔。如今看来,你倒没有令我失望。”

  她起身从青石上跃下,立于林箊身前,冷肃道:“那洞□□法浩博繁多、鱼龙混杂,其中固然有不少上乘剑术,可却未必当真适合你。你修习烈幽心法,本就需要比他人更加纯粹清净,若贪多滥学、博而不精,往后你于习武之道只会再无寸进。”

  未曾想到师父如此正颜厉色,林箊怔然片刻,垂首沉声道:“是,弟子明白了。”

  略微停顿,却听岑朝夕又道:“但你所说的那套鸳鸯剑法我也看过几眼,于剑法而言,其形翛然超逸,其势薰天赫地,与你如今所学倒有些不谋而合。你若当真将那套剑法练成了,或许对你修炼心法一道有所助益。”

  林箊一顿,面上当即露出一抹喜色,欣然道:“多谢师父!”

  自此以后,茅屋中之人仍旧每日晨起便去瀑布练剑,日落方归。只是练剑之人从林箊一人变为了她与楚月灵两人,习剑之处也自瀑布下的青石上转入了流水后的山洞中。

  有佳人在侧,习武练剑仿佛也变得饶有趣味了起来。

  宽绰的山洞中,火光通明灿然,青衣女子手中持剑,与身旁人相携而动、形影相依。

  清音呼啸的剑风声不绝于耳,而两道身影在曳动的火光下逐渐融为一体,宛若莺俦燕侣,如胶似漆。

  一套招式习练完毕,二人身形渐缓,林箊眸光闪烁,忽然剑锋一转,直挑向身旁女子心口处。

  清风顿起,楚月灵朝后一掠,手中剑身却如白蛇吐信般直递了出去。

  “叮”的一声轻吟,两道剑锋登时撞于一处,剑尖互抵,顿呈相连相持之势。

  见到如此局面,林箊一笑:“畹娘这式丹凤朝阳真是当机立断。”

  狡黠神色在眸中一晃,她又道:“那这一招呢?”

  持剑的手腕一动,剑身朝上一撩,荡开了递来的剑锋,剑势忽疾,如风似雨,剑心化作点点雨滴,落向身前之人,令人一时分不清虚实。

  而她顾及到眼前女子没有内力,便也未曾用上丝毫内劲,因此这阵剑雨虽声势浩大,却也只是有形无实。

  望着虚实莫测的剑影,楚月灵神情微动,手中剑花一挽,竟直朝风雨中迎了上去。

  轻盈的身影于剑雨中辗转挪移,林箊讶异之余,神情却渐渐沉凝起来。

  好准的剑!

  剑锋如流霰飞花,游刃有余,虽不算迅疾,却剑剑皆挑向她剑落之处,令她仿佛被洞察了所有心思。

  分神之下,她手中剑势略缓,露出破绽,一道剑影从旁一挑,将她手中剑刃拨开,转瞬后,肩上一沉,那道利刃已落在了她的颈间。

  先手偷袭却还落了下风,若要换作别人,便该觉得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了,而林箊却不羞恼,只奇道:“这是什么招式?”

  她从未见过这一招,显然并不是凤凰于飞中的招式。

  “碎琼乱玉。”

  碎琼乱玉?

  听着这有些耳熟的招式,她惑然地思忖了片刻,眼角余光在扫到岩壁上的字迹时,脑海中忽然划过一道神思,令她骤然抬起了头。

  “飞雪派的荡雪剑法?!”

  楚月灵点了点头,收回了剑锋,走上前去看她颈间是否被自己方才那一剑伤到。

  林箊咋舌惊叹:“畹娘竟有过目不忘之能?”

  身前女子并未否认,在确认她未伤分毫后,伸手环在她颈后,替她将有些凌乱的衣襟理了理。

  轻叹一声,林箊倚着她的手臂顺势倒进她怀中,幽幽道:“莫怪当初我们二人明明一同宴饮至深夜,都未曾得空修习课业,而第二日夫子向你提问你总能对答如流,最终便只有我一人受罚,得夫子冷眼。”

  原来并非是自己太过愚笨,而是眼前之人实在是超群绝伦。

  楚月灵任她靠在自己怀中,一只手揽在她腰侧避免她倾倒,面露无奈之意,含笑道:“便是过目不忘也该过目才是。”

  言下之意,有些人看都不曾看过一眼课业,自然是一问三不知,只能落得个受罚的下场。

  林箊眨了眨眼,轻笑起来,面上却没有半分羞惭神色,她微微眯眸,将脸埋进身前人颈间,有些慵懒的声音便带着轻柔笑意低低响起。

  “我的畹娘真是世上最聪慧颖悟的女子。”

  低柔的话语声贴合着颈间肌肤,带起微弱的震动与酥麻感,楚月灵脊背轻颤,扣在眼前人腰侧的手紧了紧,耳根脖颈已染上了彤云夕霞般的绮丽淡色。

  她抿着唇,克制住起伏的呼吸,微带水色的眸光敛了敛,轻缓的嗓音有些许暧昧不明的滞涩。

  “……时辰不早,我们该回去了。”

  林箊不知在想什么,在她身前再静静地倚了许久,才低沉模糊地应了一声。

  “嗯……”

  二人收好剑,未再言语,神色各异地一同离开了山洞。

  洞外星子寥落、月朗风清,已是夜静更阑。两人于洞中习剑,不晓天色变幻,如今踏出洞外才发现早已夜深。

  林箊望着漫天夜色,方觉得腹中已有些饥饿,不由笑叹道:“不过是在洞中练了一日剑,此番见这星月皎洁、明河在天,竟也有些洞中一日,世上一年的恍如隔世之感。”

  从洞中出来后,楚月灵神色已回复如常,仍是从容模样,她想起屋中之人,道:“我们许久未归,也不知二娘子是否等得久了。”

  “畹娘说得是,我们一直未归,师父又不擅烹调,定然今日整日都不曾进食,恐怕也该饿了。”林箊仗着岑朝夕不在身旁,很是胆大地打趣了她一番。

  楚月灵看她毫无顾忌的神情,无奈地摇了摇头,转回头时却轻轻笑了起来。

  二人拐过一道弯,自高处走下,远远望见山谷中的茅草屋,神情却微微一变。

  月色映照下,本该燃灯以待的屋舍,此刻竟然幽暗沉寂,一丝光亮也无。

  她们加快了步伐,匆匆赶回茅屋中,一推开门,便见到黛衣女子倒在竹榻上,了无声息,四周泛起了一层霜白寒气。

  林箊神色凝重,快步上前将她扶起,盘膝坐于她身后,双掌前推,体内真气缓缓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面色渐显苍白,额上已有冷汗滴落,四周寒气才逐渐消散。

  陷入昏迷中的人眼皮微微动了动,慢慢醒转过来。

  岑朝夕勉力睁开眼,口鼻间吐出的呼吸带起阵阵白气,气若游丝,她一只手按在胸前,撑着身子将目光挑向身旁人,话语微弱。

  “我寒毒再次发作,时日已无多,你们既已将剑法练成,便尽快出谷去,莫再耽搁了。”